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臨絕跡的絕技——崇明島上鳥語人
一
金亞是個著名的主播,我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有時候,聽她說話,不僅好玩,更重要的是她準確的發音陰陽頓挫的聲音還有精確的用詞。不過我一直沒告訴她。
某一天,閑聊,她又說起來她的愛好——收集聲音,這實在是詭異的愛好,她在崔永元的訪談里放過幾段她收集來的有趣聲音,崔永元答不上來話的場面很好玩。那天,她說起來她在崇明島收集過已經滅絕的鳥類叫聲的時候,我問她:你怎麼抓到快滅絕的鳥來叫給你聽的?她說,崇明島上有人會這樣的一種技能:把天上飛著的鳥叫下來,再抓住它們。
我瞪大眼睛,這是不是就相當於會說鳥語?
金亞收集的聲音是很多年前。可是我們那次胡說八道之後不久,我真的換了工作住在了崇明島。東遊西逛地到處溜達自得其樂地挖掘島上好玩東西的過程里,開始滿世界打聽誰認識會說鳥語的人?
很少有人聽說過這種技能,我就歸因於自己還是沒有接觸到最本土的島上人,繼續鍥而不捨,後來,門衛師傅拐著彎給我打聽到一個,電話過去,老人很高興,歡迎我隨時去找他聊天。
新學校我總是忙得四腳朝天,騎車出去溜達漸漸成了奢侈的消遣。只好想著等假期的時候,一定帶著攝像機照相機各種裝備去問個盡興。
後來,不斷認識了很多在島上土生土長的人,樂趣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在長江邊拿著漁網玩了很久之後,搭順風小電瓶車回來的路上,金師傅無意中提起了講鳥語的技能,我興奮得就差點跳下來。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下好了,金師傅的家裡竟然有三個會講鳥語的親戚。
「這技能是不是快失傳了?我真是太開心了,加上前面一個,我就找到4個了。是不是還有很多會說鳥語的?」我興奮地問。
「沒有了,沒有幾個了,現在這個本事沒有地方用了,就失傳了。」金師傅遺憾地說。
「你會不會?為什麼他們會?」我著急地問。
「我不會,我沒學過,他們是小時候學的。」
「有師傅教?」
「不太清楚,現在有人教也沒人學了。」
「為什麼?」
「又變不成錢,學了也沒用啊。」
也對啊,這技能一定不是短期內能學得明白的。不然也不會失傳。
「什麼時候帶我去見見他們?」
金師傅爽快地答應了。
二
約了幾次,終於可以了,正好我的老師也有興趣研究,就決定一起去。
金師傅帶著我們去見了這三個人中最年長的一個——85歲的老伯。
小路上拐了幾個小彎,穿過一個小小的弄堂一樣的走廊,眼前,像是穿越了一樣,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老房子,我在島上騎車溜達的日子不算短了,還真是很少看見這樣的老房子。
房子的外牆上掛著很多大蒜頭,我傻乎乎地以為老人喜歡吃這個,解釋之後才知道,這是種子。準備種在土裡的(難道大蒜是一瓣瓣地栽進土裡就會長出來新的大蒜?)
穿著藍色衣服的就是會鳥語的——金老伯。他是金師傅的伯伯。
雖然85歲的高齡,但是金老伯依然耳聰目明,面色紅潤,舉手投足間,完全沒有85歲老人的衰老模樣。看見我,居然過來握手還問:
「你是董老師?」
「對的,對的。」
儘管金師傅告訴過我,金老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85歲,我還是有點意外。
金老伯抱著門框和我們聊天,淡定的神情中還是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一種頑皮,一種認真,一種堅持……
我有點描述不清。
經過金老伯的同意,我先溜達著把這老房子周圍繞了一遍。
很世外桃源。
院子前面,是個小菜園,種著很多蔬菜,桃樹也有,結紅色果實的都用一種網子罩著,金師傅說,鳥都喜歡啄食紅色的果實,用網罩著,就安全了。
這是房子的背面,也掛著很多大蒜……
整個房子都掩映在一片蔥翠之中……
周圍種著各種東西,金師傅說都是金老伯自己種的,他和老伴自己照顧自己。不需要孩子幫忙。
房子後面的院子里外,是這樣的一片田園風光……
一隻鴨子看看我,淡定地遊走了……
水邊,還有一個更古老的小房子,估計不是住人的,讓我覺得穿越了幾百年的感覺。
這是老房子裡面。還有老式的灶台,金老伯夫婦兩個人是用這個灶台燒飯的……
房子是金老伯的爸爸蓋的,怎麼算,也該100歲了……
金老伯的妻子也80歲了,二個人是當年自由戀愛的,金師傅說這個的時候,金老伯和妻子兩個人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嬌羞的神情。
「1957年結婚的?60年了,60年了,有多少人有福氣一起相愛著過60年啊?」我一邊嘴裡嘟囔著,一邊在屋子裡里外外走來走去。大家就看著我笑……
兩個人身體硬朗,再活個20年一點都不稀奇。80年的婚姻該叫什麼婚呢?鑽石也不夠形容了吧?
三
坐下來聊天。
「老伯,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習鳥語的呢?」
「1950年開始的。那時候18歲。」
「是有師傅教嗎?」
「沒有,都是自己學的。」
「自己怎麼學?」
「就聽鳥叫,然後跟著學。」
「為什麼要學這個?」
「吃不飽肚子。」
老伯講一口崇明本地話,儘管這些日子我已經很努力地和各種本地人聊天,但是依然只是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話,好在上面的對話都很簡單,都聽得懂。
「那抓那些鳥是為了自己吃?」
「抓鳥,賣錢,買糧食吃。」
七八十年前,崇明島應該還是很荒蕪的,吃不飽肚子的人們當然擺在第一位置的是吃。
「那時候會這項技能的人多嗎?」
「不多。」
「會的人會互相學習嗎?」
「不會。」金老伯搖頭,金師傅在一邊笑,大概我的問題比較愚蠢。
「不會有人教的,會抓鳥的人多了,自己就抓得少了,就換不到糧食了,就該餓肚子了,當然不會教給別人。」
「那您都是自己研究啊?」
「嗯。」金老伯重重地點頭。
「您會多少種鳥的叫聲?」繼續問。
老伯就起身到房間里拿了一疊信紙出來,我好奇地湊過去看。
金老伯是有多認真呢?
信紙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字,他知道我們要來,居然提前寫好了提綱!提綱!!
紙上排著隊,比我寫的字都還好看的一列列,是金老伯會的鳥類的叫聲!
瞅著這張紙,我心裡的感動,慢慢蔓延開來……
金老伯是1934年出生的,讀過小學,40年代的小學是什麼樣子呢?那時候還沒解放,崇明島有小學不奇怪,金老伯在的鄉里居然也有小學?還有中學?那個時候,讀過書的人,真的很少啊,還是如此偏僻的鄉村裡,即使現在,這裡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下村莊啊。
金老伯的桌子上有本老舊的《龐中華字帖》,還有一本很舊的字典,老伯現在的生活樂趣之一就是看著字典寫字,會說很多成語,我們聊天的過程里,每聽明白一個他用的成語,我們就笑一會兒。
翻他手裡認真地打著格子的信紙,看見下面這張:
「這是什麼?」
「草稿。」老伯很認真地回答。
「哈哈,哈哈哈……」
我們一起笑……
再翻,還有一張:
「這個又是什麼?」
「我寫的詩。」老伯說。
我注意到下面的日期,那本是我們第一次約了來訪談的日子,不過天氣預報那天下雨,怕不方便,就沒成行。
想不到老人這麼認真,還寫了詩。
我大聲用我還算標準的普通話,念了一遍老人寫的詩,一個40年代讀過小學的85歲的老人寫的詩——很好看。
老伯拿著他的信紙,按照上面羅列的鳥的類別,開始給我們講那些鳥的聲音是怎樣的,他說了很多,聽不懂的,我就回頭看著金師傅,他就笑著給我翻譯。一邊翻譯,一邊就一起笑,因為老伯的語言很有趣。
比如,他講被他叫做「老低」的那種鳥,很大,我就聽明白了這是一種大鳥,其他就稀里糊塗,金老伯就說,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那種鳥。這下我就聽懂了,這種鳥,我還是有印象的。哈哈……
金老伯又回屋子裡拿了一個自己做的小哨子出來,開始照著他開列的單子的順序,一個個地表演這些鳥類的叫聲是怎樣的,他是怎麼模仿不同的鳥類叫聲來把它們吸引下來的。
從前抓鳥的時候,他是躲在灘涂的草里的,有時候是躲在一個大傘後面,看見天上某種鳥類飛過的時候,就開始自己模仿這種鳥叫聲,主要是鳥類覓食的一種聲音,天上的鳥聽到了之後,就會有幾隻飛下來停在灘涂上。
鳥類是一群群地飛過來的,崇明島是鳥類從澳大利亞飛往西伯利亞的途中路過的最後一個棲息地,他們在這裡覓食,一般都吃肥了自己之後再繼續飛,轉年春天的時候,從西伯利亞飛回澳大利亞再路過一次崇明島。所以,最好的抓鳥的季節每年就有2次,每次大概二個月左右。金老伯形容鳥的大小用的數量單位是——兩,比如,一隻長途跋涉飛了很遠的鳥瘦得只有四五兩了,就會吃肥了自己到六七兩之後再繼續飛。或者形容某一種鳥類有多大的時候,金老伯一律用這種鳥三兩大,那種鳥一兩大來形容。
鳥類是有組織的,最初下來的就是幾隻偵察兵鳥,它們下來之後,金老伯再換一種輕柔一些的聲音,彷彿告訴它們——來這裡呀,來這裡呀,這裡有好吃的!確認安全之後,就會有大批的鳥飛下來,於是就落進了老伯準備的陷阱里,比如大網之類的。
上面的這段話是金師傅幫著我翻譯過來的,很好玩,金老伯不僅會模仿出來一隻鳥叫,還能模仿出來一群鳥的聲音!金師傅用我能聽懂的語言是這樣翻譯的——哦!耶!!這裡很多好吃的!
哈哈……
金老伯說,自己發出來的聲音是有講究的,意思就是說,不能很急很兇,否則,人家天上的鳥又不傻,才不下來呢。
放一段金老伯的鳥語,本來是拍了視頻的,電腦打開,發現都有問題,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拍的視頻電腦里放出來的時候都是頭朝下的,實在不好意思讓老伯這樣出現在文章里,只好轉碼成音頻格式文件。
很遺憾,每篇文章,微信公眾號規定只能上傳一個音頻。哎。
這是老伯表演的若干鳥語里的一小段。我其實分不清是哪一種鳥類的。不過,我們全程錄像了,等什麼時候剪輯好片子,再把老伯說的話都翻譯成普通話以字幕形式呈現,一定很好看和有趣。
那麼多種鳥類的聲音,老伯就用了一個竹子做成的哨子而已。
正面是這個樣子的……
背面是這個樣子的,多了一個小銅片,老伯說,本來是用竹子的,但是竹子不結實,聲音也不夠逼真,銅片更好。
我覺得,這一定是嘗試了很多次之後,才找到最好的材質。
「鳥類求偶時候的叫聲和覓食的叫聲一樣嗎?」我又問。
老人開始沒聽懂。
「就是找男朋友女朋友時候的叫聲和覓食叫聲的差別是什麼?」我們一起翻譯給老伯聽。
老伯很肯定地搖搖頭。
我們一起又笑起來。
老伯只負責抓鳥,不太關心鳥類的談戀愛問題。這麼說來,準備問的比如人類和鳥類是否存在交流的可能這種問題,就不問下去了。
「餵飽肚子比較重要。」金老伯強調說。
大家又開始笑。
真是開心。
「老伯,您兒子是不是您教會的呢?」我繼續問,老伯的兒子現年58歲,人稱鳥博士,大概是唯一一個目前為政府的保護基地工作的人,但是估計工資也不高,因為,本來還想約鳥博士聊天的,可是鳥博士平時要上班,周末回來,還要去給人家幹活賺錢養家,實在不想耽誤人家幹活,就只能等以後有機會,再去保護區里找他了。
「嗯。我教的。」
「那您和您兒子,誰的水平更高些呢?」想了想,還是問了這個有點不禮貌的問題。
「兒子。」老伯認真地回答。
「為什麼?」
「上了歲數的人,眼睛不靈了,眼睛很重要,看不見具體是什麼鳥了,當然也就沒法對它們說話了。不同的鳥,話是不一樣的。」老伯很認真地說。
「都是鳥的叫聲啊,有那麼大的差別?真的會聽不懂?」我又笨蛋一樣問了一句。
金老伯笑了,居然又吐出一句成語:「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哈哈。
原來不同鳥的差距就像雞鴨不能對話一樣啊。這句形容人與人關係的成語被老伯用在這裡,實在也是貼切。
「還沒有牙了。發出來的聲音就受影響了。力氣也不夠了,兒子的力氣,比我大。」老伯指指自己的嘴裡又說。老伯的牙差不多掉光了,但是不肯去做假的,最多不吃硬的東西了。
「你兒子幫著保護區工作,也是抓鳥下來?」
「嗯,把鳥腿上栓一個環,再放飛。」老伯一邊說,一邊比劃著鳥腿上的環。
金師傅在一邊翻譯說,這邊栓好了鳥環,放飛了之後,明年再抓下來,研究它們。有時候,也出差,到紐西蘭澳大利亞那邊繼續抓鳥。
「咦,外國人也有會鳥語的嗎?」接著好奇。
「沒有,外國人不會。外國人用的方式很笨……」金老伯說了很多,金師傅翻譯說,外國人是偵查到鳥來了之後,就打槍,槍里射出去的是一張網,有時候還是很大的網,把鳥都罩在網裡抓下來。
「我們一個人就能做到,外國人要很多人,還要花很多錢才能做到,只有我們崇明島的人才會用鳥語把鳥抓下來。」金老伯繼續說,語氣里也沒有驕傲,就是淡淡的一種陳述,當然這段話也是金師傅翻譯的,金老伯說複雜話的時候,一般都是金師傅給翻譯。
「這門技能,是不是真的以後就失傳了?」再問。
「嗯,沒有人會了。比我年歲大的都不在了。」
「您是還會這種技能的人當中歲數最大的嘍?」
「嗯。」老伯點點頭。
「您兒子,是最小的?」
「嗯。」老伯又點點頭。
「有沒有可能傳承下去?比如收個徒弟?」
「不可能,沒人學了。」
「掌握這門技能,需要多少時間?如果認真學的話?」
「三年。」老人肯定地說。
這門技術肯定不容易學,三年,誰會肯花三年時間,潛心研究掌握這樣一門換不來錢的技能呢?
這是一個悲哀的現實。
「政府是不是該資助留下這門技能?」我傻傻地問。
金老伯沒有表情地搖頭。金師傅肯定地說不可能。
……
四
很開心的一場訪談。
往深想,卻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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