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筆下的歌女
張大千筆下的歌女
40年代初,張大幹在敦煌畫「唐人歌女」,自題七絕一首:
檀板紅牙舊日多,歸來行錦倦清歌。
琵琶一奏青衫濕,倘聽伊涼更奈何。
題記曰:
此參酌莫高窟唐人供養像衣飾為之
王子秋孟敦煌客舍作蜀郡張大千爰
條幅生長四尺五寸。女全身,著錦衫紅裙,綠披帛。高髮髻,長袖、細腰。佇立,左手執檀板,以右袖扶持。面帶倦容,神態逼真。
詩書畫結合,正體現了中國畫傳統的特點。經鑒定,確系張大千手跡。
張大千自稱是「參酌唐人供養像衣飾為之」,乃自謙之辭,其實是張大千認真的創作。張大千在敦煌臨摩壁畫,深受唐人的影響,個人畫風自此一變,這幅唐人歌女,可以說正是他畫風轉變的開始。全付唐裝,大紅大綠,著色鮮明,再現壁畫原作本色。(因年久壁畫早已褪色)藉助於壁畫畫工慣用的手法,線條幹凈利落,大有吳道於筆意。張大千從前學過唐寅古裝人物畫,從此一洗唐寅的纖細柔弱,而又保留了唐寅淡雅秀潤的優點。筆觸剛勁有力,拼除了粗俗的匠氣。突出人物性格,與墨畫上的供養人大異其趣。張大千不但賦予歌女以新的生命,而且為她換了另一付心腸,並使我們從中覺到時代氣息。
張大千善學善變,他一生畫風累變,「他畫人物,從山水點景,到唐寅的仕女,進而仿趙孟頫的《九歌》,李公麟的《七賢》,落腳於敦煌的供養人。」(葉淺予《張大千的藝術道路》)這幅歌女,明顯看出為其畫風轉變的標誌。
唐代數百年間,人材輩出,著名畫家就有400人之多,「唐尚新題」創作多以現實為內容;同時又廣泛吸收外來藝術文化以充實自身,力求進步發展。有朝氣,顯得生機勃勃。寺觀壁畫之盛,以後為極。吳道子、尉遲僧乙等大師所開創的畫風,曾風靡一代並影響及後世既深且遠。寫實傾向成就卓絕,當首推吳道子。相傳吳道子畫《地獄變相》展出後,「洛陽為之罷市。」是說人們看過吳道子壁畫,屠夫漁父畏罪改業。《地獄變相》,本是佛教宣傳畫,因受了描寫藝術的影響,宣傳藝術同趨於寫實的作風,故而收到最大的宣傳效果。吳道子畫的《地獄變相》,已經超出了佛經故事中「刀山油鍋」的憑空想像,而是直接取材於現實的「人間地獄」,他將封建統治者慣使的種種殘酷刑罰,如常見的斬、剮、鍘、絞、車裂等形象搬上畫面,擺在觀眾面前,但見陰風慘慘,殺氣騰騰,一個惡鬼從旁提著血淋淋的人頭,猛擲在地上,彷彿有聲,見者無不顫慄。
我們所見到的敦煌壁畫供養人,一般是寫實的。即繪製的佛、菩薩像;大都改觀,已脫離了印度成式,一反六朝的老樣,漸次民族化。敦煌壁畫如此輝煌巨制,決非出自個別或少數人之手,其中許多能工巧匠和高手為吳道子、尉遲僧乙的門徒或再傳弟子參與其事是大有可能的。敦煌壁畫經若干年代多數人動手,風格幾乎一致,顯然看出有名師傳授,先後承繼關係。尉遲僧乙用筆緊勒如「屈鐵盤絲」,又似「春蠶吐絲,緊密連綿」。他所畫的人物衣服飄帶很有質感。吳道子擅長「蘭葉描」,線形渾厚圓潤,主輔分明,有粗細疏密的變化,又有一波三折的韻味美感。筆意圓轉起伏,表現出洒脫豪邁的氣概。尉遲、吳等大師們高超的技法,在敦煌壁畫觸處可見。從盛唐、晚唐一直到五代仍保留著他們的流風餘緒。近些年陝西地區出土的章懷太子、永泰公王墓壁畫也都是一脈相通相承的,可為明證。更有意思的一是我們在永泰公主墓壁畫中見一捧盂的宮女,兩眼正陷入沉思中,哀怨愁緒,表情突出,可見這種寫實的傾向在唐代相當普遍。張大千畫這個唐人歌女,已大顯吳道子之風,張大千在敦煌臨摩壁畫三年,這算是最大的收穫。
抗日戰軍時期,曾經出現一種極不正常的情況,大片國土淪陷,成千上萬難民流離失所,饑寒交迫,流落街頭,沿門乞討;甚或走投無路,賣兒鬻女。前方將士浴血抗戰,出生入死;而大後方某些人照常燈紅酒綠,歌舞昇平。一面是莊嚴的工作,一面是荒淫無恥。天山南北,長城內外,地處邊陲,實際並不平靜,到處抓丁拉夫,兵慌馬亂,凡有良心有正義感的中國人,面對此情、此景,能漠然無動於衷嗎?於是「唐人歌女」便在畫家筆下誕生了。我以為「唐人歌女」是張大千有感而作,有為而作的。用現代術語說,這是一幅頗帶傾向性的畫。可以說張大千畫的是一個穿著古裝的現代歌女。大千自題詩已經點了題,他清楚說明作畫的主旨是借畫中人物以表這自己愛國憂民之思。「琵琶一奏青衫濕」,必有所指,不過決不會是畫家自己,以白樂天自許是不符合他本人身份的。(關於這層毋須考證,這與畫題無關宏旨。)歌女自傷身世,怨恨不幸的遭際。隱在歌女身後那班豪貴富兒,國難當頭,仍在日以繼夜,追逐歌場,尋歡作樂。張大千在詩句中以「多」和「倦」二字作了高度的概括,含意甚深,用心以良苦。張大千喜歡以詩或畫用象徵的手法,表達自己強烈的思想感情,他說過作畫必須有所寄託,畫方有意義。30年代,張大千在上海,當時四川軍閥混戰,他畫了一幅《巫峽清秋圖》,自題一首《浣溪沙》以寄託思鄉念親的情懷。
井絡高秋隱夕暉,片帆處處憶猿啼,有田誰道不思歸。
白帝彩雲天百折,黃牛濁浪路三迷,音書人事近來疑。
軍閥混戰,田園荒蕪,親人音訊杳茫,存亡未卜。正是「空有夔門不得入,我有家鄉不得歸。」詞意非常含蓄。巫峽圖呈現一派清凄暗淡的情景,隱喻戰亂中的故鄉荒涼況味。「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杜甫寫別親離恨,而大千隻是以「疑」來形容,我覺得比杜甫用意似更深進一層。誠然,張大千寄託深情的詩或畫如《唐人歌女》、《巫峽清秋圖》等隱晦艱深,一般人不容易看懂,被貶為不足取。有人說「張大千既然是愛國的,為何不作鄭俠《流民圖》?」理解詩或畫,應該了解詩人畫家個人的處境、時代背景、氣質、作風及其表現手段等。抗戰救國是每個中國人應盡的天職。要張大千畫宣傳畫,把工農舉起的拳頭畫成比腦袋還粗大,那簡直是無理取鬧。記得袁子才曾說過有人苛責白居易說「白太傅在杭州思親詩多於憶民詩。」(見《隨園詩話》)宋亡,鄭所南畫「無根蘭草」,被人譏之為「報國無用」。同樣屬於無知可笑。
張大千在敦煌,潛心研究北魏隋唐人物畫,他先繪製了幾十幅壁畫,在成都初展,曾引起畫界的物議,認為敦煌壁畫,不過是水陸道場工匠畫,不足為訓,擔心大千沾染上這種氣息,恐將墮入庸俗一流。殊不知張大千提倡「多讀書,使作畫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他好讀書,好寫字,好作詩,這是他作畫「醫俗」的良方,他一生是身體力行的。後來事實證明這種擔心確是多餘的。張大千先後在成都、重慶開「敦煌壁畫大展」,非常成功。敦煌石窟寶藏內容豐富,畫工精美絕倫,大千皇皇巨制,燦然在目,故震動了當時的美術界、學術界。其時我適在延安,未得一飽眼福,深引為憾事。解放後我在北京琉璃廠偶然發現張大千臨摩敦煌壁畫複製品選輯,珂羅版印,十分精製。可惜不全,僅得散頁若干篇,雖抱缺守殘,亦得見其精心設計,布局周密,製作新穎,頗有創意。金碧輝煌,圖形躍然紙上,神為之振,不禁驚嘆。
張大千在敦煌作畫以唐人歌女選取題材,我以為必有所寄託,在他所臨摩的《晚唐母女供養像》也可得到一些補充說明。張大千由《母女供養像》的啟示,觸發自己一向積存在胸中的不滿情緒,針對時弊,借題發揮。現存在我手頭的這幅張大千臨摩「母女供養像」為第285窟,東壁,題記:「釋迦牟尼佛六軀,『願舍賤從良』及女善和一心供養。」供養人註明自己身價是妓女,這在所有的敦煌壁畫中是唯一的獨特的畫面。蓋紀事也。按佛教教義:「佛法平等,普渡眾生」。毋論人神靈怪,飛禽走獸,胎生卵生,我佛如來都一視同仁,准其人道。釋迦牟尼就說過某世某劫他是一條大蟒蛇,佛並不避諱自己出身異類。據《法苑珠林》記載,釋迦牟尼在世時,王舍城有一個著名的「金色淫女」後來皈依佛法,出家修行成道。可是世俗社會,婦女總是受歧視。我佛慈悲,未能免俗,亦輕視婦女,我是說佛法實際並不真正平等。佛經有一條規定:凡是婦女成佛必須走兩步,第一步先修成男身,然後才能走第二步成佛。「龍女成佛」,曾引起佛門很大的爭論,但龍女終於成了佛。據稱是由於她捐獻了無價之寶。龍女得上台階仍不免要走完規定的兩步,不過她比別的女人走得快而已。我們知道在經傳中婦女成佛的畢竟是極少數。今天在敦煌壁畫中一旦出現母女兩妓供養人像,在士大夫心目中,妓女圖形廟堂,褻瀆神聖。我們在第十窟左右通道壁圖中見有晚唐托西大王曹議金夫婦供養人像,披金戴紫,雍容華貴。以此與母女供養像兩相對照,可說是貴賤兩極,分庭抗禮,確乎是對歷史的嘲弄。將曹議金夫婦與母女兩妓女並列石窟,可見唐人的大膽。而將她們一齊收在筆下,同時展出,公諸於世,也可見畫家張大千的大膽。
我在50年代到敦煌作過考察,時間雖短,感觸很深。我讀前人調寄《憶秦娥》莫高窟詞:
深秋日,冷然照見沙洲曲。沙洲曲,一燈明帳,幾聲羌笛。
蓮台打坐三危壁,佛光時現莫高窟。莫高窟,飛天成陣,散花如雪。
這是一首浪漫的原始牧歌,充滿神秘的異域情調。一時我聯想起張大千早年所作《天女散花圖》自題《三姝媚》:
「天風吹不斷,若嬌紅飄墮,愁沾怨瑟。雲裳擁翠駢,無奈鳳恬鸞懶。月娣相逢,曾記得霞綃輕剪。病起維摩煩惱,依然鬢絲羞晚。誰念春光回換,嘆幾度隨潮,淚痕同散。一塌枯禪,任世間兒女,夢蔥魂倩。觸處花空環佩香,歌塵棲遍。盡有情緣彈指余香未浣」。
張大千這首詞,「濃情艷想著意雕」,十足的羅曼蒂克。作《天女散花圖》可能是他讀佛經,看過梅蘭芳「天女散花」的舞台表演有感而撰寫的。把張大千這首《三姝媚》與前面的《憶秦娥》對照來讀,彼此呼應,相映成趣。40年代初,張大千在敦煌寫詩作畫,面對天女,下榻維摩,唱經誦唄,超然出塵。張大千如果真的如此,也並不奇怪。然而張大千偏偏選擇「歌女」為作畫的題材,以寄託,這就發人深省。張大千思想的轉變,當然與抗戰時局密切相關。莫高窟,鳴沙山,稱洞天福地,卻做不得避亂桃源。張大千北上敦煌是為了學習,並非逃難,更不是來欣賞塞上風光,他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他在敦煌足有三年,學習工作緊迫,生活困苦萬狀。聽說每天吃水是從40公里外用牲口馱的。因為莫高窟一帶只有苦泉,沒有可供飲用的淡水。我這回來敦煌時間很短,確有深切的體會,用苦水燒菜實在難咽,我只好多加茶葉,哪知越加越咸越苦。同來的夥伴都顯出難色,而我只能用空話慰解:「深入三危地,精誠石室開。莫嫌泉水苦,活過唐僧來。」又在《詠啄木鳥》詩中說「自甘為啄木,樂此不知疲。」來敦煌不過幾天光景,苦水吞在肚裡,感到難熬,吟《啄木鳥》詩與其說是在浪漫地誇張自己,不如說其是美麗的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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