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淼：中亞五國「去俄羅斯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蘇聯解體後，中亞五國雖然都致力於發展本族語言，但受到其本族語言發展程度的制約，及勞務輸出、教育留學等地緣政治經濟關係的影響，想要完全消除俄語的影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語言

是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劉淼（北京第二外語學院副教授）：語言是人類文明的載體，是人類社會生活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它既可以用來編寫書籍，傳承知識與文化，也可以用於最直接的人際情感交流。語言有個非常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它往往具有鮮明的民族性。一個民族通常講同一種語言，不同民族之間的語言通常也是不同的。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在不同民族間的交往、融合和鬥爭中，語言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一門語言被越多的人使用，它的影響力就越大，它所承載的民族文化就會被更多的人所熟知、理解和接受。因此，語言也是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民族語言的使用、推廣與傳播總是能夠被提升到國策的高度，是內政外交不可忽視的領域。

《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1章宣稱，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人類的計劃，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此故事試圖為世上出現不同語言和種族提供解釋。

為什麼語言會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呢？大家可能都知道《聖經》中「巴別塔」的故事。當人類使用同一種語言，就有希望能夠建成通往天堂的高塔，但當人類使用不同的語言，相互之間無法溝通，就再也無法完成這個任務。這個故事充分說明了在既定目標的指引下，使用同一種語言相互交流和溝通的必要性。我們都有學習外語的經驗，通常，當我們系統地學習某門外語時，我們會對語言目的國產生興趣，我們通過所學的語言了解到了它的歷史與文化，進而可能對這個國家產生好感，也可能更加客觀、理性和寬容地看待這個國家。

俄語

在中亞五國傳播和使用的歷史與現狀

俄語是印歐語系、斯拉夫語族、東斯拉夫語支中使用最廣泛的語言，目前除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外，在中亞和一些東歐國家，俄語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使用。結合本次討論的主題，我今天主要從語言政策的角度，與大家分享一些俄語在中亞五國傳播和使用情況的歷史與現狀，並從中總結和概括一些語言文化對外傳播的經驗與教訓。

俄語分布圖

在沙皇俄國和蘇聯的歷史上，一直非常重視俄語在中亞的推廣與傳播。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階段來簡要回顧一下歷史。

沙俄時期：強制推行俄語——效果有限

19世紀末，中亞正式併入俄羅斯帝國版圖，沙俄將俄語大量用於行政指令和社會交流，並設立俄語學校，在中亞大力推廣俄語。這種語言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俄羅斯文化在中亞的傳播，提升了俄語在中亞國家的影響力。但由於當時中亞居民文盲比例較大，文化素質較低，且深受突厥和阿拉伯文化的影響，加之沙俄的語言政策並不成熟，缺乏系統性和連貫性，所以當時的收效並不明顯。

列寧時期：多元化的語言政策——以掃盲和幫助構建民族語言為主

列寧時期的語言政策，主要受到列寧關於「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思想影響。1917年通過的《俄國各族人民權利宣言》宣布了與沙俄時期不同的民族政策，每個民族都有用民族語言接受教育和發展本民族文化的權利。隨後，俄語被定位為「族際共同語」。蘇聯採取了一系列扶持和發展民族語言的政策，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掃盲運動」。這項運動在後期的實際落實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從統計數據來看，19世紀末，中亞共和國的識字率僅在2%-8%左右，但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已經全部超過了95%。

鏡廳論道活動現場，左起依次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教授項佐濤、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楊成、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副教授劉淼、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宋偉。

斯大林時期與後斯大林時期：用行政手段強制推行俄語，成效明顯

列寧時期允許不同民族使用自己民族語言的政策從誕生起僅延續了十幾年，隨著斯大林時代的到來，「大清洗」徹底改變了列寧多元化的語言政策。在斯大林時期，蘇聯首先開始著手幫助中亞各民族「創建和改造文字」。這一政策首先是與蘇聯希望切斷各中亞共和國與突厥文化和阿拉伯文化的聯繫是分不開的。為了壓制中亞民族內部的泛突厥化與泛伊斯蘭化，1926年，第一次全蘇突厥學代表大會決定以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字母，而從1939年到1941年，又從拉丁字母改為了西里爾（俄語）字母，這樣，中亞五大民族的語言就完成了俄語字母的轉化。

西里爾字母表

以吉爾吉斯語為例，1920年之前，它使用的是阿拉伯字母體系，1928年改為拉丁字母，而1941年又改為西里爾字母。我們可以看到，在短短的十幾年裡，中亞各民族的文字經歷了頻繁的變化，這為中亞居民系統地掌握本民族文字帶來了很大的困難，但卻直接推動了俄語字母體系及俄語本身在中亞的普及。

1938年，蘇聯行政手段推行俄語的語言政策升級，在《關於民族共和國和民族州必須學習俄語》的決定中規定，俄語是蘇聯所有學校一年級起的必修課程，其目的是為了進一步加強中亞各共和國對俄語的認同。1958年，蘇聯將本民族語言作為必修課的規定廢除，將其列入選修課的範疇，但俄語仍然是必修課程。這樣，俄語很快就成為了蘇聯的「第二母語」。到1961年，蘇共第二十二大決議正式規定了俄語作為蘇聯各民族人民「第二母語」的地位：民族語言被用於當地文化的發展，而俄語成為了政治、經濟、軍事、科技等領域的唯一用語。

雙語化（俄語為第二母語）的政策在中亞地區影響深遠。據統計，到1979年，中亞居民有62.1%都能流利地說俄語和民族語言，同時，還有25%的中亞人儘管不能流利地說俄語，但也能處理日常生活中與俄語相關的一些事情。

儘管俄語化的語言政策在中亞各共和國取得了顯著的成效，但過分強調俄語的作用、擴大俄語的使用範圍也同樣引起了中亞民族的反感，越來越多的中亞人，尤其是精英階層，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了復興民族語言的緊迫性。

戈爾巴喬夫時期：寬鬆的語言政策——中亞民族語言的復興

戈爾巴喬夫提倡在民族政策問題上更加民主化，各個民族有權利發展自己的本族語言。從1989年到1990年，中亞五個加盟共和國相繼通過自己的語言法，各自賦予了本民族語言以國語的地位，俄語從「第二母語」降為了族際語。

今天的中亞五國：努力擺脫俄語影響，全面發展本族語言

蘇聯解體後，中亞五國無一例外地採取了打壓俄語、保護和發展本族語言的語言政策。獨立後的二十多年來，在中亞五國，本族語作為國語的地位一直非常穩固，而俄語的地位卻在不斷地變化中，整體的變化趨勢是影響力正在逐漸縮小。目前，在哈薩克和吉爾吉斯斯坦，俄語還保留著官方語言的地位，但能夠熟練掌握俄語的居民數量正在逐年減少；在烏茲別克、塔吉克和土庫曼，俄語保留了族際語的地位，但從實際使用來看，已接近於一門外語。

雖然從中亞五國的現行語言政策來看，俄語在中亞五國的影響力正在逐漸衰減，但由於受到地緣政治和區域經濟合作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俄語仍然在一些領域中保持著自己的優勢。例如，俄羅斯是中亞五國主要的勞務輸出對象國，能到俄羅斯工作，甚至移民到俄羅斯，是很多中亞居民的選擇。

我和大家分享一個我留學期間的小故事，在一次大學校長與留學生的見面會上，校長請留學生們講出自己的需求，希望努力為他們解決一些實際問題。中國學生談到的更多的是一些與生活和學習相關的不便，如圖書館裡的圖書沒有條形碼，借書流程繁瑣等問題，而來自中亞五國的留學生卻更關心如何才能獲得在俄羅斯的工作簽證，如何才能加入俄羅斯國籍。而且有趣的是，雖然俄語在中亞五國的使用範圍越來越小，但在網路資源領域，在哈、吉、烏、塔四國，所使用的超過90%的資源都是俄語的。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在信息傳遞的速度和渠道有時甚至重於信息本身的時代里，對使用語言的選擇往往是被動的，大量的官方語言政策在此處都顯得蒼白無力，長久以來形成的國家語言文化軟實力在這裡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通過以上對中亞五國語言政策歷史和現狀的簡要梳理，我們不難看出，雖然沙俄時期的語言政策收效不大，但為後期蘇聯的語言政策奠定了基礎。直至蘇聯解體，俄語在中亞五國的推行和使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一些情況下甚至超越了其本族語言的影響力，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第二母語」。蘇聯解體後，中亞五國雖然都致力於發展本族語言，但受到其本族語言發展程度的制約，及勞務輸出、教育留學等地緣政治經濟關係的影響，想要完全消除俄語的影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正如宋偉教授所言， 「今天俄羅斯影響力逐漸衰弱，但其仍然擁有許多帝國遺產，在一定時期內會持續發揮作用，不應該輕視俄羅斯在中亞地區的影響力」，而俄語就是這其中非常典型的例子。可以說，俄語在中亞五國的推行和傳播是有效的，其影響是深遠的。

語言政策的推廣及其目標的實現，比起一些可以立竿見影的行政命令，是一個長期而緩慢的過程，受到歷史、地緣、經濟、政治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這種文化軟實力的影響形成不易，去除更難。這也正是當代國與國交往中重視語言文化傳播的根本原因。今天俄語在中亞五國仍然具備不可忽視的影響力的事實，很好地詮釋了文化軟實力、語言政策對大國地位和外交的重要性，對中國文化對外傳播具備一定的借鑒意義。

（本文為嘉賓在鏡廳論道「蘇聯/俄羅斯干涉東歐、中亞的經驗教訓」沙龍上的發言，有刪減，經過嘉賓本人審閱。原標題為「俄羅斯帝國在中亞的重要「文化遺產」——俄語」。編輯：豆姑娘。）

嘉賓介紹

劉淼，北京第二外語學院副教授。1997年進入北京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系學習，本科、碩士、博士均在北京大學完成。自2004年起在二外任教，長期從事外語教學工作，獲得多項教學獎勵，其中包括二外首屆翔宇教學獎特等獎。研究方向為語篇語言學、語料庫語言學。在專業領域發表多篇核心論文，主持省部級科研項目兩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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