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航讀聖經：論上帝的烈怒

「所以，耶和華的怒氣向他的百姓發作。他的手伸出攻擊他們，山嶺就震動；他們的屍首在街市上好像糞土。雖然如此，他的怒氣還未轉消，他的手仍伸不縮」。（《以賽亞書》 5：25 ）

讀《舊約》先知書，可以時時感受到來自耶和華神的「烈怒」，在《舊約》里這「烈怒」無疑是沖著「背離獨一真神」而拜那「人手造的偶像」的猶太人而來的。畢竟，「不可有別的神」乃十誡之首。

基於對「聖經字句無誤」教條的無條件信奉，某些基督徒對「偶像」和「別的神」也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烈怒」。我聽一個女傳道人得意洋洋地說，她砸爛了她一個親人所供奉的佛像。我發現，某些基督徒倘看見了來聽講道的人手腕上戴著佛珠，就彷彿看到傳染病病毒一般顯現出一種厭惡的神情來。於是乎，基督徒在許多的「外邦人」的眼裡，便留下了一種偏執、不寬容的形象。

在許多「外邦人」看來，上帝怎麼會是偏執和不寬容的呢？怒氣沖沖的形象和全知全能的上帝搭界嗎？再則，屈伸跪拜那人手造的偶像縱然在一神論者看來不妥，較之殺人越貨的罪行，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何至於讓全知全能的上帝也怒氣沖衝到如此地步呢？這讓許多的「外邦人」不禁對基督教敬而遠之。

而許多歷史學家或人類學家們則似乎另有高見。在他們看來，《舊約》先知們口說的耶和華的話與其說出自上帝不如說出自古代猶太民族的民族自尊心、出自古代猶太民族的某種歷史性需要。也就是說：「發烈怒」的不是上帝，而是古代的猶太先知。人總會把自己的憤怒投射到上帝的身上，飽受巴比倫奴役之苦的古代猶太人必須為他們的苦難找到一個解釋，而最合適的解釋就是他們背離的耶和華而拜外邦人的神。而古代的《聖經》書寫者們恰好給人們提供了這一解釋。

這種解釋並非不對，只是，它忽視了一點：一些個古代猶太人為自己的苦難找到的說法何以穿透時間與空間，讓許多不是猶太人的人、並未遭受與猶太民族相同民運的民族也可以從《舊約》的敘事中感受到某種直指人心的東西呢？

拋開上帝的烈怒不說，其實我們現代人也會常常陷入到一種難以言表的憤怒情緒中。之所以說難以言表，乃在於通常讓我們「發烈怒」的事情可能微乎其微或與己無關。比如：某個官員、某個公子哥、某個警服男某句出格的話就可以引發成千上萬的旁觀者的烈怒、以至於鬧出巨大的動靜來。倘若我們細究起來，那些出格的話以及行為較之殺人越貨的惡行來說，實在是太輕微了。為什麼每天都發生著的那些個殺人越貨的事不足以牽動大眾的烈怒。倒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足以捲起憤怒的狂瀾呢？

殺人越貨的罪惡，是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會同仇敵愾的，恰恰是殺人越貨的罪惡，讓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都在「義」上站在了一起。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恰恰是殺人越貨的罪惡客觀上起到了將社會凝結在一起的作用。並且人們通過在人性中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義」上的超階級、超民族的聯結中，找到了一種最為深刻的安全感。

但有一種惡，表面上看來微不足道，卻極大地破壞著不同階級不同民族在那人性中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義」上的聯結、極大規模地製造著各階級各民族之間的不信任和敵意、從而把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深深地拋入到一種最深刻的不安全感中。

這種惡就是人追求金錢與權力的貪慾的最高表現形式———那和人類所有的其它罪惡勾結起來的「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及其價值觀。

追求財富與權力，是人類難以免除的慾望。在漫長的追求財富與權力的歷史進程中，人類也發現了這一慾望所帶來的巨大黑暗面———也就是少數人的成功感換來的是多數人的失敗感。成功感的膨脹與積聚養成的是傲慢與專橫，失敗感累積與發酵所醞釀出的就是嫉妒與仇恨。人類歷史上無數重大的歷史悲劇無不源自追求財富與權力過程中逐漸形成的階級分化與階級對立；人類歷史上無數重大的歷史苦難無不產自利益對立所導致的價值觀以及意識形態的對立所導致的社會衝突。正如馬克思所說：「至今一切的社會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

社會的分裂與對立也呼喚著社會的和解與整合。但擁有不同利益訴求的人群何以和解與整合呢？人們發現，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走到神的跟前來，放下自己的「義」。順從神的「義」。用《詩經》里個一句話來說，就是「奏假（讀ge）無言，時靡有爭」。一個把神的「義」放在高於人的「義」的社會是相對安全的。在這樣的社會，有錢有勢的人不會過於侮辱弱者，而弱者也不至於過於仇恨有錢有勢的人。因為他們的眼睛並不看重自己的成功與失敗，只單單仰望神國的「義」。

可悲的是，不斷世俗化的現代社會不斷地驅除了它原本奉為神明的超驗價值，而體制化、大規模地把個人對金錢與權力的慾望抬高到一個絕對的高度。神隱退了，個人的成功成了「新神」，而這個「新神」，正是那個在人間撒播傲慢、仇恨、嫉妒的「神」、正是在人間製造階級分化與階級對立、階級仇恨的「神」。只是，它不是用「人手造的」，而是人類用他們的意識與言語造的而已。

其實，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無時無刻不領教著這個人造的「新神」的性情與品格。而這個「新神」的性情與品格，正附著在許多人的身上。我們會看到，許多居於「成功」一端的人的性情越來越具有某種鮮明的特質：他們心存狡詐、言辭虛偽，對上諂媚，對下冷酷無情，他們逐漸地喪失著為人類所應具有的起碼的同情心與理解力；他們嘲笑著人類有史以來所積聚下來的所有美好和高尚的東西；他們自己走的是「索多瑪」的道路，卻對一切正義和光明的東西懷著刻骨仇恨。他們正在變為非人，但他們卻一無所知。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看不到好萊塢銀幕上那張牙舞爪式的惡魔，但我們卻可以在我們每天看到的普普通通的再也熟悉不過的眼神和舉止中，看到真正的撒旦！

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聖經》中耶和華要對「人手造的別的神」大發烈怒了。如果我們換一套心理學的語言來說，耶和華的烈怒其實就是人類那集體無意識的烈怒。人類的集體無意識知道侍奉這個人手造的虛妄的神到底意味著什麼，而人類的意識對此卻一無所知！

基督徒毫無疑問應當是擔當和傳揚神的「義」的人。然而可悲的是，許多現代的基督徒們並不明白集體無意識的世界（也就是所謂屬靈的世界）因而並不明白上帝是什麼，更不明白上帝所憎惡的偶像的本質是什麼。他們一邊熱衷於砸爛那些看得見的木石做的異教的雕像，而內心裡卻羨慕著個人的成功、並祈求上帝賜予他們這種成功。他們在傳道的時候總愛說：「看啊，美國人因為信奉基督，他們是多麼地成功啊！」說這話的那些基督徒們不明白，當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耶和華的烈怒就快要臨在他們身上了。因為他們正在用他們的言語，造一個神所憎惡的「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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