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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雲榮:走丟了的愛情

走丟了的愛情

梁雲榮

1

近幾年,我的交際圈子越來越小,頻繁聯繫的朋友也越來越少。一到晚上,便很少有電話打進或信息發來。手機於我,好像更多的,是一個用來看時間的擺設。

可是,這天吃晚飯時,我那擱在桌邊的手機,卻接受到了這樣一條莫名其妙的信息:「我在崇明縣,現在在德福巷的悠悠酒吧。你不來見見我嗎?」發來信息的號碼很陌生,而且是外地的。

我是個喜歡安靜和獨處的人,不常去酒吧KTV等熱鬧場所消費,再加上我沒有外地的朋友。所以,看到這信息的第一眼,我就感覺對方可能是發錯了,我毫不猶豫的按下了刪除鍵。如此內容的信息,一旦被老婆看到,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平常日子裡,不管有理沒理,我總不想跟老婆發生那些沒必要的的口角和爭吵。

我正在洗鍋的時候,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卻聲嘶力竭的鈴聲大作。

對夜晚的電話,我一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因為以往生活中的很多不幸和噩耗,總是在夜晚,通過手機不加掩飾和迂迴的、開門見山傳遞給我的。我沒有來得及扯下圍裙擦乾手上的水漬,就慌慌忙忙的拿起手機。手機頻幕上,顯示的是剛才發來信息的那個號碼。

按了接聽鍵,手機聽筒中,立刻傳來強勁的音樂聲,還有沸騰喧鬧的歌唱聲和說話聲,一波又一波的轟然襲來,撞擊著我的耳門。

我不由得把手機從耳邊移開了一點距離,對著聽筒說:「喂,你好.」

手機里,依然傳來的是有力的鼓點和鏗鏘的樂曲聲音。有人開始對我說話了,但由於對方所處的環境嘈雜聲太大,我依舊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

我說,喂,你好,你是哪位。

一會兒,手機聽筒中的喧囂聲音慢慢淡了下去,遠了起來。可能是對方起身離開了喧鬧處,走到僻靜角落開始和我通話了。

一個女聲說:「你好,路一鳴老師,我在崇明呢……狗蛋,我想見你了,你來吧。德福巷的悠悠酒吧。……」她掛斷了電話。聽筒中刺人耳膜的樂聲消失了,她的聲音也消失了。

我系著圍裙站在餐桌旁,一手拿著抹木,一手持著電話,突然間神情竟有些麻木和恍惚。我平靜安穩了好多年的心境,竟被今天晚上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和那個曾經異常熟悉的聲音,完全給攪亂了,就像大石落入水面,彷彿閃電划過夜空。

是葉眉。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努力的忘記她。想使勁把她的面孔身姿、以及多年前我們相處的所有細節,試圖從我的記憶中、生活中慢慢擦拭乾凈,直至了無痕迹。可是,今天晚上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這個十幾年從沒在耳畔響起過的聲音,卻一下子讓我多年的辛苦前功盡棄。

我呆立在餐桌旁,腦子裡竟然全裝滿了葉眉的身影臉龐和聲音笑靨。

她還是那麼霸道和任性,對我說話,仍舊是以前那樣命令式的口吻和語氣。

可是不知什麼緣故,即使我現在已人到中年,即使她當年棄我如敝履,即使對面我的老婆和女兒坐在沙發中看電視,我卻像當年那樣,無法自控無力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沒有經過思索和權衡,我就決定出去見她。

於是草草洗完鍋後,我對老婆說,有一個外縣的同學過來了,他叫我出來坐坐。多年不見,我不好拂人家的好意……

老婆沒有應聲,在我換鞋開門的時候,卻硬邦邦的扔過來一句話:把鑰匙戴上,別指望半夜回來後有人給你開門。我和女兒睡了,別灌那麼多馬尿,你一個人睡小卧室吧……別忘記明天早起打好豆漿。

2

夜色已經很濃了,街上的霓虹燈高高低低亮了起來,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把城市的夜晚,點綴得溫情而有曖昧。走在街上,我的心裡卻突然萌生出了一種懊惱和悔意。

我有點厭惡我自己了,我痛恨自己為什麼十多年後,在心裡,還是放不下那個曾經讓我痛徹心扉、而且十多年從未聯繫過的叫葉眉的女子。

是的,她長得很美,身材挺拔柔韌,面容白皙頭髮黑亮。眼睛很大,彷彿佔了臉頰的三分之一。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十五年前她提著鼓囊囊的行李,來我所在的那個鄉下小學報道的時候。當時,她對我禮貌性的微微一笑。當看到她睫毛撲閃的眼睛,那一刻,我就覺得身體好像在慢慢變軟縮小,靈魂和軀殼,彷彿慢慢化成了一縷細煙,被她深深的眸子消融吸納了。

我覺得我和她之間,會開始一段故事的。

在那個只有七個老師的小學校里,我剛畢業一年,就遇到了她。我覺得我是榮幸的,我以為,通過我的努力和真心付出,她最終會由我的同事變成我的妻子的。

剛開始,她叫我路一鳴老師,熱心的向我請教有關工作上的事,讓我幫她解決生活中的瑣碎困難。

她說,路老師,你做飯的手藝真棒,咱倆合夥做飯吧,我負買面買菜洗鍋,你負責造飯……

於是我們和灶了,買面買菜依舊是我的,她也很少洗鍋,我使勁渾身解數變著花樣做飯,看她香香甜甜的吃得鼻尖沁出細汗,我就比吃了山珍海味還舒坦和知足。

她說,路一鳴老師,早晨我生了三次火,柴煙熏的我只淌眼淚,爐灰全落到了我頭髮上,但爐子還是沒生著,我又冷又急,都快哭了,你幫幫我吧……

於是,在那個她只待了一學期的冬季的每個早晨,我顧不上生著自己宿舍的火爐,早早備好乾柴,等她起床後,就然旺她的火爐,再整理好她凌亂的的床鋪和物品,抹凈她的桌椅,然後才火急火燎的到教室上課。

她還說,天一黑,鎮上那幾個自行車后座上夾著籃球的小混混,常常在操場上打完籃球後,總成群結夥的來到她宿舍,借口要洗臉洗手,長時間賴著不走,嘴裡說一些沒鹽沒醋不乾不淨的話……葉眉說,下午一放學,老師全部走光了,那伙人的眼睛像火苗和鉤子,總在她身上掃來瞄去的。她有點害怕,但又不好也不敢驅趕他們離開……

我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但聽了葉眉的這番話後,卻陡添了勇氣和膽魄。小學校里,其他五個老師離家近,放學後校園裡只剩下我們兩人了。於是每天天一黑,我就來到葉眉的宿舍,把一根頂門棍子,放在離手邊最近的地方,一邊和她閑聊,一邊準備著隨時和那些推門進來騷擾她的混混以命相拼。

那些混混沒來過幾次,也沒發生過我臆想中的暴力衝突。

但是自此以後,我每晚都會和葉眉呆在一起,直至夜深。

我們倆人的距離在逐漸拉近,她不再叫我路老師了,開始叫我的小名狗蛋。她穿著緊身黑毛衣,腿上擁著被子,半倚在床上打毛衣。我坐在火爐旁的凳子上,給她講我小時候的故事、講我在書中看到的故事。在說話的過程中,我常常不由自主中斷了話題,盯著她燈光下泛著紅暈的臉龐傻傻的發獃。她發現了,臉更紅了,用打了半截的毛衣遮擋了臉孔說,狗蛋,你賊兮兮傻兮兮的使勁盯著我看什麼呢,我臉上又沒花……我又不是你老婆,我不允許你這樣看。

聽她這麼說,我的臉上也燒了起來,於是趕緊調轉了視線,嘿嘿一笑說,我沒看啊,我是看你頭頂的那幅掛曆呢……再說看看又怕什麼,雖然你現在不是我老婆,可是如果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問題,說不定,你將來可能就是我老婆呢……話剛說完,她格格笑著,從床上溜下來,說是我太貧了,要撕爛我的嘴,卻往往會擰起我的耳朵。我躲閃著,看到她飽滿的胸脯在離我身體很近的地方躍動,嗅到她身上那一種熱烘烘的淡淡芳香,心就開始像擂鼓一樣,急促而強勁的跳了起來……

那時候的鄉下小學,課餘時間沒有更多的娛樂和消遣方式。白天,我們下跳棋和打乒乓球。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下跳棋,總是輸。輸了之後葉眉就歡欣雀躍,說我的智商還需要她好好調教和引導。而打乒乓球,我也不能總贏,她輸了之後,就撅起嘴摔下球拍,說不打了不打了,你不好,你欺負我。於是,無論下跳棋還是打乒乓球,我總一直在輸。我想著只要她能時時展露笑臉,我無論怎樣都行。

葉眉喜歡打扮和零食,也喜歡花錢。我開始竭盡所能的省錢,積攢下來,以供她買各種飾品和小玩意。

3

那一晚,葉眉突然間問我說,狗蛋,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因為,我說不清楚究竟怎樣的感情和感受,才算作愛。我只知道,自己想和眼前的這個女子長相廝守,喜歡每天都能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的笑聲,並且願意一直為她付出和奉獻。

後來,葉眉常對我念叨說,狗蛋啊,我們這麼年輕,整天和娃娃廝混在一起,畢業的時候啥狀況,老了的時候還依舊是現在這樣子……,這樣的工作這樣的生活,想想都叫人害怕……

那一晚,她依舊半倚在床上打毛衣,我依舊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絮絮叨叨講我在書中看到的故事。她突然打斷了我,說狗蛋,這個故事你已經再講第三遍了……你還是給我削個蘋果吧。

她吃著蘋果,我坐在凳子上,忽然間,我們倆人之間頓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陷入了沉默。

吃完蘋果後,葉眉幽幽的說,狗蛋,說實話,我也想嫁給你。你將會是一個好丈夫的,做你老婆,心裡踏實。可是,你還是不了解我,假如我們結婚後,我怕你會管不住我,我更怕我也管不住自己……

後來,葉眉不再叫我狗蛋了,她又重新開始鄭重的把我喚作路老師。

後來,學校的門前常在下午停放一輛烏黑錚亮的轎車,還沒放學,往往就不見了葉眉的身影。老校長也不敢批評葉眉,據說開車前來接她的人,是縣長的公子。

在晚上葉眉還沒被送回來之前,我總坐卧不寧,不由自主的心浮氣躁。想喝酒,甚至想找人打架,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像關在籠子里的困獸。

有一晚,葉眉徹夜未歸,我亮著燈一夜未睡。

第二天早晨,在操場上,葉眉說,路老師,你昨晚一個人鼓搗什麼呢,大清早燈還沒熄……

我聞到了她身上一股濃濃的酒味,看著她明凈的眸子里依稀殘留的幾痕血絲,心裡突然感覺非常的酸澀,卻使勁克制,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對她淡淡說到,是這樣的葉老師,我不到九點就睡下了,睡著後可能是忘記關燈了吧。這幾天,一到晚上我就睏乏的厲害,一挨枕頭就睡得呼呼的,一覺醒來天就大亮了……說完後,我就調轉方向,腳步匆忙的離開了操場。轉頭的一瞬間,有濕咸苦澀的液體,溢出我的眼眶,滴落在我的腳面。我加緊了步伐,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在沒放寒假之前,葉眉就調離了這個學校,到縣委去上班了。

在這十多年中,她和她的老公——那個縣長公子、後來升任為全縣最年輕的副縣級鎮長的丈夫,曾是我們這個十萬餘眾小縣的明星人物。據傳,他那個年輕有為的老公,也是個滿天飛的風流人物,仕途順暢但也緋聞不斷。而葉眉,在三年前,也成了全縣最年輕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婦聯主任。據人們茶餘飯後談論,說是她也和縣上好幾個主要領導也曖昧不清呢,一些細節,甚至被描述的活靈活現。

我不關注也不刻意去打聽這些傳聞。我一直做著我的教書匠,過著我安穩平靜的日子。而葉眉,那個當初和我度過很多個冬季夜晚、那個曾讓我喪魂落魄過的女子,已經漸行漸遠,走出了我的視線和生活。我覺得,她的生活,離我很遙遠;而我的日子,也沒有和她在一條平行、甚至有可能會相互糾葛纏繞的軌道上。

一年前,葉眉的老公——那個年輕有為的鎮長被人舉報貪污受賄,在地下室里搜查出一屋子的煙酒禮品和裝滿三個紙箱的現金後,被撤了職判了十年徒刑。葉眉和丈夫離婚後,也辭職了,淡出了小縣城人們的視野以及茶餘飯後的話題,不知去向不知所終。

可是,今晚她卻突然給我打來那樣一個電話。

而我,竟無法自抑的向老婆撒謊要去見她。

走在夜色四合的街頭,我不知道,自己見到她後,會對她說些什麼,又能對她做些什麼。

4

德福巷的悠悠酒吧,富麗堂皇很是惹眼,小縣城的人都知道,但是我從來沒有踏進過。

一進大廳,強勁的音樂震撼著我的耳膜,彷彿使我的心臟,也隨著音樂的節奏,大起大落加劇彈跳了起來。舞池中人頭攢動,隨著鏗鏘的音樂和抖射的絢爛光束,男男女女瘋狂酣暢的甩動著頭顱、扭動著身軀。舞池中央的圓形台架上,兩個穿短褲小衣的女子,時而相向面對時而背立依靠,甩動著長發扭腰送臀,做著種種張揚而魅惑的舞蹈動作。酒吧中,鼓點聲尖叫聲口哨聲響成一片,刺激得我腦仁脹痛,思緒開始麻木渾噩。掃來射去的耀眼光線,讓偌大的舞池明明滅滅彷彿夢幻,看不清每一張面孔,辨不清每一個人影。但是,彷彿是一根無形的繩子在牽引著我,彷彿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在引導著我,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葉眉。

葉眉坐在距離吧台不遠的一張小桌上,桌上放著兩瓶琥珀顏色的酒水。她穿著紅色小背心淺藍牛仔短褲,她還是那麼年輕,臉龐稍微圓潤豐滿了一些。在五顏六色的燈光攢射映襯下下,她的皮膚好像比以前更加白皙和柔嫩了。她一手端著酒杯在輕晃,一手指尖夾著細長的香煙。煙霧繚繞中,她額前的長髮,有一縷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右眼。她的左眼微眯著,看著自己眼前吐出的煙圈,看著舞池中酣暢扭動著身軀的人群,側臉看著剛進入酒吧的我。

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她把一杯酒,徑直推到了我的跟前。

她的嘴在一張一合,可惜由於太吵,我不知道她在對我說什麼。

我問她最近好嗎忙什麼呢之類的寒暄話題,她也聽不見。於是,我也慢慢的喝著杯中的酒,看眼前的人影雜亂的扭動。

我突然想起,他從小學校調走後的第二年冬季里,那個漫天飛雪的一天,我去市上參加自學考試。考試結束後,我緊縮肩膀彎曲著腰身,腋下夾著一本教材,急急地走在寒冷的街頭,去找飯館吃飯時,有一輛黑色轎車在我身邊緩緩滑行、不時地短促鳴著著喇叭,我往旁邊靠了靠繼續趕路。車子停下了,走下了葉眉。她穿著一襲黑色羊絨大衣,身材好像單薄瘦削了一些。她仰起臉,看著我說,路老師真巧啊,能在這裡遇到你。看著朵朵雪花落在她肩膀頭髮上,看著她恬淡明凈又略顯憂鬱的眼睛,我心裡突然一下子酸澀了起來。漫天飄舞的雪花,周圍凝重嚴寒的空氣,好像一下子把我的身體骨骼和牙齒都覆蓋了,讓我周身變得冰冷而僵硬。我不知說什麼好,又該說些什麼,所以我沉默著。

葉眉用黑皮靴的尖角,劃拉著腳下的積雪,沒有抬頭,好像自言自語慢聲細氣的對我說,路老師,我們下個月八號,在龍泉賓館舉行婚禮,希望你能來……狗蛋,你不恭喜我嗎?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我做新娘的樣子,我和你,真的不合適。……要我介紹你倆認識嗎,他對我很好……我們今天,是來給我買一塊手錶的……

我始終也沒有抬頭,沒有看她的眼睛。只是嘴裡機械地說,恭喜你,祝你們幸福……我會來參加婚禮的……

我轉身匆匆離開了。在背轉身體跨上台階的那一刻,其實我的眼淚已經從眼眶中大肆的溢出,奔流到了衣襟上,滴落在腳下……

當我還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一隻溫熱的小手擰起了我的耳朵,葉眉站到了我身邊,對著我的耳朵說,狗蛋,看得出你不喜歡這地方,而且吵得我們連話都說不成……咱們還是到外面走走走吧,順便也讓耳根清靜一下。

5

葉眉一手拎著小包,一手抓攏著我的右臂,離開舞池走出酒吧。

在酒吧悠長昏暗的通道中,葉眉把我的胳膊抓的很緊。忽然,她彎下腰子嗤嗤笑著,抬起我的手臂,指著讓我看旁邊幽暗處的人。

我看到在酒吧出口處的一個直角拐彎的牆角下,一個男人把一個年輕女子緊緊地頂在牆壁上,兩人相互急切地用嘴巴在對方臉上拱啃,女子發出哼哼唧唧好像痛苦又好像舒暢的斷斷續續呻吟聲,彼此的四隻手貪婪而焦灼的互相在對方身體上摩挲探尋。那女子一條穿黑絲襪的長腿,彎曲起來勾在了那男人的腰間,高跟鞋跟離開了腳掌,只用腳尖挑著鞋殼,隨著身體的搖晃而微微顫動,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來到外面,我一下子覺得輕鬆和舒暢了。喧鬧溽熱不再,有夜間清涼的風,拂過我的面頰和頭髮。

葉眉說,狗蛋,我請你吃西餐吧。我喝酒了,你來開車吧。其實,我喜歡看男人開車,自己坐在一旁,心裡踏實安穩……

我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後說,葉眉,不去吃西餐了吧,老貴。

葉眉說,我想讓你再請我吃一次飯,吃什麼都可以。是不是荷包里沒帶多少鈔票啊,你老婆把你管得很嚴吧……她漂亮嗎?她對你好嗎?

我說,她不漂亮也對我不好。我的口袋裡,從來沒超過二百塊錢。她一直邊做家務邊數落我。可是我知道,這麼多年了,我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

葉眉突然不說話了。

於是我又說,我不喜歡吃西餐,七分熟的牛排,我估計吃了後肯定會拉肚子的。再說軒尼詩的口感還沒有干啤好,無論哪種酒,喝多了,都會醉的。咱就不花那份冤枉錢了吧,我帶你去一個我熟悉的地方,吃喝點東西,也順便讓你醒醒酒。你今晚喝的有點多……

葉眉說,狗蛋啊,沒想到你還這麼幽默啊,嘴還是像但年那麼貧。

說著,她撲倒我跟前,舉起手來準備擰我的耳朵。

我抬起胳膊,拒當了她的動作。

她顯得有些尷尬,把舉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順勢把耷拉在額頭的一縷黑髮,掠到了鬢後。

我掌握著方向盤,發動了機器。在機器的轟鳴中,我們倆沒說一句話,氣氛竟有些尷尬。

於是我先開口說道,葉眉同志啊,我還沒開過自動擋的越野車,我一轟油門,把咱倆開到懸崖溝坎下,進了陰曹地府,你可別怪我啊。

葉眉說,那正好。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忘記過你。……當那些男人趴在我肚子上的時候,黑暗中,我卻不由自主把那人想成是你……你把車開到溝壑懸崖了,咱們死到一塊,就當殉情了。嘿嘿嘿,說不定,還被會傳為一段佳話呢……

我笑了笑說,你錯了葉眉,不是被人傳為一段佳話,而是聲敗名裂吧。我女兒都上初一了,我不想在我完蛋後,她們娘倆走在街道上,背影被人指指戳戳的……

說完這段話後,我突然有些後悔。

於是,我不作聲,她也沉默。

抬腕看錶,已經快十一點了,我把車子停在了一家還亮著燈火的粥鋪前。、

6

這家粥鋪,是我很熟悉的。

它坐落在街角,凌晨五點就開門,晚上十二點過後才打烊。屋內只有六張桌子,桌凳皆是粗苯原木做成,不鋪檯布。年長日久,露出了木頭本來的紋理和成色,但被主人擦拭的乾淨清潔。窗外,種植著爬山虎和牽牛花,順著籬笆和搭在房檐上的條條鐵絲。白天,把明媚和綠意送進來;晚上,把草木芬芳和露水氣息瀰漫在周遭。我的早餐和一些晚飯,就是在這個粥鋪度過的。

經營粥鋪的,是一對老兩口。老太婆挽著個花白的髮髻,帶著碎花圍裙,眼神安靜溫潤,是一種歷經歲月後的從容和安詳。而那個老頭,頭髮全白了,黑瘦卻矍鑠。總喜歡把一條顏色發白的舊毛巾搭在肩頭,滿嘴順口溜,腿腳伶俐的端飯添水,缺點是總喜歡和客人抬杠犟嘴。當你廢話很多、在評論時事國事與他意見相悖時,他就會氣急敗壞怒從心頭起掀翻顧客的桌子。但當你不計前嫌下次光臨時,老頭卻會忘記之前發生的一切,依舊給你殷切的端飯遞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此時,你要發牢騷說輕狂話,一定得斟酌衡量。說不定,一旦那句話被老頭聽見,惹他不高興了,他依舊會突然掀翻你的桌子,讓你喝不成溫熱香甜的稀粥,吃不成皮薄餡多的小籠包子。

看到我和一個漂亮不俗的女人前來,老頭嘿嘿笑著,把我們靠窗的桌椅抹了又抹。

我給葉眉點了一份八寶銀耳粥,給自己點了一碗黃米粥,還要了一籠蘿蔔白菜豬肉粉條餡的小籠包子。

葉眉用勺子攪著碗里的粥,靜靜地看著我像扯布一樣,稀稀溜溜的喝著碗里的黃米粥,用筷子夾起一個又一個的包子、咬上一小口後,就對著皮薄餡多的包子裂口,蘸上小碟里的湯汁,一個接一個的送進嘴裡,腮骨蠕動幾下後,喉結一伸一縮的吞下肚腹,吃得那樣忘我和專註。

葉眉說,狗蛋,你知道嗎,這麼多年,我吃到過很多高級酒店的飯菜。可是細想起來,還是覺得當年你給我做的飯熬的粥最香……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年月,忘不了年輕時咱倆度過的每一天……你現在的飯,肯定做得更好了。不知是哪個有福氣的女人,每天一睜眼一起床,就能吃到你做的香噴噴的早餐啊……

聽到她的話,我暫時停止了咀嚼,抬起頭對她說,葉眉,我結婚後,很少自己做飯了。到了周末,我睡醒後,早餐已經端到餐桌上了。這些年,老婆把我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從來沒想過那一天會自己掌勺做飯……

葉眉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橡皮筋,把自己披散的頭髮,翹著手指,束縛成了一根馬尾,頓時,人看起來清爽了好多。

她把臉轉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偶爾有車輛經過,車燈射進窗戶,照亮她的臉龐。我再次抬頭看她時,看見她扭轉了臉孔,睫毛撲閃著,彷彿眼裡蓄著淚光。

在我們倆人誰都無法打破眼前沉默的時候,那個老頭,肩上搭著毛巾走過來了,他一雙閃閃發光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笑嘻嘻的說,晚上睡在一張床上的不一定是夫妻,而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到街上壓馬路的中年男女,那就絕對不是夫妻了……人這一輩子啊,做人不能忘記四條:話不要說錯,床不要睡錯,門檻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年輕人啊,知道現在的離婚率為什麼那麼高嗎?那是因為他們犯了做人準則的第二條,上錯床嘍……

那個慈眉順眼的老太婆趕了過來,給老頭嘴巴里塞進一個烤紅薯,堵塞了老頭的嘴巴,阻止了老頭的絮叨,親昵的拍打著老頭的脊背,讓老頭去倒掉屋外的那桶泔水。老頭嘴裡嗚嗚咽咽的一邊咀嚼一邊抗議,最終還是搖搖晃晃的提著泔水桶,消失在了街角。

看著眼前的一幕,葉眉還是一邊攪動著白瓷碗里的粥,一邊抬起眼眸,幽幽的對我說,狗蛋,最早的時候,甚至到了現在,其實我一直希冀過那種執子之手慢慢變老的生活。……你知道嗎,我最想一起廝守慢慢變老的那個人,一直就是你。可惜,都是我不好。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葉眉說,狗蛋,你不要笑我,我現在西安。我辭職後,跟了一個做建材生意的男人,他大我十六歲,有妻子有兒女。他給我買了房子還有車子。我現在,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暴發戶的二奶。……狗蛋,你別笑話我。我也不知道怪自己還是怪他人……我沒想到,我現在能落到這樣的地步。以前,我發過誓,再也不回崇明縣了。可是,我還是想回來一次,看看你到底老成什麼樣子了……狗蛋,他每月給我三萬塊錢……狗蛋,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還年輕,我不想讓自己這朵花寂寥開放、慘淡隕落。狗蛋,我覺得我不算太難看,以後,我得像男人享受女人一樣,享受男人,哪怕沒有絲毫感情的年輕肉體的歡愉和放縱……

我說,葉眉,別胡思亂想了。你今晚一個人喝的酒太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7

在葉眉下榻的賓館樓前,我把車子倒進了車位,伸出手臂準備把鑰匙交給葉眉時,她卻一下子從樹影中撲了上來,雙臂樓住了我的脖子,把自己吊在了我的身上,兩條長腿,似滕蔓一樣纏繞了我的腰身。

葉眉像一隻考拉緊緊地攀附在樹榦上,她輕輕咬著我的耳垂,向我的耳朵里吹送著熱氣,喃喃對我說,狗蛋,當年,那些我們獨處的夜晚,你真沒想過要我嗎?

我僵硬的舉著雙臂,感到了她身體的溫熱和綿軟,心跳得很快,我對她說,想過,……不止一次的想過。

葉眉悠悠的對著我的耳根說,自從我傷了你後,你還想我嗎,你還有過這個念頭嗎?

我說,有過。

葉眉的嘴唇,如雨點似的在我臉龐額頭凌亂滴落。她說狗蛋啊,你這個傻瓜,你不知道,你那時候真的很傻。你如果要求,我肯定不會拒絕的。……這麼多年,我經歷過那麼多男人,其實,我最想給的還是你……你真傻,你簡直是個瓜慫。那些年,無論每晚我回來得多遲,當看見你宿舍的燈還亮著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男人……可是,你不懂女人……可是說實話,你即使要了我後,我們成了夫妻,以後你還是管不住我的、我也會管不住自己的……就像現在,這樣也好,那樣,其實對你傷害更大……

她在我懷裡騰出一隻手,上下輕輕來回扯動著我的夾克拉鏈,繼續悠悠的的對我說,狗蛋,今晚別回家了,留下來陪我好不好……就這一晚。這一別,我們不知何時才能見面呢,說不定再見面 ,你我都老成老頭老太婆了……就一晚,明天我就回西安了……

我輕輕推開了她。

望著對面不遠處燈火輝煌的街頭,我對葉眉說,其實我也很想留下來陪你。很多年前,就曾經遐想和渴望過,說實話現在也很想。可是,我不能。我一邊想著你,一邊又想著那棟樓上一個屋子裡的老婆和女兒,我說服不了我自己……

葉眉嘆了一口氣,鬆開了環抱我的手臂站定後,接過了車鑰匙,用另一隻手,把額前的一縷亂髮拂到腦後,胸脯大張大合起伏收縮著,漸漸趨於平靜。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後,對我說,狗蛋什麼也不說了吧,你回吧,我也上樓休息了。

她舉起指尖掛著車鑰匙的手,在胸前揮了揮,說,狗蛋,路一鳴老師,再見。

我也伸出右臂,輕輕揮動,對即將轉身離去的那個女子說,再見,葉眉。

8

回到家裡,我沒開燈,抹黑刷牙洗漱後,和衣躺在了床上。

可是,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這一夜,就像當年葉眉被轎車接走後徹夜未歸的那一晚上似的,我毫無睡意。在心裡,竟想起了十幾年前剛畢業時的很多往事,心裡莫名的煩躁和不安。

東方發白時,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吱吱作響了。還是哪個外省的未知號碼——曾經在昨晚發過一次信息撥過一次電話的號碼,發來了一條短短的信息。

信息的內容是:狗蛋,不管你眼中的我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其實,從最初相遇直到昨晚再次重逢,我發現,我仍然是愛你的。

看到信息,我心裡又再次湧起一股混合著甜蜜和酸澀的滋味。

拿著手機,我給對方毫不猶豫的這樣回復說:「 其實,直到現在,我還一直愛著你。」

剛編撰好這條信息,我卻又按下了刪除鍵,慢慢一字一字的,把那句話給刪掉了,然後把手機丟在了一邊。

窗外朦朧發白,老婆和女兒還正在酣睡,我輕手輕腳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絲絲縷縷的自外而入。平靜了心緒後,我鑽進廚房,開始完成老婆讓我早起打豆漿的囑咐。今天是禮拜天,女兒還要上補習班呢,看著她匆匆喝完滾熱的豆漿,伸出舌頭舔完嘴邊殘留的白沫,送走背上書包跑下樓道的身影后,屬於我的、新的一天凡淡日子,又要開始了……

梁雲榮,甘肅省平涼市崇信縣黃寨鄉趙寨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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