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溝記事之一：如廁與方便
我是在工地上呆過許多年的人，以前皮膚很白，然後就晒黑了。我呆的最長的一個工地，是在十堰龍門溝，一個山溝溝裡頭。白天與比我更黑的工友們廝混在一塊，晚上面見微風吹拂的荒山野，起初還有點怕，後來便習以為常了。
習慣的緣故是我開始重新審視一群與文明生活脫節的普通人。他們每日付出大量的勞力，夜晚則付出大量的鼾聲，在一種機械單調的重複日子裡，他們自有自己的樂趣和生活目標，不被任何東西所干擾。我有心搜集了一些他們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的觀察片段，組成一個小系列，如今重新抄錄，以饗讀者。
工地上上廁所，非常簡陋，就是挖掘機挖出一個大坑，足足可以儲存下上百人經年累月的糞便積累。龍門溝上的項目大大小小百餘人，一個項目一個大坑，都是工人們排泄的場所。講究些的，會在坑上用煤灰磚砌牆，分男女；不講究的，就是一個野地里天坑，下雨過後，有人如廁，一團米田共掉下去，就是一顆水雷。
夏季是工人們最愛往廁所扎的季節。食物的不潔和保存不當最會造成腸胃的不適。工人們幹活的緊張時刻，腸胃突然扯一下，在那振搗棒的雜訊里就放了一個屁，然而屁聲被淹沒了。既然沒有人的鼻子靈敏，那就趕緊丟下工具，一溜小跑，直向簡易茅坑天上殺奔而去。
小跑路上，手已經活絡地開始解皮帶的扣，又不敢跑太快，緊趕慢趕當心捅在褲子裡頭。皮帶越解越解不開，只得半個身子向前傾著壓下來，雙手捂在小腹上，把一肚兒餿腸子摁在那裡，不讓它立刻發作。嘴裡念叨著：莫急莫急。這裡手又摸索著去尋皮帶扣的關鍵，好把它鬆開。一時挎了褲子蹲在那裡，舒一大口氣，噼里啪啦出來了，這就算救駕及時了。
等一陣兒風過去，腸子通透了，又分明還沒有清空，就蹲在那裡，敲出一根煙來點上。點煙的目的，一半為了抵禦茅坑裡臭味熏天。可是，方便到一半，陡然發現沒有帶紙。這不帶紙，實在不好往下深談。這事有些緊，卻一點不用像奔殺茅房那麼著急著慌了。先往茅房四面看看，有無可替代的東西，沒有也無妨，把煙盒裡的煙像坐滑滑梯一樣一根根溜出來，裝在表荷包里，然後開始撕煙盒。
撕煙盒和給一包煙開封相似又相異，必須沿著煙盒側邊糊成兩層的地方去撕，力氣不能太大，要慢慢往下扯，慢慢打開，像撕兩張沾在一起的烙餅，撕到底部，還得把煙盒底下的褶皺慢慢折開恢復，彷彿一件藝術還原的工作。給一包煙開封，也是要沿著包裝的塑膠紙的一個撕口開始，褪脫了這層膠皮，然後去撕一個口子，方便取煙。口子撕太大，就壞了，香煙就不是一根往外鑽，而是四五根一起往外躥了。一個嗜煙的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用七竅去生煙的，自然，這是個笑話。
煙盒撕了還要搓，紙要搓得柔軟。搓煙盒在過去是常有的事，現在也還在繼承。一兩塊錢的襄陽，現在換成了兩塊五到四塊不等的紅金龍，揣在身上，順手一摸就從兜里掏出來。在另一邊的兜里往往就可以摸出打火機，有時候一塊摸出來。
但我常常會替他們擔心，如果是硬包裝的煙盒那該怎樣呢？沒有問，但彷彿硬包裝的煙盒裡還有那麼手心寬的一點錫紙，只一面是錫，另一面仍可使用。雖然太小蓋不住屁股，擦屁股卻勉為其難，杯水車薪，將就將就也還是能夠了卻一件大事。這小紙片因此好像遮羞布了，專專用來處理排泄物的殘留，不夠用是它的遺憾，要夠用了，大概就不叫遮羞布了。在鄉下，尚且有用樹葉子擦屁股的掌故，實在不應當責怪人有三急，這都是為了方便。所以，多買幾盒煙揣在兜里一定沒錯，碰到沒帶紙的情形，就是絕好的救援。好在，這樣的場景，依稀從前小時上工地見過，現在稀罕得緊，工人大多知道買那種很便宜的捲紙了。
等到一隻或兩隻煙燒完，那並不叫人覺得美麗的工作以一種複雜的心情結束。一雙並不放在水龍頭下清理的手，立刻就投入到執釘鎬和舞鍬的業務里去。有時候，從那茅坑裡鑽出來，腳上不小心踩到，就在牆角跟的磚牆上蹭一蹭，或者走到工地上去，在土裡摩一摩，再就是揀根木棍刮一刮。一面張大了「o型」嘴皺起眉頭，一面又十分認真地來做這工作，有意思得很。
不要以為工人們不懂得衛生，只是沒有許多的講究，他們並不為這不清潔雙手覺得妥當的與否。若你同他們說說，大約都是要立刻洗手，沒人說的時候，又要忘記了。這些人，只知道錢發在手上，可以叫臉上笑得燦爛，無論一天工作時間有多長，都不要緊。錢捏在手裡，去攆一攆甩一甩，把兩個手指頭在舌頭上涮涮，點起鈔票來，就一點想不起先前做過什麼不雅觀的事了。
人要方便，有時候是自己需要，有時候是幫助別人。所以，要是見到那簡易茅坑裡蹲著一位沒有煙抽的師傅，而你也去如廁，哪怕不相熟，儘管遞一隻煙給他，他只對你感激，並且還願意同你談天。在那煙霧繚繞里，鼻子不大靈便了，絲毫聞不見一點糞臭，反倒是耳朵里，一時平添了許多快樂。這也是方便的一種樂趣。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八日--十日
二〇一七年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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