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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大西洋賭城之夜

西

車經荷蘭隧道,登新澤西,一路平原景色,河流藍,草地綠,頗似中國江南。近大西洋城的高速公路兩旁,孟夏草木長,蒼翠連綿,更引人遐思,恰如行臨故鄉了。

進得城來,街道支離狹隘,繞入黯沉沉的停車場,下車舒肢,懶懶走向出口處——好一片鮮亮的海景:遼闊,平靜,蔚藍,白浪滔滔……人站在「花花公子夜總會」華麗的陰影里,心卻像鷗一樣飛向陽光璀璨亘古如斯的大西洋。一邊是非常之人工,一邊是非常之自然,望不見的歐羅巴,無疑存在於遙遠處。

不論是生長於海濱或慣於航海的人,只要久不近海,猝然重見,無不驚悅于海的偉美莊嚴。小學生時代我認為北冰洋是白,太平洋是綠,印度洋是紅,唯大西洋是藍。隱隱約約感到凡大西洋浪花拍及的幾個國家,都有許許多多好東西(是畫報和旅行雜誌教唆的);小孩對好東西的感覺之敏,慾念之貪,真是無孔不入,可惜這份敏感這份貪心都保不住,否則我不能成聖也能成盜,何致如此平凡受折磨——味蕾是萎縮了些,查辭典有賴於眼鏡。太平洋上遭過大難享過小艷福。印度洋上充過商販,在甲板上整天和人擲骰子。北冰洋只從空中俯瞰,冥茫無所得。終於身在大西洋之一角,極目有限的一角,然後在觀念上我有所勝,勝於誰?勝於自己的童年——我當年的所謂「好東西」,現在包括了大西洋及其沿岸諸國的歷史、故事、神話、童話,加上柏拉圖提供的大西洋、容易感動的非聖非盜的平常人——你好,魂牽夢縈如此之久的大西洋,你不知道有我,我可早知道有你。

我是來賭博的。我的賭徒哲學是:可愛的賭博,充其量把錢輸光。錢是代表世上兩樣好東西:門第、權勢。然而再輸也輸不掉用錢換勿到的好東西。超於賭博之外的,比落在賭博之內的,要大得多貴得多。可愛的渺小的賭博。

大西洋城在國際賭界赫赫有名,這裡簺場林立,宮邸堂皇,古典、浪漫、摩登、巴洛克、洛可可,不求甚解,自成風調。何必猶豫抉擇,亞歷山大·普希金說得中肯,「命運到處都是一樣」,就只是方式倒要撿那純出偶然的幾種概率。「吃角子老虎」是小孩老嫗玩的。「大富翁遊戲」公道而下流,令人想起患梅毒的教皇把炙熱的栗子撒向紅地毯,看裸女們狗一樣地亂爬亂搶。我喜歡的是莊家與押客都聽命魔王的賭法,贏也活該輸也活該。

在兩個「活該」交替出現的四小時之後,我走出不勝金碧輝煌之至的廳堂——輸個精光。別無遺憾,只為賈寶玉沒能和秦鍾、琪官兒、柳湘蓮,由茗煙開車來此玩玩而感到悵惘。現代人的現代病就在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死死**啃嚼「現代」,沒有顧盼到凡歷史記載的,小說描寫的,夢中見過的,明天明天要來的,都同生活中遭遇周旋的一樣是真實。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就難免要愴然涕下,前可見古人後可見來者也就破涕為笑,莫逆於心。「歷史,」拿破崙說,「不過是一個大家都同意的寓言。」別怪他出言不遜,大家都同意就好;大家就沒有同意他一直做法國皇帝。我時時覺得有從歷史中來的人物在旁言笑,即之溫存的幽靈實在與我無異。人之著書非為稻粱謀,多半是在寫信給未來的親友,曹雪芹致我以長簡,燒掉一半還有八十回。我輸光了帶來的錢,就是失掉了「現在」的一部分好東西,而我始終隨身帶著的「過去」和「未來」卻動也沒有動。如果我拿出「我以前有過的錢」和「我將來會有的錢」作為押注,侍從在側的兔女郎要笑得雙耳亂顫。何況我哪裡肯挪用或預支公共的「過去」公共的「未來」——我白了兔女郎一眼,就像馬一樣地奔向海邊。

蔚藍的海洋,潔白的浪濤。雖然我早已是自然之母的斷奶之子,久居都市,乍來覲見,草坪、林蔭、沙灘、天空、雲和風,都透出它們是一直在等著我的意思:「你不來,也可以;你來了,那就好。」花和鳥都有姐妹感,石和樹有兄弟感,浪花尤其類似我的情人,海和太陽反而像是我夢中的自己。比喻總是比而不喻,只有一句話還說得明:要就不回去,要回去只能回到自然去。

沙灘很繁華,太陽傘、躺椅、浴巾,彩色構成的繁華。在生活用品上顯示出來的文明,超越了前幾代,就是去年的遮陽大傘,也被今年新制的一批比下去了。去年是綠白相間紅白相間,垂邊太狹,單薄小氣,今年「花花公子夜總會」提供的是純橘黃色,垂邊寬舒,郁麗大方,與海的藍,浪的白,沙的銀灰,人的深褐淡赭,恰到和諧處——一年就聰明了那麼多。

中午吃不下,此刻餓了,五點鐘要開車,只能將就快餐——啤酒、烤牛肉、牡蠣,又牡蠣、色拉、果凍、咖啡,再咖啡……讓大巴士開走,我住旅館。明天向旅遊公司的人說:「你們準時開車,很好,我差了半分鐘,沒趕上。」來回票隔日當然可以起作用。

剛才說輸個精光,怎有錢吃喝住旅館——輸光的是左胸袋裡的一沓,是真賭徒的錢。右胸袋裡的另一沓是假聖徒的錢。真假且不論,賭徒絕不向聖徒借錢,歷來如此。

生命的現象是非宇宙性的。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釋家覺察了這一道理,想把生命的意志歸於宇宙的意志。釋家的始祖對生命與宇宙的致命對立,有著特殊的敏感(一切苦)。經過縝密的不憚繁瑣的考察甄別,獲悉此生命的意志確是對宇宙意志的全然叛離——釋家用了最柔潤又最酷烈的方法來誘絕生命,小乘是一個人的悄然熄滅,大乘是整體人的悄然熄滅,輪迴學說的終極是要將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統統熄滅,範疇之廣,用心之徹底,值得現代人深思其何以一至於此。在科學上可用實證來昭彰今是昨非,歷指前人的謬誤。在哲學上對古代的思想家未可悉數等閑視之。思想槓桿所需的支力點,古代是這麼一點,現代仍舊是這麼一點(縮在木桶中,躺在席夢思上,就是這個哲學家)。人能小心翼翼登上月球,惚兮恍兮遨遊太空,並沒有意味著現代人比古代人較為容易觸及真理。電腦參禪,速凍涅槃,不知可否。科學家和哲學家住在兩幢房子里。

生命是宇宙意志的忤逆,去其忤逆性,生命就不成其為生命。因此要生命徇從宇宙意志,附麗於宇宙意志,那是絕望的。

釋家一切繁縟努力,是呈示了一個宏大的志願。它節外生枝地夢了,幻想成為介乎宇宙意志和生命意志之間的一種佛的意志。但是,上強不過宇宙,下強不過生命,天上天下,唯佛獨窘。釋家一點沒有自覺這悲劇悲在哪裡。悲劇又越演越離題三千大千,那恆河沙數的信徒,把佛門看作利息奇高的怪銀行,存之以一,取之成兆,口誦佛號,身登極樂世界,再沒有更大更簡易的便宜事了。比較釋家諸宗,禪宗相形之下還知清凈,幾個大宗師竭力矯情絕俗,橫下一條心。彼等之「悟」,是憑本能憑直覺去「參」的,北之漸悟,南之頓悟,都只能達到無言,無動作,再高也高不上去。玄機逼到盡頭,往往流於兒戲。懸崖必得撒手,懸崖不撒手,姿態是非常難看的。剃刀邊緣怎能起造伽藍。禪宗五家留下的一樁樁公案,凡有幾分詩意才情的偈頌,猶可藝術視之,另一些出於無知的剛愎言行,委實蠻狠得驚人,分明是流於愚而詐了。

這個宇宙並非為人而設造的。人已算得精靈古怪,分出陰與陽,正與負,偶然與必然,相對與絕對,經驗與先驗,有限與無限,可知與不可知……糟的是凡能分析出來的東西,其原本都是混合著的。混合便是存在。宇宙之為宇宙,似乎不願意被分析。分析是為了利用,分析的動機是反宇宙的。人的意志的忤逆性還表現在要干預宇宙意志,人顯得偉大起來,但是「宇宙是什麼意義」這一命題上,人碰了一鼻子宇宙灰。宇宙是個沒有謎底的謎,人類硬著脖子亂猜,哲學家是窮思加苦想,宗教家則自造謎底,昭示世人:猜著了,猜著了……三個五個宗教各個杜撰,於是出現三個五個謎底,於是相互攻訐,自己的謎底是唯一的,別家子的都是假貨——一個謎哪能有三個五個謎底,無疑是捏造出來誆騙那些笨得既不會猜謎又不會圓謊芸芸眾生,一直一直糊塗下去。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先是只有宗教可言沒有哲學可言(古代),繼之是只有哲學可言沒有宗教可言(近代)。那難於承認難於否認的心靈的感應,超感官的知覺,後證無誤的徵兆,反理性的異象,物質分解到最後的逸失——使人類顧慮到也許另有一種或幾種時空觀念與我們不同的世界存在著,它們也不即是宇宙意志,也不是佛的意志,也不是其他宗教家所崇奉的神的意志,卻是常常先於我們高於強於我們的不以質存在而以能存在的力,不是古今的宗教、哲學、科學所能敷衍解釋得了的。既成的尚在的宗教和哲學,將久久作為凄惶慘澹的敗筆而留下來,其意義只在於佐證人類的蒙昧時期竟漫長複雜如此——宗教必得拋棄其經典,哲學必得撤銷其邏輯,始有望仆而起殭而蘇,宗教和哲學一旦拋棄經典撤銷邏輯,立刻就手足無措,狀如赤身裸體的白痴:那麼,除非是不求更生自甘消亡了,如若要振拔,要逾越,這赤身裸體手足無措狀如白痴的境界就得讓它來,人類智慧的曦光從這白痴的背後亮起,這是理想主義者們不敢嚮往的事——徒託空言嗎?且看中國禪宗五家,無論「北漸」「南頓」,都不以經典為指歸,甚至不持經典,溈仰宗的慧寂便能將六代祖師的圓相付之一炬,雲門宗人又提出「截斷眾流」「一族破三關」,禪宗開示參學者的語句,以絕無意思者為「活句」,而語中有語者,卻是「死句」。禪宗之所以引起全世界智者的矚目,就在於離經叛道的膽識和魄力,「向上一著,千乘不傳」。當然,禪宗並不就是未來的宗教,它是不自覺的先驅者,是對所有引經據典者們的凜然一瞥。哲學家又是如何?也有不自覺的先驅者嗎?曾見尼采是敏銳而坦蕩的,唯有他才能聽了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後,毫無虛偽的自尊,由衷說出:「使我們哲學家心酸。」哲學家被語言、文字牽絆住了,雖有同等的襟懷,卻沒能像音樂家那樣如意飛升於群星燦爛的九天之上。尼採的感嘆預示著未來的哲學家是要脫出牽絆而頡頏翱翔的。除非新世紀遲遲不來,來則必是宗教廢置其經典哲學撒開其邏輯的世紀。如果遲遲不來,到最後還是不來,那麼總有若干人會做出公允明達之一說:「人類命薄,沒有來得及造出真正的黃金時代。那過去的妄自稱號的幾個黃金時代都是表不及里的,經不起一翻的。拿破崙畢竟是天才,他嘲笑得有理,那史載的幾個黃金時代是連『寓言』也稱不上的。真正的黃金時代不是宗教與哲學的復活節,那是人類智慧的聖誕節……地球再遲十萬年冷卻,也許就能過上這智慧的聖誕節的黃金時代……」……真是苦惱、焦躁,大雨之後,綿綿小雨,小雨還沒停,雷電交作豪雨傾盆而下。我們坐的是夜行車,知道是在經過景色奇美的地帶,什麼也看不見,玻璃窗上全是雨點,至多是一張自己的模糊的臉,存在主義者薩特就此發了一場脾氣,脾氣發過之後,大家還是在老地方——我還是坐在大西洋之濱的木製崗亭里,該回「熱帶」旅館去睡覺。天色微明,海平線又看見了。

早上的酒吧別有一股沁人的清香,潔凈的杯盞一齊映著晨光宛如列隊的祈禱者。大裸肩背的女郎氣色鮮妍,怎麼不下班,是睡過了又來當班的?

「早安。」她很高興的樣子。

「早安。」我嗓子有點沙啞。

「威士忌?」她逗我。

「不,礦泉水,加冰。」日本人教我的養生法,每日晨醒喝大罐陰涼的清水。

「祝您好運!夜來贏了吧?」 「贏——先是輸,來您這兒之後,就轉贏……幾乎到了黃金時代。」

「為您高興,請常來。」她伸手給我。

「一直站著不累嗎?」

「等忽兒就下班,下午再上班。」

「下午幾時上班?」吻了她的手背。

「五點。」我要搭上六點鐘開的巴士。跨進電梯已是睡意沉沉,找到房號。開門撲向床位……電話鈴響。

「請原諒,需要什麼時間喚醒您嗎?」

「十一點,中午,請按門鈴,好嗎?謝謝。」

十一點整她是來按門鈴,出乎她的意料,我已盥洗穿著完畢,開門就與她下樓往別家餐廳走。她不知我在睡前與睡後會判若兩人。

她換了裝,纖指梳弄金髮,掉下一絲在雪白的桌巾上,以為我會揀來揣在胸袋裡——我認為兩個人午餐比一個人午餐更像「午餐」些。如果夜間我從沙灘的木亭里出來,剃光頭顱,身披袈裟,足登芒鞋,雙手合十邀請她來共餐,她肯賞光么?她的制服是:一對絲絨長耳朵,空身領結,空手袖扣,白色毛球尾巴……現在她換了裝,算是雌兔化為女人,兔媽媽還是遙控著。兔女郎是有定義的:性象徵、西方藝妓,是個好女孩,穿得像個壞女人。萬一你要和她合拍張照片,得辦理繳費三十美元的手續,即使是最善於下定義的亞里士多德也得如數付款。

午餐很快樂。她是好女孩,父親是在職的船長,她要用自己賺來的錢去歐洲漫遊。十八歲時已獲舞蹈學士學位。兔女郎很忙碌,報酬很高,標準很嚴格。客人面前絕不抽煙、嚼口香糖,上班前兔媽媽檢查鞋子、頭髮、化妝。除了這些,她還有一個信心,將成為瑪莎·葛蘭姆和艾文·艾利那樣的舞蹈家。

「好像你知道似的,我最喜歡吃螃蟹。」她持螯而贊。

「我知道。你到了歐洲,威尼斯那裡的螃蟹,用麵粉拌好後油炸,連殼都能吃。」

「那太好了。」她有點抱怨盤裡螃蟹的硬殼了。

「威尼斯的螃蟹小,中國南方的某個湖裡的大螃蟹,壓倒全世界一切美味。」

「真的?」

「吃的人都非常小心,怕鮮美得連舌頭也咽了下去。」

她笑,並且吐出一點舌尖,表示無恙——我吻了這無恙的舌尖,表示祝福它去威尼斯去中國吃螃蟹,並且跳舞。她很高興,因而要我同意一個請求,說:

「別再大口喝威士忌,傷肝臟,刺激腎上腺皮質激素的釋放,這是同憂愁、悲傷一樣害人的!」

我同意一半,如果威尼斯再相逢,就完全同意不再大口喝威士忌,甚至一輩子只喝慕尼黑淡啤。

午後我還是獨個子去游泳——嬉水弄波間交了個朋友,湯姆,小湯姆。兩個人鬧得歡,浪沫入口咸苦不堪。

「那邊有什麼糖嗎?」我指指沙灘上湯姆一家的篷帳。

「有!」他大叫一聲,飛去就飛回,塞一塊巧克力在我張得像鱷魚般的嘴裡。

「在海水裡吃巧克力特別好吃。」這是湯姆的發現。 「

到海底里吃巧克力還要好吃。」

「好,去!」他把糖塊推進嘴裡,做出下海的準備動作。

「等你長到海拔一米八十,再去!」

「要幾年?」

「湯姆,我們快要用人造鰓了,像魚,懂嗎?魚的鰓,我們能無限期地生活在水底。」

「你有人造鰓嗎?」

「還沒有。那是預聚合物與紅血素結合,變成一種泡沫乳膠那樣的東西,海水通過時,它能吸收氧氣,你、我,就不會悶死了。」

湯姆作深呼吸,抱住我的腰:

「給我,我要人造鰓。」

「還在研究呢,已經成功,明年夏天總可以用了。」

湯姆失望,也安心。拉著我去他的工程基地。原來的方案是橋頭堡。找得一隻脫底的水桶,碎成兩半,便是海底隧道的拱頂,堆上沙,小汽車這頭推下,那頭衝出,湯姆認為很成功。於是拆毀,扒出十字交錯道,再找只破桶作補充,隆起的沙丘的中心是古堡,堡頂是尖尖的海螺……湯姆邀請一個媽媽兩個姐姐來參加通車大典,介紹說: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我的姐姐,她也是姐姐。這是我的朋友,做人造鰓的。」

我只好點頭。蛋糕、果派、香蕉和葡萄……引來大群海鷗,吱呀吱呀飛旋爭食,頭頂、身旁,全是亂糟糟的翅膀,平時總認為海鷗是傲然自得的,看到它們像家禽般地親昵人,反而覺得不景氣——與湯姆握別。我想睡覺。

昨天加昨夜,我做了三種人:輸光了也快樂的賭徒;二百米之間的吟遊詩人;乞靈於威士忌的思想家。此刻我是一條懶蟲,只想睡,醒了,翻個身再睡。人們用「香」「甜」來形容睡眠之味,不錯,無香之香無甜之甜……大西洋不過是一片水。有個俄羅斯的小孩對契訶夫說:「海是很大的。」契訶夫佩服了。我也佩服,兼而佩服契訶夫的小心眼兒、閑工夫。我仰天平躺,動也不動,明知詩的時代從胸脯上滑過去了,童話的時代從大腿間漏失完了,我還是想做各種各樣的人,紀德說來深得我心,他說:「代人生活。」還可以推敲,是否是「化」,「化人生活」。一輩子只讀一本書要叫苦了,一輩子只做一種人卻不叫苦?既然更換住宅、傢具、領帶,更換職業、國籍、妻子,為什麼偏忘了更換自己。豈非在逐末,壓根兒忘本。普希金寫的《上尉的女兒》拍成了電影,比小說還要好。不識字的「大皇帝」終於入了囚籠,押赴刑場,泥濘的路,凄凄惶惶的億萬子民,聖彼得堡教堂金鐘齊鳴,朔風狂吹斷頭台,赤膊捆綁得皮開肉綻的普加喬夫揚聲大喊:「鄉親們,原諒我吧……」其實不是他的錯,馬上的普加喬夫和斷頭台上的普加喬夫已是兩種人,他不懂得做,兩者都做壞了,慘了。秋天鄉間寫作的普希金和冬季宮廷陪舞的普希金也是兩種人,前一種成功,後一種失敗,也慘了。更慘在他不能轉入第三種第四種人。倒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賭徒、囚犯、作家、丈夫、基督徒、無神論者……一直做到世界四大智星之一——風光明媚的夏日大西洋之濱,夢遊到風雪交加的涅瓦河邊。我該去找淡水,衝掉身上的鹽分。浪子回家。

浪子回家,舉火奏樂,宰烹牛犢。浪子不回家,千夫所指,無疾而死。世人對付浪子總有辦法。不想想還有一種浪子是想家而無家可歸——這倒使人愣住了。

不必愣住,到了五點鐘,這條曬夠了太陽、滌凈了身子的懶蟲,會爬上大巴士回曼哈頓林肯中心,歸程歷兩小時又半,懶蟲會化成什麼也未可知。

懶蟲在車廂中感到冷氣過度,羊毛衫是短袖,用兩手互包臂髁骨,天助自助之人。車窗外夕照麗天,雲蒸霞蔚。路旁樹林陰翳、繁葉密枝構成懾人的幽森,古代人看到的也是這種沁人如醉的美,中有無言之言,大意是:就這樣,這樣,靜默、不動……不再動,靜默……不必動、不再動、不動……我驚異於這肅穆的頹廢,如若任其催眠,豈非就此不能醒,誰還願意醒來——聽不懂這無言之言的遊客們,嬉笑閑談,旁若無「神」,聽到而約略領會的人不禁沉淪癱瘓,自我墮毀。古代的隱士,修行者,也許就是中了自然的魔法,尤其是畫家,風景畫家,傳述了「就這樣、這樣,不動、不再動,靜默」。那些獸類、禽類、魚類、蟲類、貝介類,也受到暮色的催眠,呆在那裡,夕陽慢慢沉落……我抖擻一下,這是巧妙的偉大的頹廢,惹得尼采如此惱怒的就是瓦格納的這種性質的頹廢,甘美,純潔,柔腸百轉,百轉而寸斷,使人不成其為人地銷蝕靡碎,和光同塵……尼採的敏感來自他非凡的本能,他該有卻又沒有足夠的辯才。誰有呢,誰也難有。用比才的音樂來與瓦格納對簿,瓦格納會微笑半晌,說:「文不對題。」

萬家萬萬家燈火的曼哈頓在望了——繼賭徒、詩人、思想家、大懶蟲之後,我又做了二小時風景畫家。畫家最沒意思,我還得化個難度大一點的什麼人。譬如說,森丘派克路邊的馬車夫。馬車夫的心比叔本華的心更難進入。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左邊不遠是個紳士,右邊稍遠是個乞丐。我凝視著低頭吃燕麥的馬,如果我能進入馬的心,就有望從而進入馬車夫的心。鴿子飛來停在燕麥桶邊上,馬不在乎,小小鴿友不必計較,自己少吃兩口就可以分飽十隻鴿子。它們要飛,吃不多。男人帶女人小孩上了車,就得拉著他們沿公園走一陣,這不過是花十來元做半小時公爵夫人,或者十八十九世紀風味回憶錄——我似乎有點化馬的希望了,然而我的旨趣是化馬車夫。有一天,看見馬車夫買了兩袋桃子來喂馬,第一顆**它嘴裡,馬嚼了,桃核吐出,我高興極了,我與馬同時感到酸甜的滋味……馬車夫繼續喂桃子,嚼碎的桃瓤和著桃汁漣漣漏下,馬幾乎一點也不能吞咽。塞桃子者不灰心,繼續塞,嚼桃子者繼續嚼,實在不會吞,不會咽,地上一大攤碎瓤和稠液。我發急,忽然放聲大笑,馬車夫轉過頭來也對我大笑——這瞬間,我自信能化為馬車夫了,至少他和我同樣事先是不知道馬是不會吃桃子的。我也懂得馬的舌頭上有與我相似的味蕾,否則它怎會起勁地嚼呢,它配吃桃子,還沒學會。它如果會笑,一定和我們這兩個馬車夫同時大笑不止。

浮士德在阿爾卑斯山谷中醒來,雨過天青,瀑布上環著彩虹,他仰對上蒼高吟:

你把眾生的行列帶過我的面前,教我一一認識我的兄弟……

那跛足的游吟詩人,那活該輸光的賭徒,那酒後失言的哲學家,那奢談螃蟹的薄情郎,那湯姆的得力助手,那沙灘上的大懶蟲,那不甘受催眠的畫師,那好心喂桃子的馬車夫——都是我平等的、聚散無常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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