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宮受降的將軍，歡慶時刻為何強忍眼淚？

【導讀】孫連仲將軍後人回憶說，在故宮主持受降典禮時，全場民眾歡呼雀躍，孫連仲卻是強忍眼淚在日軍投降書上簽字的，「腦子裡全是抗戰8年跟隨他而犧牲的將士們。」

在故宮受降的將軍

首發：7月7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

作者：王文化

雄縣人孫連仲作為受降主官，1945年10月10日，在故宮太和殿前，接受日軍華北方面軍的投降，這是中國戰區16個受降儀式中規模最大的一個。北平是全面抗戰打響的地方，在這裡投降的日軍占日「中國派遣軍」兵力四分之一。這一天成千上萬的市民涌到受降地點，分享這血染的榮光。孫連仲有足夠資格接受侵略者交出屠刀。

「七七事變」後，他率部在房山、娘子關等地持續抗敵，所部損失過半。所余將士在台兒庄以死堅守，「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進去。你填過了，我就來填進去。有誰退過運河者，殺無赦!」這是當時孫連仲給師長池峰城下達的命令。近80年過去，慷慨悲壯之氣仍令人動容。

作為軍人，故宮受降達到了孫連仲一生的頂點，這是他堅決抵禦外侮應得的榮耀。由此之後，將槍口對內的他，遭遇的只有失敗和無奈。

中國受降主官孫連仲上將簽字

一

孫連仲喜愛運動，擅長球類，和棋類也有緣，當過軍棋上幾乎所有角色。在馮玉祥部隊里，從士兵起，歷任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旅長、師長、軍長，34歲當上總司令。

馮玉祥把體育作為幹部晉陞的「必考科目」，必須在鐵杠上完成屈身上、搖動轉回和倒立三項才算合格。孫連仲身強力壯，擅長體操。馮玉祥當營長時，孫連仲當班長；馮當旅長，孫成了排長。護國戰爭時，孫連仲扛著山炮，帶領士兵奔襲，升為連長。討伐張勳復辟後，任營長。1922年，馮玉祥擴軍，提為團長。

1924年，馮玉祥發動首都革命，孫連仲被提任旅長，率部包圍總統府。1925年，馮部再擴，升師長，後任第一軍軍長。1927年，馮玉祥響應北伐，30萬大軍分五路逐鹿中原，孫連仲任右路軍總司令，完成了自己的軍棋「通關」。

孫連仲一路晉陞，外因是隨馮玉祥軍事力量不斷壯大而連續提級，內因得益於他樸實上進、厚道穩重、既忠且勇，這些正是馮玉祥在西北軍中極力樹立的品質。

孫連仲部隊增援華北

孫連仲練兵認真，各項要求都努力完成。馮玉祥規定軍官必須定期為官兵講話，並嚴格考核。舉行過一次全軍「講演大賽」，孫連仲獲亞軍，張自忠列第五。

據孫連仲下屬回憶「他的官架子不大，好和屬僚們天南地北地閑聊，因而比較能夠了解下面的真實情況。」指揮作戰，哪裡緊迫就親自趕去支援，與士兵共同戰鬥。

馮玉祥有「倒戈將軍」之稱，由晚清到北洋再到國民黨，馮玉祥不斷否定原來的自己，最終走向了中國共產黨。在追求最先進意識形態的路上，他用最傳統的恩義紐帶組織起一隻龐大的軍事力量——西北軍。

1930年中原大戰，馮玉祥聯合閻錫山等和蔣介石一決高下。沒有信仰支撐，只靠恩義組合的團體，在金錢、利益和恩怨的多重壓力下，沒多久就土崩瓦解了。覆巢之下，孫連仲通電錶示服從中央，所部被改編為第26路軍，被調往江西，參加對中央蘇區的圍剿。

「九一八」事變發生，26路軍將士強烈要求抗日，被蔣介石嚴令拒絕，官兵反蔣情緒蔓延。1931年12月，26路軍參謀長趙博生和旅長季振同、董振堂在寧都發動起義，率17000人參加中央紅軍，成為紅軍第五軍團。蔣介石認為孫連仲「誠實可靠」，讓他重新支起26路軍的攤子。

二

抗日戰場上，孫連仲表現出軍人的血性和尊嚴。

從「七七事變」開始，正面戰場可稱節節敗退。在這敗與退之中，隱含著落後和無奈，也流淌著鮮血和忠魂。

事變發生後，孫連仲帶隊北上，對部下說，現國家已至最後關頭，吾人必須以全力報效國家，挽救危局以盡軍人天職。8月，部隊進抵琉璃河、房山一帶和日軍展開激戰。據孫連仲回憶，31師池峰城部「第一日一團守一山頂，被敵大炮轟擊，死傷殆盡，次日派兩營又盡，第三日派一營……」

苦戰中，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劉峙不支援一兵一卒，不組織一線二線部隊交互抵抗。孫連仲堅守40多天後敗退。時任營長的藍守青回憶說：「我營從保定步行退到石家莊，沿途有很多天然屏障，如唐河、大沙河、磁河等，河面寬，水流也急，但沒有一點工事；其他平原更談不到有工事，也看不到設防的部隊，一路只看見向南逃的軍民。」

之後，孫連仲等部在娘子關抵抗敵兩個多師團，將敵兩個聯隊消滅殆盡，擊斃聯隊長鯉登少將，國軍也付出很大代價，如第38軍教導團3000人只剩下100多。

孫連仲部隊開往保定前線

黃紹竑是娘子關戰役總指揮，他回憶說，當時前線幾支部隊長官中，馮欽哉迴避與總部聯繫，曾萬鍾也失去聯絡，孫連仲一直隨總部奮戰。一次他懸賞五萬元要孫連仲派一營人奪取某要地，那營長卻說：「賞么!我們不知用得著用不著，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們總是盡我們最大的努力與最後犧牲，以報效國家。希望戰後能在那兒立個碑，來紀念我們這一群為國犧牲的人，就滿足了!」要地沒能奪回來，營長和一營人大部分犧牲了。

1937年10月23日，黃紹竑密電蔣介石稱：「26路損失三分之二……請中央迅予統籌補充，否則絕難再戰。」從娘子關撤下來後，因戰事緊張，改稱第二集團軍的孫連仲部補充訓練尚未完成就開往台兒庄。

1938年3月20日，日軍第10師團磯谷廉介部佔領滕縣後，以瀨谷旅團為主力，直奔台兒庄，企圖據此攻取徐州打通津浦路(天津到南京)。

當時堅守台兒庄的31師副師長屈伸回憶說，七連連長徐運太在重機槍手陣亡後接過槍掃射，胸腹連中數彈仍堅持戰鬥，旋傷重犧牲；某連特務長曾禮在敵突破我陣地時帶炊事兵數人，撿起死去戰友的步槍，沖向敵人，全體犧牲；八連長裴克先高喊「弟兄們!跟我來!」率隊和敵人展開肉搏，苦戰半日，全部殉國。

到4月3日，日軍已佔據了台兒庄城的四分之三，我軍據守南關一隅，整連、整營、整團打光，傷亡殆盡，仍拚死堅守。這時師長池峰城向孫連仲請求撤到運河南岸，以保留部隊的一點血脈。孫連仲把電話打給了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報告部隊傷亡大半也重創了日軍，請求暫時撤退，「好讓第二集團軍留點種子，也是長官的大恩大德!」向來穩重的他說得如此哀婉，想見當時處境和心境。

但李宗仁部署的反攻即將開始，雖心有不忍還是嚴令孫部再堅守一天。孫連仲當即表示：「我絕對服從命令，整個集團軍打完為止。」隨即親赴台兒庄督戰，並下達了那道「你填過了，我就來填進去」的命令。這命令之後，台兒庄守軍用最後的力量向敵人發起衝鋒，一舉收復了城中大半失地。與此同時外圍的國軍開始總攻，日軍遭受毀滅性打擊。

從太原回防娘子關的部隊

由滕縣戰鬥、臨沂戰鬥、台兒庄戰鬥等組成的台兒庄戰役，持續一個月，殲滅板垣、磯谷兩師團2萬餘人，開創了抗戰以來一次空前勝利。

之後，孫連仲還率部參加武漢會戰、棗宜會戰、鄂西會戰等戰役。用他自己的話說：「本軍轉戰豫鄂兩省，與敵萬餘人以上之大規模作戰在三十次以上。殊難一一盡述也。」

三

一路血戰的同時，孫連仲操心著自己的仕途前程。宋聿修1939年到孫部任高參，他說，這年夏天孫到重慶住了兩個月。「他覺得自己的部隊在抗日戰場上表現不壞，尤其是台兒庄一戰打得很出名，他想謀求到一個戰區司令長官或省主席的地位。」但軍事成績突出，政治資源不足，難以如願。

陳誠當時是蔣介石的紅人，孫的幕僚鼓動他和陳誠拉關係。孫說，自己和陳誠在江西時關係不錯，進一步聯繫不難。幕僚對孫說，今非昔比，陳誠需要的已不是朋友，而是部下，必須心甘情願表明作部下，才會被提拔。

1941年秋，陳誠來視察。孫連仲趕去迎接。對陳誠表白：「我是一個粗人，不懂政治，請部長多多指教，今後唯部長之命令是從。」1942年春，陳的親信孔令恂被派到孫連仲部當副手，孫極力歡迎，兩個月後，孔借口養病回重慶再沒回來。1943年1月，孫連仲被任命為代理第六戰區司令長官，不久，正式升任並晉陞二級上將。

一直靠本事吃飯的孫連仲終於「上了道」，有了靠山果然不一樣。1945年8月日本投降，陳誠保舉孫連仲為第十一戰區司令長官兼河北省政府主席，負責平津河北等地的接收，並調其親信宋肯堂給孫當參謀長。國民政府中這種結黨營私的「道」大行其是，也註定這個政府將行之不遠。

當時河北已形成連片的紅色根據地，抗日戰爭中共產黨人在敵後喚醒民眾共同抗敵，建立起了民心所向的新政權。孫連仲是飛赴北平受降的，他所轄三個軍還在河南新鄉，想進北平，要穿過晉冀魯豫根據地。三個軍都是西北軍舊部，新8軍軍長高樹勛多年來飽受排擠、打擊，對國民黨內部拉幫結夥、排除異己心存不滿，這次又被推到內戰前沿，不願再當炮灰。10月30日，率部在邯鄲舉行起義，隨後，晉冀魯豫部隊將另兩個軍消滅。

孫連仲部隊在台兒庄

李宗仁當時是北平行營主任，負責管理11、12戰區。他說：「以北平來說，除市區外，四郊常有共產黨游擊隊出沒。有時中央大員來平，想一游郊外的西山，我陪同出遊也非帶大批扈從衛士不可。」

城外已敲喪鐘，城內還在貪腐。李宗仁說：「當時在北平的所謂『接收』，確如民間報紙所譏諷的，實在是『劫收』。這批接收人員吃盡了八年抗戰之苦，一旦飛入紙醉金迷的平、津地區，直如餓虎撲羊，貪贓枉法的程度簡直駭人聽聞。他們金錢到手，便窮奢極欲，大事揮霍……」

孫連仲本人對貪腐成風很是不滿，但蔣嫡系軍隊、國民黨政府的各部委都在平津設立了辦事處，拿著「封條」到處去「接收」，他無可奈何。

1947年3月11戰區改為保定綏靖公署，孫連仲任主任。9月，保密局在北平偵破了一處中共秘密電台，台長叛變，北平、瀋陽、西安、保定等地120多名中共地下者被捕。其中包括孫連仲身邊的公署作戰處少將處長謝士炎、軍法處少將副處長兼河北省政府機要秘書丁行等。

保密局頭子谷正文後來回憶說，他問謝士炎為何以國軍將領身份替共產黨做事，謝士炎答：「我在國民黨部隊很多年，所以有資格批評它沒有前途。至於共產黨，我欣賞它的活力、熱情、組織與建設新中國的理想。國民黨是妨害共產黨早日建設新國家的最大阻力，所以我用國軍作戰處長的身份，幫助共產黨消滅國民黨。」

深感無力回天的孫連仲一再請辭，1947年12月，被調往南京出任首都衛戍司令。衛戍司令部所轄憲兵、警察和衛戍部隊，實際上都由蔣介石直接指揮，孫只是在蔣介石出門時跟跟班，閑時打打網球而已。

1949年3月孫連仲飛往台灣，曾任「總統府戰略顧問」等。1990年8月病逝，終年97歲。

孫連仲將軍後人回憶說，在故宮主持受降典禮時，全場民眾歡呼雀躍，孫連仲卻是強忍眼淚在日軍投降書上簽字的，「腦子裡全是抗戰8年跟隨他而犧牲的將士們。」

他從不在家人面前提及他打仗的經歷。

晚年，孫連仲將精力放在網球運動。有一次，中日韓網球比賽在日本舉行，作為台灣網球協會會長的孫連仲，帶隊參賽並獲獎。日方很重視那場賽事，皇子也到場觀看。日方向孫連仲率領的台灣代表隊頒獎時，孫連仲仰著頭，拿起獎牌就走，沒有鞠躬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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