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里的那些管家奶奶

按：今天所推兩篇稿件，一篇寫賈府的管家奶奶，一篇寫賈府里的丫頭與婆子，從這些中下層女僕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與此起彼伏的矛盾鬥爭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大家族的末世景象。

作者：燭影搖紅

說到家，我們現在人大多都是三口、四口之家，不容易想像過去的那種世家大族。所以有些人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的齊家就有些困惑，難道三口之家和睦了，就能治國平天下了嗎？其實，這裡的「家」是春秋戰國時代的「家」，這樣的家是有封地，有軍隊，有人口，有賦稅的，比如，《論語》中孔子批評的「士可忍孰不可忍」的魯國三桓。能管好這樣的家，其實相當於治理一個小小的國家，這樣家族裡的管家，那相當於一個小國的總理。左傳里記載的那個被「明夷」卦算死一生的三桓之一叔孫穆子，不就是讓自己的私生子當了叔孫家族的管家嗎。

自秦漢以後的時代，就很少有這樣的大家了，因為，專制統治下至少是不會讓任何家族擁有軍隊的。

家的概念雖然不同了，但不論古今中外，對世家大族來說，管家或者總管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錢多、人多、事多，主人是管不過來的。錢多自不必多說，沒錢哪裡會有那麼多的僕役要管。人多，舉個例子大家就可以想像了：比如，當年的張作霖，家裡僅廚子就有幾十個，這規模恐怕比咱們紅樓夢裡的賈府有過之而不及。事多，我們看看紅樓夢中鳳姐某一天的工作就知：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稟叩父母並帶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啟帖、症源、葯案等事，亦難盡述……

這樣的家族發展到後期，往往就象如今那些後繼乏力的家族公司，各種問題頻發。鳳姐在協理寧國府時總結了五條：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責，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說的是寧府，然榮府又何嘗不是？脂硯在此批道：「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余悲痛血淚盈面」。

可見，賈氏家族的末落與家族管理有很大的關係。

但這並不是批評鳳姐，她仍是脂粉隊里的英雄，只是生不逢時而已。鳳姐判詞第一句就說「凡鳥偏從末世來」。此時，賈府已臨末世，積重難返，鳳姐也無力回天。

紅樓夢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擇鳳藻宮，賈璉辦完林如海的喪事，攜黛玉急急趕回家中，而鳳姐剛剛成功協理寧國府，興頭正盛，於是看似謙虛實則不無誇耀、不無得意又不無撒嬌地向賈璉「彙報」了一下連日來的工作。提到家裡的傭人們，她說了這樣一段話：

「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

第五十五回，平兒也說「你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裡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

原來，世家大族裡的管家奶奶們竟這樣厲害！完全不是我們想像中唯唯唯諾諾的奴才。

鳳姐為什麼怕她們，我們舉個例子大家就明白了。

第五十五回「欺幼主刁奴蓄險心」中，因鳳姐正在病中，王夫人安排探春、李紈、寶釵幫著料理家務。這一天，吳新登家的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她們平時是這樣辦事嗎？非也！如果仍是鳳姐理事，她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她便不說，一則考考探春李紈的辦事能力，二則故意給她們出個難題，三則巴不得她們辦錯了好編個笑話來取笑。

難怪林黛玉進賈府時要時時小心，處處留意。這樣的世家大族與我們小戶人家的生活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在此也希望那些夢想嫁入豪門的美女們不妨好好讀讀紅樓，認真思考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適合。

果然，李紈就上當了，她說：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說賞了四十兩銀子，也賞她四十兩吧。

然而，賈府處理這類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的比照，而是有所謂家裡的、外頭的等多種區別，沒有一定的經驗還真是處理不好。探春就比李紈精明，她提出了舊例的問題，而吳新登的媳婦卻說忘了，要去查舊帳，於是，探春抓住她業務不熟這一點，一針見血的指出：「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象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這位管家娘子沒料到探春這麼厲害，本來想給探春一個下馬威，沒想到倒讓探春拿住她的短給予了及時的回擊，自己給自己一個下不來台。

雖說探春這次沒有丟了面子，但日子長了，難保哪時哪刻這些管家奶奶又給你設下什麼樣的陷阱。

難怪蒙府本回後有一大段的感嘆批語：「噫！事有難易哉？探春以姑娘之尊、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託、以鳳姐之未謝事，暫代數月。而奸奴蜂起，內外欺侮，珠璣小事，突動風波，不亦難乎？以鳳姐之聰明，以鳳姐之才力，以鳳姐之權術，以鳳姐之貴寵，以鳳姐之日夜焦勞，百般彌縫，猶不免騎虎難下，為移禍東兵之計，不亦難乎？」

為什麼這樣難？

一是管理層次過多

就象第六回周瑞家的對劉姥姥說的：「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相干。我們這裡都是各佔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只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

賈家經過近百年的繁衍，家僕人口不斷增多，機構臃腫，運行乏力，又不能及時改革，依然堅持舊時規矩。鳳姐曾與王夫人提到裁人之事，未允。林之孝也向賈璉提出裁人之事，未允。探春興利除弊，也只能在大觀園小打小鬧，且也並未得到賈母、王夫人等高層人物的讚許和鼓勵。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賈氏家族江河日下。

我們先簡單看一下榮府里奴僕們的管理層次：

第一層：顧問級管家：賴爺爺和賴嬤嬤

第二層：大管家：賴大和賴大家的

第三層：二管家：林之孝和林之孝家的

第四層：管理重要事務的管家，如吳新登和吳新登家的（負責帳房和銀錢支出事項）

第五層：負責部門工作的，如周瑞、錢華、余信等，這裡面又因個人經營得好不好，分了有頭有臉的和沒頭沒臉的。一般來講，陪房是比較有頭臉的，比如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鳳姐的陪房來旺家的。但同樣是陪房，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就不如那兩家的有臉，所以她才會在抄檢大觀園時大大地發泄一下心中的不滿。

人常說夫貴妻榮，這一點在榮府的管家層亦可見一斑。男人在外是什麼地位，女人在內就是相應的地位。

我們再看一下榮府主子們管理層次：

第一層：賈母

第二層：王夫人

第三層：鳳姐

按理說，各級管家奶奶都應該聽主子們的，但賈府尊重老人，侍候過老一輩主子的僕人比年輕主子還要體面，比如，賈母商量給鳳姐過生日時，賴嬤嬤有座位，而鳳姐、李紈要站著；寶玉路上遇見管家賴大要下馬。

正是這樣的舊例、規矩，形成了賈府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相互交錯的複雜的管理關係，也束縛了鳳姐這樣的脂粉英雄。

二是有臉的奴僕有話說

人們在介紹紅樓夢時，總是說這部小說以寶黛愛情為主線。其實書中的主線千絲萬縷。我們也可以以劉姥姥的一進、二進、三進為主線，也可以以賈雨村的仕途升降為主線，還可以以管家賴氏家族的發展為主線。

當年，賴爺爺總管賈家外務、賴嬤嬤就總管賈家內務。如今，他們的孫子賴尚榮已是世家弟子群中的一員，又當了官，他們也成了「老封君」，賴爺爺只是在有重大事情時，顧問一下。比如，賈薔要去姑蘇採買戲子，賈璉問用哪一處的錢，賈薔說「賴爺爺說，不用從京裡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而賴嬤嬤不過是沒事時陪賈母打打牌，家裡也是婆子丫鬟一大堆，還有一個有大觀園一半大的花園。儘管從外表看，榮府還是烈烈轟轟的大族，其實已經是千瘡百孔，而賴家則家成業就不說，子孫也走上了仕途，正處於發展的上升期。所以賴嬤嬤與年輕主子說話就顯得有底氣。腰桿挺得筆直。

第四十五回中寫道：賴嬤嬤就對鳳姐說：「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講了理由後，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

「攆了去斷乎使不得」賴嬤嬤這樣的說法顯然是既有一種倚老賣的老的架勢，又有一種家業發達後自然而然產生的自信。

三是人事關係錯綜複雜

第七十一回，賈母過生日，大觀園裡看門的兩個婆子得罪了寧府里的尤氏，周瑞家的與這兩個婆子有意見，於是上趕著回了鳳姐，並曲解鳳姐之意將兩個婆子捆到了馬棚里。誰知其中一個婆子的親家在邢夫人處當差，就去求邢夫人開恩。邢夫人於是當眾給鳳姐難堪：當著許多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許多人，又羞又氣，一時抓尋不著頭腦，憋得臉紫漲。

總之，正如鴛鴦所說：（鳳姐）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型大小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

大家族的積重難返很象多年前的國有企業大鍋飯，不改革就只有一敗塗地。可惜家族的掌權者卻對危機如此地麻木，仍然試圖維持虛假的繁榮，讓這些管家奶奶們有機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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