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新解｜情與淫，僅一線之隔

《孟子·告子上》中，有這麼一句話：「食色，性也。」自古中國就對「色」這個詞諱莫如深，中國式教育也不會光明正大地把「色」掛在嘴邊。甚至像阿Q因頭上有疤，而忌諱「亮」、「光」，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和「色」字相關的「性」、「淫」也一併不能光明正大地提。

而《紅樓夢》之所以成為一部不朽的作品，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它跳出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視角，將情愛重新詮釋，既有為情而生的賈寶玉，有努力追求愛情的賈芸、小紅，也有荒淫無度的賈珍、賈赦、賈璉、孫紹祖，還有陷入慾望不能自拔的賈瑞。通過多方面的對比，點出了情愛的本質。

作為一個貴族公子哥兒，賈寶玉銜玉而生，身份地位自是不同，可謂祖母疼，媽媽愛，身邊一大群丫鬟伺候，但是他卻跟同樣生在富貴窩裡的賈赦、賈璉、孫紹祖有著本質的區別。他自幼便在姐妹叢中長大，家裡的姐妹比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個個都很優秀，親戚中也不乏有才情的女子，比如黛玉、寶釵、湘雲，就連丫鬟比如襲人、晴雯也是各具特色。他對身邊的女孩子是發自內心的欣賞，因此在七八歲的時候就發表了驚世駭俗的「女清男濁論」，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在男權社會中，這樣的真情流露其實是對純真、青春、美好的嚮往，也傳遞出男女平等的思想。

在寶玉的生活中，往往作出很多「怪誕之舉」，比如和湘雲共用洗臉水，幫女孩子製作胭脂水粉，幫麝月篦頭，看到襲人家中穿紅的女孩子生得實在好，他又發了呆念:「怎麼也得她在咱們家就好了。」聽了劉姥姥胡諂的那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知書識字」的茗玉小姐死後成精的故事，他立即信以為真，特意派了茗煙去找尋茗玉的廟，他深信那位小姐「不是成精，規距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以上種種，看似可笑，卻寫出一個活生生的絕代情痴。

更重要的是，在青春期，寶玉得到了「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的東方版維納斯警幻仙子的點化，她稱寶玉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並闡發了一番言論：「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此處的「意淫」，為紅樓獨創，是個褒義詞，就是對女孩子體貼入微的尊重與同情，對女子清白高潔人品的讚揚與仰慕，並盡自己的力量去欣賞她們、愛護她們。這是一種很純粹的情，沒有肉慾，更沒有邪惡之念，完全區分於一般「濁物」。

在警幻仙子的引導下，寶玉不僅見識了雲雨之事，更重要的是對情愛有了認識。警幻仙子不像傳統的中國教育，否定性之美好，也不無限誇大色慾的作用。她主張的，是靈與肉的結合，是「既戀其色，復戀其情」。

而寶玉本身對情的領悟，也在不斷升華，在黛玉身上，他感受到了知己般的精神之愛，並最終選擇黛玉作為唯一的摯愛；看到齡官躲在薔薇花下，用簪子在地上劃著一個又一個「薔」字，他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會圍著他轉。從希望所有女兒同看著他，守著他，以所有人的眼淚掩埋他，到與幾個人活著一處活著，死後一起化灰化煙，再到只願與林妹妹病在一起、死在一處。他自身也在不斷成長。

這樣的一個人，在當時的男權社會自然不被理解，也是不能容的，包括父親賈政，也因他抓周時玩脂粉釵環，怒斥兒子：「將來酒色之徒耳」。倒是賈雨村看出寶玉的與眾不同，「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與寶玉形成強烈對比的，就是賈珍、賈赦、賈璉、賈瑞、孫紹祖等等一眾荒淫無度的人。賈珍、賈赦自不必說，完全將女性視為玩物，連兒媳、老母親身邊的人也會染指，完全無「情」字可言。這孫紹祖也是男人中的下品，「一味好色,所有的婆子丫頭將及淫遍」，不僅如此，還好賭酗酒、兇狠無比，動輒對迎春打罵，可憐一個「金閨花柳質」的嬌小姐被這「中山狼」折磨至死。

再說賈璉，即使有鳳姐壓著，依然尋花問柳，毫無顧忌。鳳姐生日的時候和鮑二家的偷情，被發現後惱羞成怒；巧姐兒出疹子，鳳姐要齋戒，與賈璉分房。賈璉獨寢兩日，就開始覺得難熬，竟將小廝里長得「清俊」的「拿來出火」，並與多姑娘攪在一起，醜態畢出。連賈母都說他「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對於賈璉來說，除了對鳳姐稍微有些感情——這種感情很多時候還建立在利益之上，對其他人都毫無情感可言，只是性夥伴而已。

至於賈瑞，雖然有祖父賈代儒嚴格教育，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然而賈代儒只能管住他的人，管不住他的心，也不明白賈瑞的真正所想，青春期教育非常失敗。在學堂里，賈代儒如果有事，即命賈瑞管理學中之賈瑞事。他是個最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才引起書房裡的一通大鬧。可見其本身人品就有缺陷。祖父眼裡的「乖孫子」其實已經變質了，教書先生卻渾然不覺，只是一味按照自己的管理方式教育孩子，這是對看似正統，實則迂腐不堪的封建教育最大的諷刺。

那日，賈瑞在寧國府慶賈敬壽宴時碰上鳳姐，動了勾引之意。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看見美人，有非分之想是正常的，但壞就壞在，賈瑞自小失去了父母，沒有女性教導，二十來歲還沒娶親，完全不懂情愛，明明知道鳳姐有了家室，還管不住自己，也不顧人倫，非要試一試，想「抱得美人歸」。

聰明老道如鳳姐，自然看出了賈瑞的心思，也想給賈瑞一個教訓。於是幾番調笑，賈瑞按照鳳姐說的在西邊穿堂兒等了一夜，吹了一夜寒冬臘月的過堂風，差點凍死。回家又被祖父發狠打了三四十扳，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即便如此，賈瑞依然沒想到這是鳳姐在捉弄他。過後兩日，得了空，便仍來找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賭身發誓。於是鳳姐又生出一計，這次賈瑞不僅沒見到鳳姐，還被賈蓉、賈薔寫下欠銀字據，還被潑了尿糞。

按理說，賈瑞這時候應該悟了，然而並沒有，他對鳳姐有情的成分，但更多是赤裸裸的性渴望。面對鳳姐的再三食言，他後來雖然明白這是鳳姐在玩他，但依然不忘她的標緻模樣，「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裡」，哪怕跛足道人送了一面「風月寶鑒」的鏡子，給予警示，也沒把他拉出來。最後被情慾折磨致死。鳳姐最多是賈瑞之死的推手，賈瑞自己心中的魔鬼才是「催命丸」。

猶如「風月寶鑒」鏡子，情與淫僅一線之隔。如果拋棄了情，就只剩下一副淫的骷髏，沒有情愛的美好，摒棄了兩情相悅的過程，只有赤裸裸的慾望，煎熬、混亂，直入深淵。

文字原創：唐500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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