一球入魂：魔鬼教練率領的孤兒球隊，打爆全國後，想要稱霸世界

這是「勇氣故事」系列

第四篇故事

《摔跤吧！爸爸》在中國火爆熱映，電影劇情和背後的真實故事感動了每一名觀眾。在中國，有很多比這部電影還精彩的故事，下面這則只是其中之一。正如「摔跤」在印度是一門小眾的運動一樣，這個故事的運動在中國也很小眾：棒球。

從2015年開始，我們就找到了這個故事，與主人公聊天，和事件的親歷者訪談，最終還原了事件的全貌，挖掘出故事背後的細節。有人說，這就是中國版的《摔跤吧！爸爸》。只不過，故事的「劇情」更加起伏跌宕，離我們的生活更加貼近，故事背後所映射的社會矛盾也更加殘酷。即使你對棒球一竅不通，你也會被這則它所深深吸引。

李偉，大鬍子棒球教練，一個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用古怪且嚴苛的訓練方式，率領了一幫孤兒、頑劣少年、貧困兒童組成的棒球隊，一次又一次地震撼著棒球界。

「一球入魂」，是棒球運動員在比賽中，將全身心投入在一次投球或擊球時，用傾注一切的力量，實現在棒球場上看似最不可能的偉大奇蹟。李偉，就是這隻「入魂」的棒球。

李偉

李偉為人粗鄙，兩句話里夾雜著三個「他媽的」，但是他的每個行為，卻恪守著最質樸的道德標準。他自私，連續幾十天不見妻女；他博愛，自費收養了十餘名身世悲涼的孤兒，教他們一技之長。

他處事圓滑，但又為人實在。他身處於不公，但又不得不與世事妥協。他信奉傳統的棍棒式教育，賽場上怒吼，訓練時一巴掌扇飛球員，但會在凌晨三四點起夜，為孩子們一一蓋上蹬掉的被子。他隻身一人，在用行動去抗衡這個世界。

IBA世界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代表著世界少年棒球水平的最高榮耀。「軟式棒球」是日語中橡膠棒球的術語，少年組賽事球員年齡較小，基於安全考慮，利用質地更為柔軟的橡膠製造。軟式棒球的賽事規則與棒球相同。

2010年，第28屆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在日本東京舉行，中國棒球隊距上次奪冠已時隔11年之久。在此之前幾年，李偉教練率領的「新星龍人」棒球隊，發起過數次衝擊，但均未能奪冠。

這一年的比賽，強隊美國、日本、台灣等國家地區紛紛參戰，狹路相逢，「新星龍人」正面著有史以來的最大挑戰。

一球入魂

引子

在無錫新區實驗小區的棒球場，我再次見到了大鬍子李偉。肥大的短褲，灰白的大鬍子，棒球帽，李偉還是一樣的造型。

他正在球場外圍指導，不時暴吼幾句粗口，怒罵著十二三歲小球員。跟幾年前相比，罵的不算難聽。小球員們也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只要李指不動手，什麼都好說。

過兩天就是海峽兩岸棒球賽了。李偉指導的「無錫梅村實驗小學」棒球隊，即將對陣台灣各地的小學隊伍。在棒球文化興盛的寶島台灣，少年們從小就受棒球文化熏陶，在世界大賽中屢屢奪冠，綜合實力名列世界前三。對手很強。

我問李指，這次比賽有沒有信心。也就那操行吧，他不耐煩地說。

江南的空氣有些濕潤，在清脆的擊球聲中，我在旁邊撿了兩把椅子，聊聊？我問李偉。

李指看了我一眼，又瞅了瞅場內訓練的小球員說，那就聊聊吧。

一 、新星

2010年7月，日本東京。IBA世界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初賽，中國「新星龍人」隊，對陣「日本第三棒球梯隊」。

一抹紅色的棒球軍團步入賽場熱身練習。隊員們矮小，黑瘦。球員們腳下踩的是20元一雙的廉價足球鞋，手上是鞋帶串起來的破爛棒球手套，褲子布滿污點和補丁，球棒坑坑窪窪地在掉渣兒，好像隨時會折斷。觀眾席一片嘩然和嘲笑——就這樣還來參賽世界大賽，恐怕有點寒酸吧。

「媽了個逼的，你們這幫小逼崽子給我精神點兒，」看著隊員們傻愣住了，大鬍子李偉在賽道上怒罵道，「看什麼看，他們日本不就是我們中國一個省！」小隊員們唯唯諾諾，開始熟悉的熱身訓練。他們已經習慣了「李指」的罵人，少了這個熟悉的嗓門兒反而會有些不習慣。

「啪、啪、啪、啪、啪、啪、啪….」，小隊員們在場外站成一排，等著「領賞」：賞每人十記響亮的耳光，實打實，不摻假。隊員們瞬間清醒，重燃鬥志。

不知是小隊員的臉頰已經練得皮糙肉厚，還是李指的掌摑手法爐火純青，每一記巴掌聲格外響亮，迴響在日本東京的江戶川棒球場上，傳到了觀眾席。觀眾席上的日本球迷們再次陷入嘩然：什麼，這到底是一幫什麼球隊啊！這到底是一位什麼教練啊！

什麼樣的教練？李偉自己很清楚，但他不屑於回答。他更想用成績和行動予以詮釋，「我的孩子就是牛逼，孩子就是證明我的一切」。在他的觀念中，除了實力和成果，其他廢話「都是虛的」。

「我的孩子就是牛逼，孩子就是證明我的一切」

2004年，在美國混了五年之後，31歲的李偉回北京成立了 「新星龍人」 棒球俱樂部。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想跟之前的其他球隊不太一樣，做一顆新星。「中國第一家棒球俱樂部，」李偉說。他一邊搓著胳膊上的泥，一邊說得意洋洋地說，「工商局註冊的人都沒聽說過，不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手續上廢了一番周折，又利用北京的人情關係，在北京市丰台區棒球學校搞定了訓練場。解決了工商批文和訓練場地問題，俱樂部算是初具雛形，那麼接下來只剩下一個問題：沒有學員。

6月，李偉開車前往內蒙呼和浩特，借著當地一些人脈關係，去搜羅學員。「李指手裡拿個球，讓我丟，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球。」這是李偉相中球員的一慣招數。

在連棒球是一種什麼運動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李偉成功「忽悠」了14名孩子，連同他們的家長，借著旅遊的名義來北京旅遊。浩浩蕩蕩一大幫人，在北京包吃包住包交通，李偉自掏腰包花了幾萬元。

幾個月後，11名在北京玩得很爽，但是卻對棒球不感興趣的家長帶著孩子回到內蒙。齊濟民和李寧的家長，希望大鬍子這裡能管吃管住，就把孩子留下來了。一起留下來的，還有一名黑瘦的小男孩，楊燕勇。孤兒。

李偉是在呼和浩特的一家福利院發現楊燕勇的，楊燕勇小時候被沒有血緣關係的奶奶收養，小名叫做「飛飛」。奶奶希望他「越飛越高」，並把一枚護身符掛在小飛飛的脖子上，希望能保佑他一生平安。可楊燕勇並不「平安」，幾年之後，奶奶養不起楊燕勇，把他送給了其他人家。之後，養父母又以700塊錢的價格，成交到呼和浩特附近的山裡。

楊燕勇從山裡逃出來流浪，討飯，再輾轉到了呼和浩特的福利院…關於這段痛苦的回憶，楊燕勇寧願選擇迴避，「很多東西我不想說的，」他說，「我真的忘了好像」。只是，被大鬍子李偉帶到北京的楊燕勇，脖子上仍然掛著奶奶當時給他的護身符。這是他對「親情」為數不多的寄託。

等到了北京，李偉一把薅下楊燕勇脖子上的護身符扔掉，指著楊燕勇說，信它這玩意，信這玩意能管你吃、管你住？「你只能信我，信自己，信付出就會有回報。」楊燕勇悄悄地撿回了躺在草叢中的護身符，開始了在北京的魔鬼棒球訓練。

一支棒球隊至少要有9名球員，才能上場比賽。大鬍子憑著在北京棒球圈的關係，又陸續從丰台、順義等地，招來了幾名讓家長頭疼的頑劣少年和貧困兒童，稀稀拉拉地勉強湊齊了人數。

新棒球1個多月能打開線

訓練器材也是很大一筆支出。「棒子都是老李跟北京隊，跟這跟那要點，」球隊早期的助理教練田寶良回憶道，「他認識的人多，鞋子也是，穿剩下的鞋多大碼都行，什麼都要。」

球棒是厚著臉皮要的，鞋子是撿別人穿剩下的，棒球呢……棒球是用看過的廢報紙，用膠帶簡單糊起來的。球隊的早期球員齊濟平回憶道，當年的手套都是從用爛的手套里拆下皮條，自己一針一線縫的，斷了再補。

當年和楊燕勇一起留下來的李寧說，他小時候還用鐵絲串過手套。「等到手套真的壞了，完全沒法用的時候，拿鐵絲直接從手套線里一串就好。」想起來往事，外號叫做「小豆」的李寧頗為得意，「因為那個鐵絲手套沒有彈性嘛，一接球就變形了。只能每次接球之後，再掰回來，再接球。」

異常艱苦的訓練環境並不是最可怕的，對某些貧困兒童和孤兒來說，這裡有新鮮的食物，有床，有熱水洗澡，這裡就是天堂。最讓他們難以忍受的，是大鬍子李偉嚴酷的訓練方式。

「新星龍人」組建幾個月後的一天，李偉突然發現，球隊訓練完之後，竟然少了一個人。找來找去才知道，楊燕勇不見了。

二、棒球界的「一股清流」

時至今日，棒球在中國仍然是一個小眾運動。一家民間棒球隊，更是沒辦法申請體育總局的撥款。球隊所有的支出，基本是李偉一個人自掏腰包。控制成本理所應當。為此，李偉想出了很多替代性訓練的奇招。

「糖葫蘆」也是李偉的獨創。用一根繩子，把一排五六顆報紙球像糖葫蘆一樣串起來，掛在兩棵樹上，小球員用球棒水平擊球，來回擊打。從繩頭打到繩尾，再打回來，而繩子也不能有大幅度的上下擺動，訓練的是擊球手的穩定。「我想全中國像我們這樣，到現在也沒有多少人練過這個東西的。」楊燕勇評價道。

對著單杠抽毛巾，毛巾與空氣摩擦產生的球體，與投擲棒球的手感極其相似。抽毛巾，成了每名小球員飯前飯後的必備「娛樂項目」。

十二三歲的小球員們從酷暑練到寒冬，直到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小球員們天真地以為冬天就可以減少訓練量，卻沒想到，冬天的大鬍子更加變態。

李偉覺得，冬天和春夏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的季節，並不會因為下雪和寒冷而減少球隊的訓練量。相反，寒冷倒是可以催生出一些訓練的新方法。

李偉在指導小球員

有一次，李偉破天荒地讓小球員們穿好衣服，越厚越好。小球員以為李指良心發現了，卻沒想到，大鬍子又讓他們用棒球手套把襠部捂好。大家都莫名其妙。

原來，這李偉最新想出來的新招兒：用胸脯去人肉接球。好處是，一個冬天過後，球隊里再沒有人害怕飛襲而來的棒球，哪怕球是直奔面門。大家心裡都清楚，大不了挨一下子，我也不是沒體驗過。

「小豆」李寧回想起當年冬天訓練時的場景，還覺得有些可笑：「有時候就會覺自己很搞笑，冬天冷嗎，臉都是凍麻的沒感覺，然後一個球沒接好。李指兩個大嘴巴子扇過來就感覺軟別暖，渾身舒暢，真的。」小豆說，那時候，遍地都是李指漫長喊罵的聲音，和啪啪啪扇嘴巴子的聲音。

「新星龍人」組建四個月後，球隊就迎來了第一場比賽。北京內部的小比賽。對方實力不強，李偉信心滿滿，但是從未見過比賽的小球員們，第一次上場就懵了，在大家的嘲笑聲中潰不成軍。這是一場慘敗。

「當時我感覺怎麼會是這樣，」楊燕勇回憶道，「雖然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但我感覺是不成正比的，為什麼我還是打不過你。可能就有些逆反心理。」這次慘敗後不久，一天訓練結束後，楊燕勇偷偷地留在隊尾，趁著大家都在休息，教練不注意的時候，翻過學校的柵欄，跑了。

跑去哪？諾大的北京，圍牆之外，人生地不熟。乾脆回呼和浩特吧！訓練太苦了，福利院都比這好多了。當時楊燕勇這樣想。

李偉當時也很著急，人是自己找來的，一定要負責到底。等他接到福利院院長的電話時，才知道楊燕勇是跑回內蒙了。

大鬍子心想，小兔崽子，外面都不把你當人，只有我教你們本事，我把你們當人，你就是碰見我李偉了，不會有第二個人這麼做。兩個月後，楊燕勇自己主動回來了。他摘下了脖子上的護身符。

李指馬上要罵人了

楊燕勇的逃跑，好像開了一個先河。之後的幾年，經常有因為訓練太苦，堅持不住偷偷溜掉的隊員。近的在旁邊的網吧泡個幾天，遠的就再也沒有歸隊。漸漸地，大家都習慣了。隨時都有突然消失的隊友，大家的反應習以為常：哦，那個誰誰誰走了。

第一次慘敗三個月後，球隊又打了第二場比賽，北京市少年棒球錦標賽。「新星龍人」分在了死亡之組——小組賽就跟當時北京排名第一的棒球隊對決。有了上次的比賽經驗，這次小球員們的實力終於得以正常發揮，在「死亡之組」中打出線，最後拿下了北京市第二名的好成績。「新星龍人」撼動了北京棒球界。

「當時應該給北京的棒球，帶來一股清流，」李偉點著煙，深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道，「後來北京的棒球之所以發展這麼好，就是我給他們領了一條新鮮的道兒。」

雖然拿到了亞軍，大鬍子李偉對這個成績「很不滿意」。整個球隊因為比賽中的失誤，按照「慣例」受到了懲罰。罰跑操場70圈。

出身於國家少年棒球隊的大鬍子心裡有數，他見過厲害的球隊是什麼樣子。這幫孩子如果發揮好了，應該遠遠不止這個水平。他們練得比所有人都狠。

三、美國夢

2010年世界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東京。中國「新星龍人」對陣美國。

「新星龍人」幹掉了「日本第三梯隊」之後，又接連幹掉了巴拉圭隊、澳大利亞隊。開始，觀眾還稍稍有些吃驚，這樣的隊伍還能贏球？但很快，球迷們把這個歸結為僥倖。

這一場對陣美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中國隊，必輸無疑。要想在世界大賽中幹掉美國棒球隊，就好比是在奧運會上幹掉中國乒乓隊一樣艱難。

作為美國發展最早的職業運動，棒球在美國有著140年的歷史，比NBA還要早上兩個年代。棒球是美國的國球，它的發展歷史，先後經歷了南北戰爭，經濟大蕭條，兩次世界大戰...

可以說，美國棒球的發展，與美國國民的歷史記憶是息息相關的，而那些征戰在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Major League Baseball，簡稱MLB）的明星球員，也是美國國民心目中英雄一般的存在。棒球文化已經成了美國社會主流文化的一部分。

此外，美國棒球隊的體能也要明顯優於中國棒球隊。這點肉眼就能看出來，粗壯的胳膊，發達的大腿，高大的個頭兒，再加上精良的裝備，好像就直截了當地告訴大家一件事，沒戲。

打贏美國，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因為他們遇到了「新星龍人」，教練恰好是在美國混過的李偉。

2008年，中國Play Ball聯賽北京賽區冠軍

現在「新星龍人」的小球員，簡直就是當年李偉的復刻版。當大鬍子還沒長鬍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打棒球了，初衷很樸素，李偉說「沒有那麼偉大」，只是為了生存。

生在農村的李偉，家庭貧困，小時候光著腳跑，七歲的時候才穿上第一雙鞋。上到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被丰台體校的教練選作棒球隊隊員。李偉說，八十年代的時候，搞體育的都受人尊重，更何況還能有鞋穿，有衣服給，都是國家供給，打棒球會覺得很榮幸。

少年時期的李偉，是個不折不扣的問題少年，經常因為打架被行政處罰。可是球打得還不錯，十四五歲的時候，又被選進當時精英雲集的「首都體育師範學院」繼續深造。打「捕手」位置的李偉，後來被選進國家少年棒球隊，代表中國出戰日本、美國。在1989年的世界青年錦標賽中，李偉所在的球隊一舉奪得亞軍。

在八十年代就能代表國家打比賽，還能出國，少年李偉過著讓同齡人羨慕的事情。但他並不滿足。第一去日本比賽的時候，李偉算是開了眼界，等後來到了美國，發現美國的社會生活比日本還要好。

大家都把日本、美國的比賽經歷等同於獎牌和榮耀，然而在少年李偉的心中卻不甘於此。出身貧困的李偉，想要的不是幾塊冰冷的獎牌，而是更好的生活。

當時主要還是覺得自己前途未卜，看不見前途，李偉回憶道。少年李偉決定激流勇退，退出棒球隊，開始混社會。夏天擺攤賣西瓜，買菜，冬天開黑出租，後來竟然因收廢品，發了一筆小財。1994年，21歲的李偉成了百萬富翁，懷揣著美國夢，來到了大洋彼岸。

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的李偉，英語並不好，到了美國只能看打手勢溝通，也是到處打工。「什麼都干，還是很辛苦，」李偉笑著說，「我屬於比較能混的，你知道么！」下巴上開始留起了鬍子，他覺得在美國混，一把大鬍子看起來會有氣勢一點，索性一直留著。就這樣在美國混了五年。

從少年李偉，到青年李偉，他見識過中國、美國最底層的社會生活，也感受過有錢人的富裕。有一天，李偉母親做夢，夢到兒子在沙漠上追逐一輛火車，母親想拉住李偉，卻怎麼也拉不回。從此以後，母親開始生病。李偉惦記母親，1999年決定回國。

四、奇怪的教練

2010年，東京江戶川棒球場。

日本人也想不到，當初看起來如此草台的一個中國球隊，竟然懂得心理戰術。知道硬碰硬幹不掉美國，慢慢消磨對方，最後艱難取勝，進入了半決賽，得以與日本實力最強的第一梯隊對抗。這不合理，印象中的中國球隊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給日本人留下第一印象的中國棒球隊，是一幫穿戴整齊，皮膚白凈，操著廣東話的富家子弟。少年球員的旁邊，永遠圍繞噓寒問暖的家長，打起比賽永遠潰不成軍，「輸得稀拉嘩啦」。

再看看這棒球隊，裝備破敗不堪，小孩子們一個個黑瘦黑瘦，甚至有點…丑。身邊沒有家長，而是一個凶神惡煞，一言不合就揍人的魔鬼教練。這跟以前不一樣，甚至一切都完全相反，包括成績。

觀察了幾場比賽後，日本人終於發現，這不再是一幫來觀光旅遊的中國球隊，而是一幫值得尊敬的球隊，代表著中國少年棒球最高水準的一支球隊。

現在大成學校的器材庫，比以前的「鍋爐房」好太多

日本隊致以戰勝他們的對手，最崇高的敬意，送了很多專業的球棒，和專業的球服，甚至義務地把小球員領到家裡，讓他們寄宿。

酷暑時節，小球員們都剃了光頭。原來在北京訓練的時候，沒錢買帽子，大家都是頂著大太陽暴晒，曬得頭皮脫皮。等到了日本寄宿的家庭里又開始脫皮。晚上對著日本阿姨的面，開始撕頭皮，常常把寄宿家庭嚇得嗷嗷大叫，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李指的那個心你知道吧，特別奇怪，」齊濟民的弟弟齊濟平，人稱「二驢」的他平時有些憨，但說這話的時候卻一本正經，「他的心特別狠，但是有軟有硬。」李指會讓球員們暴晒，讓他們在冬天苦練，但是裂開了口子又會給他們塗上凡士林，凍感冒了還會給孩子們熬薑湯。

李偉知道，他撫養的這幫孩子，不能用尋常手段去對待，他要教會孩子們一種技能，只要有這個技能在，哪怕人生走偏的時候，還有一個東西能支撐的他們的整個生活。要學好這個技能，必須要苦練。

「哪個學本事的人不苦？你喊著金鑰匙出生的咱比不了，」李偉憤憤不平地說道，好像在控訴這個社會的不公，但是言語間又透著些許無奈，「人家一出來就沒爹沒媽的，你就是一被你媽拋棄的孩子，你再不努力，誰他媽還能救得了你！」

李偉想做的，不僅僅是教會他們一門技能，他想要的是跟孩子們一起成長。一起長大，一起成熟，一起變老。對球員，他要全力以赴地狠；對孩子，他又要用全神貫注的愛。

等待上場、場外加油的球員

2005年5月，球隊從丰台棒校搬到了盧溝橋不遠處的大成學校。從此孩子們就住在了這裡，吃住訓練都在一起。16人間的上下鋪，下鋪睡人，上鋪掛著毛巾，臟衣服，臭球鞋，和空著的飯碗。房間昏暗，躺在下鋪的床上，仍然能聞到屋裡的汗酸味，還有飄來的陣陣廁所味兒。

李偉的房間在最裡面，正對著廁所，面積不足5平方米。一張床，一張桌子之外，幾乎沒有地方落腳。他也有溫馨的家，有妻子，有女兒，但好像這裡才是他真正的歸屬。

給球隊做飯的食堂趙阿姨，八年來目睹了一切，她從剛來時對棒球一竅不通，到現在每場球隊的比賽必看。她說：「就是爸爸也沒有這麼操心的，李偉每天晚上至少要起來兩趟，有的孩子蹬被子，就給他們蓋被子，怕他們著涼。」

趙阿姨每兩三天要去市場採購一次，給孩子們做吃的。每次都要採購將近700個雞腿，90斤雞蛋，50斤大米。訓練是很殘酷，但是飲食不能落下。李偉的文化水平有限，他不太懂什麼科學系統的飲食計劃。他只知道，訓練累了就要吃，吃的一定要有肉。簡單粗暴，但是行之有效。

早上8點訓練。下午2點訓練。晚上8點訓練。訓練，訓練，訓練。

殘酷之外，也有溫情的一面。每天晚上訓練結束後，大鬍子會把孩子們集中到宿舍隔壁的小教室，給孩子們講課。

他知道這幫苦孩子們最需要什麼，球隊早期教練田寶良回憶說。李偉講的並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的哲學，而是市面上常見的雞湯和勵志故事，有李嘉誠，也有朱元璋。

為此，李偉每天都要「備課」，有時候自己也不認識字，要臨時補課。「我每天都要找些內容，對症下藥，讓他們心裡有所感悟，這個是誰也做不到的，天底下還有我一個，這我不是吹牛逼。」李偉說。

「李指教會了我很多人生道理，教我做人，做一個好人，給了我方向。」強巴仁增說這話時，手裡還夾著一本《所羅門的智慧》，他說這本書裡面有很多他要學習的東西。

2007年，當大鬍子李偉在光愛學校找到強巴仁增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幾年之後，這個臟不啦嘰，不愛說話的小男孩，將會改寫球隊的命運。

五、稱霸全國

「據說我是2001年生的，」強巴仁增說。看長相實在不像，不知是生的就黑，還是練得苦，總感覺他長得還要更滄桑一點。可是強巴並不知道自己真實的年齡，「我身份證上寫的是2001年1月1日，不過我感覺自己應該是96或者97的，我也不知道。」強巴苦笑道。

五歲的時候——以強巴身份證上的年齡為參考——強巴等一行30多名孤苦兒童，被人從西藏拉薩騙到了北京的光愛學校。2007年，李偉來福利院找苗子，就看中了強巴仁增。

「強巴剛來的時候是什麼操行？就是沒拍照片，拍張照片能給你嚇死！滿臉都是癩皮，」李偉回憶道，「那毛都是卷的，裡面一會兒蹦出一個蟲子來，一會兒蹦吹一個草根子來。」

現在是球隊副教練的張莉皺著眉頭說，強巴剛來的時候這麼大點兒，營養不良，膝關節兩個大疙瘩，走路都是這樣的。張莉邊說邊站起來用手比劃著，做著大猩猩走路的動作，語氣里滿是心疼和無奈。

10歲左右的少年，每天飯後的基本訓練項目之一是「揮棒」。手持重量近1公斤的木頭棒子，要舉著手腕來回扭，持續不斷地揮1個小時。揮到後面根本拿不住棒子了，楊燕勇回憶道，「太累了真的」。

強巴天賦不如楊燕勇，但是足夠勤奮。「冬天練習揮棒，強巴手上都是凍瘡，還仍然堅持，」李寧回憶道，「揮完之後滿手的血，溫水泡開，把結痂扣掉，第二天再接著練。」 在李偉的調教下，很快，不苟言笑的強巴仁增成為了球隊的新星。

正在練習擊球的強巴

在李偉眼中，貧窮構不成阻礙孩子練習棒球的因素。家庭貧困的兒童，大鬍子一句話，不僅吃住全免，甚至還教棒球。

有一天，李偉接到老家的一個電話，老家聽說李偉在收養幫助一些孤兒，就給李偉介紹了身世凄苦的郝佳奇，看看能不能幫幫他。「他爹販毒，他媽16歲就生了他就跑了，他爺爺死了，奶奶是傻子，」李偉說這話時輕描淡寫，好像這種孩子見得太多了。多年以後，郝佳奇已經成為了四川棒球隊的職業球員。

李偉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高尚，他覺得幫助這幫孩子，就是作為人的本性。「北京爺們兒講的是什麼，就一面兒，是局氣。」 但是如果碰到家裡不差錢的，一年2萬塊學費一分錢都不能少。李偉覺得，這是一種現代方式的「劫富濟貧」。

無論是有錢人的孩子，還是孤兒和貧窮兒童，大家都一視同仁。要過生日一起吃蛋糕，要生日禮物每人一份兒，要暴晒一起曬，要挨打一樣揍。李偉不懂什麼高深的做人道理，也沒有宏遠的「夢想」，他只是恪守著最質樸的道德標準，踏踏實實在做事。

強巴剛來的時候，「新星龍人」已經是北京最強的棒球隊，開始參加全國比賽。時任無錫新區實驗小學的棒球隊總教練張莉，還記得她第一次看到李偉帶隊打球時的震撼。

強巴在擊球，李偉在界外指導

那是一場全國大賽，北京「新星龍人」對四川金牛冠軍決賽。台下的張莉教練本已經心灰意冷，打算在此次全國大賽之後，辭去棒球教練的工作，她覺得帶小孩子打球「沒前途，難教」。

張莉沒想到，剛看了一會兒比賽，她就徹底震驚了：「我說天哪，小孩子怎麼可以打棒球比成年人還牛逼，」張莉眉飛色舞地回憶道，「那小動作，那接球，那擊球，真的是太棒了！」之後，張莉開始反思，如果李偉都能把這幫孩子教成這樣，或許問題出在自己的身上。

「新星龍人」成立兩年後，已經橫掃全國，無人匹敵。直到2006年，國家要選拔全國的少年棒球精英，組建「中國少年棒球隊」參加世界大賽時，大家才發現，中國最好的少年棒球選手都在李偉的隊伍里。

中國隊不用臨時組建，「新星龍人」整支球隊就可以代表中國參賽，只不過所有的經費要李偉自掏腰包。

六、一球入魂

2010年世界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終於進行到了決賽階段：中國新星龍人隊，對陣中華台北隊。

日本東京江戶川球場，觀眾席上密密麻麻坐滿了觀眾。日本球迷來覺得，事情至此有些超出認知範圍。看起來如此不堪的中國少年棒球隊，竟然在半決賽中淘汰掉了日本最強的球隊。如果說戰勝美國隊需要戰術和實力，那麼戰勝日本最強的球隊，則需要一種精神。

棒球在日本被稱為「野球」，幾乎所有日本少年的童年時期，都是在「野球」中度過的。與美國棒球文化不同，日本人崇尚的是一種「武士道」棒球精神：花屬櫻花,人惟武士。哪怕在球場上如櫻花般瞬間綻放，也要如武士一樣戰鬥到底。

半決賽中發生的一件事，可以為日本人的困惑做了一些註解。「新星龍人」隊的王超逸，在比賽前的幾十天把腿弄折了。大鬍子問，你能上嗎。能上，孩子果斷地回答。

比賽進行到關鍵時刻，打二壘位置的王超逸，腿傷複發，完全跑不起來。這一分肯定要丟掉了，但他並沒有丟掉一切。27.43米，是兩個壘包之間的精確距離，普通球員幾秒鐘就能跑到，他卻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在全場觀眾的注目下，王超逸單腿一蹦一跳，挪到了壘包。單腿，一步，一蹦，一跳。

日本人知道自己為什麼敗了。當對手也領悟到了「武士道精神」，並且做得比他們還狠的時候，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這一年的中國隊，是絕對的強者武士，他們心服口服。

黑得發亮的卧推板

雖然昔日為敵，但這次日本人支持中國。他們只崇拜強者。對陣台北這場決賽，日本球迷口口相傳，紛紛到場來看看，傳說中的大鬍子魔鬼教練，傳說中的中國球隊到底是什麼樣的。

然而，球隊卻很沒有信心。從以前的對戰歷史來看，「新星龍人」陷入了「逢台必輸」的魔咒，從來就沒有贏過台灣。

2006年，已經稱霸全國的「新星龍人」代表中國，首次出國參加「世界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第一次在世界大賽中嶄露頭角的新星龍人，一路過關斬將，殺到了半決賽，對手是「臭名昭著」的墨西哥。

墨西哥一向以體力彪悍，人高馬大，愛玩陰招著稱。球隊前任助理教練田寶良說，說是少年錦標賽，墨西哥那幫球員全都有胡茬了，跑壘的時候擋著你，戴著皮手套暗中往你腦袋上抽，穿著碎鐵釘的釘鞋往你身上踩。

大鬍子李偉認為，墨西哥雖然不好打，「但是可以一戰」。

2006年墨西哥這場半決賽很激烈。「新星龍人」先是4比0領先，然後被墨西哥追平，比賽進行到了最後關鍵的時刻。球隊王牌選手楊燕勇打出一支「本壘打」，在全場山呼聲中，一舉拿下比賽。「我進專業隊後，拿過各種獎，但在我打過的所有比賽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這場。」楊燕勇回憶道

雖然拿下了勁敵墨西哥，但是在決賽中卻敗給了台灣。在之後的2008年、2009年世界錦標賽中，「新星龍人」多次遇到台灣隊，屢戰屢敗，似乎陷入了「逢台必敗」的魔咒。

擊中棒球後，球員馬上奔向壘包

2009年，為了球員的發展，李偉把楊燕勇、齊濟平、李寧等8名球隊第一批隊員輸送到了上海金鷹棒球隊，他們開始了職業棒球的生涯。韓嘯，成為了中國第一位進入到日本甲子園預選賽——日本高校最高殿堂——的中國球員。送走老隊員的那一天，李偉自己一個人悶在屋裡，一整天沒有出門。

「新星龍人」從第一代球員階段，過渡到了第二代。面對新一代成員，大鬍子李偉總能把一些不起眼的孩子，因材施教地調教成棒球高手。張莉剛認識李偉時，非常崇拜他，「我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本事的年輕人，他觀察小孩，每個小孩子有什麼毛病，一眼就能看出來，就跟大夫看病找病因一樣。琢磨很多東西，歸置一個出一個。」

日本，美國，台灣，香港，球隊也先後經歷了多次大賽，獎盃擺滿了球隊宿舍。全國冠軍的獎盃拿到手軟，世界大賽也問鼎過亞軍。直到2010年世界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決賽，這是他們離世界冠軍最近的一次。贏了，奪得中國闊別11年之久的世界棒球冠軍；輸了，又是一次亞軍，打包行李走人。

2010年7月26日，日本東京江戶川棒球場。直到多年以後，強巴仍然記得那是一個金色的下午。

中國隊與台灣平分秋色，比賽打到了延長局第7局的下半場。輪到中華台北隊進攻揮棒，中國隊投球防守。此時會有三種情況發生：

如果台北隊揮棒落空，則中國隊獲勝；

如果台北隊揮棒擊中，被中國隊接到被擊飛的棒球，並投給進位的游擊手，則中國隊獲勝，是為「接殺」；

如果台北隊揮棒擊中，並且成功跑到壘包，是為「安全上壘」，那麼就有可能扭轉局勢。

11歲的投球手姜子超，準備發球。觀眾席上的日本球迷打出了「一球入魂」的橫幅，意為要球手將全身心投入，用傾注一切的力量來打棒球。數萬人的焦點全部鎖定在姜子超的身上，全場靜謐。他站在了世界的中心，只要他不發球，世界就這樣一直安靜下去。

姜子超投球，台北隊揮棒擊中。白色的軟式橡膠棒球迅速飛往二壘方向。守在二壘的強巴仁增，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迅速拔腿朝著棒球的方向飛奔而去。

強巴聽見了風聲。他分不清那是棒球划過氣流的聲音，還是風從耳旁呼嘯而過的聲音。那球在天空划過一道完美的弧線。強巴抬頭追尋著球的軌跡，午後金色的陽光在他的眼睛裡閃耀。

大鬍子李偉說過，球一旦抓住了，就要抓牢，不要鬆手。

棒球即人生，從孤兒院到棒球運動員，強巴知道，自己沒有第二次機會。一旦抓住了，就要抓牢，不要鬆手，不會再讓它跑掉。

他玩命地朝前奔跑，對準棒球墜落的方向，伸展手臂，奮力抓住它。沉甸甸的手感。強巴迅速把球甩回給游擊手鮑振北，游擊手接球。全場沸騰。

贏了。一球入魂。

十一年之後，中國青少年棒球隊，終於拿下了國際棒球大賽中的至高榮耀。

2010年世界少年軟式棒球錦標賽冠軍，新星龍人

尾聲

大鬍子講完整個故事，可能有點激動，灰白色的鬍子顫顫巍巍，有些喘。

2011年，「新星龍人」棒球隊受到美國職業棒球聯盟（MLB）的邀請，李偉帶著強巴仁增等六名孩子，來到紐約洋基隊的主場。

在主持人的介紹下，「New Star Dragon」的名字響徹人聲鼎沸的紐約新洋基球場。六名孩子站在每平方米造價300萬美元的草坪上，一一為大聯盟開球。

目前，強巴仁增等四名小球員，正在南京MLB青年棒球發展中心學習，並有望奔赴美國繼續深造。

楊燕勇，李寧，齊濟平，鮑振北，韓嘯等第一批老隊員，目前正在上海金鷹棒球隊，打職業棒球。郝佳奇正在四川金牛棒球隊效力。他們說，等到打不動了，隊里還有可能分配工資。「新星龍人」已經輸出職業棒球隊員達100餘人。

2011年李偉帶著六名孩子，在紐約洋基隊主場為MLB開球

我問李偉，你有沒有想過，假如這幫孩子們不打棒球，假如當時你沒有找到他們，他們現在會幹什麼？

李偉想都不想就直接說，那就啥都不是，死到哪都不知道。

李偉並不覺得自己做的這件事有多偉大。「獻身於棒球事業？那都是瞎扯淡。」李偉皺著眉頭說，他最反感那些口號。

「我並沒有想得有多高尚。你要是跟他們講仁義道德，不教他們一技之能，那這些孩子都是廢的。他可能傷害得不是你們家，就是我們家，或者他們家。」

2010年奪冠之後，「新星龍人」先後在中國青年聯賽、亞洲錦標賽中，數次拿下冠軍。截至2017年，球隊獲得冠軍獎項超過120項，包括少年、青年等多個組別。

此刻，大鬍子李偉，和他的孩子們，正在準備著下一場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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