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劇《9號秘事》，希區柯克結構背後的悲傷童年

懇請您點擊右上角，訂閱「媒介之變」的企鵝號。

毛尖

關於9，我第一時間想到英劇《9號秘事》（Inside No.9，2014-2016）。

2014年《9號秘事》推出第一季的時候，全球驚艷。該劇繼續由鬼才聯盟史蒂夫·佩姆伯頓（Steve Pemberton）和里斯·謝爾史密斯（Reece Shearsmith）合作編劇共同出演，他們之前的作品《紳士聯盟》（The League of Gentlemen，1999）和《瘋城記》（Psychoville，2009）已經為他們積累了無數暗黑系擁躉，粉絲們巴巴地等他們新劇出來，渴望被他們虐完一春再一秋。

《9號秘事》第一季第一集叫《沙丁魚遊戲》，二十九分鐘片量堪比二十九小時劇情，結構之完美會讓希區柯克艷羨。秘事一邊滿足了我們內心的小黑洞，一邊把我們的黑洞撐得更大。有意思的是，《沙丁魚》和《奇數》有一種反向同構性，《奇數》是車廂里的人一個個下去，《沙丁魚》是一個個進來。

故事發生在一個豪宅里，豪宅在舉行一場訂婚派對，派對上大家玩一個叫「沙丁魚」的遊戲。這個遊戲類似捉迷藏，第一個人先找個地方藏起來，然後派對上的人依次去找，找到他後就躲一起，等第三第四第五六七八，躲一起的人於是越來越多，沙丁魚似的。濟濟一堂的沙丁魚遊戲，如果在我們童年玩，一定引發無數的歡聲笑語，不過，誰讓他們是豪宅里長大的小孩呢。

史蒂夫和里斯的作品，熟悉的觀眾都知道，永遠有最後的逆襲，最後兩分鐘的反轉是重點，但是《沙丁魚遊戲》的前面二十多分鐘，每一句台詞都充滿了魔性。

開場，瑞貝卡進入豪宅中的一個套房。瑞貝卡是豪宅主人的女兒，這個房間顯然有她很多回憶，她走進房間，到洗手間，四處看了一下，然後拿起紅色的香皂充滿感情地使勁聞了聞。回到房間，她床底窗帘地看一下，然後徑直走到衣櫃前，打開門，Bingo！衣櫃里的男人對她說：歐！你夠快的。瑞貝卡說，是呀，我熟悉這個房子。男人說了句表面切題但意在有後勁的話：是呀你有優勢，對他人而言不公的優勢。瑞貝卡說是的，然後她也躲進柜子。一男一女在黑魆魆的柜子里讓瑞貝卡有點小緊張，不過這個男人一張娃娃臉，胖乎乎的友善樣，他主動對瑞貝卡說：「我叫伊恩，你是瑞秋吧？」瑞貝卡糾正了他。接著伊恩主動告訴她，我和傑里米是同事。傑里米是瑞貝卡的未婚夫，今天的派對就是為他們訂婚舉行的。

聊了沒幾句，一個小年輕進來。他叫李，是瑞秋的男朋友，但是李顯然對這個遊戲不上心，他草草地溜了一眼房間就關門離開。伊恩繼續和瑞貝卡聊天：「訂婚的感覺怎麼樣，瑞秋？」瑞貝卡再次糾正他。兩人聊到婚期，瑞貝卡說是11月9日，伊恩馬上說，媽呀911！瑞貝卡嘴上說從來沒想到過911，但心裡顯然不爽。聊到這地步，伊恩肯定是故意的了，接著，他再次奇怪地說：「我受洗時的名字是R.I.P，你能想到嗎？」

瑞貝卡還沒回話，衣櫃大門再度被打開，瑞貝卡的哥哥卡爾，編劇史蒂夫本人扮演的一個同性戀男人登場。讚美《9號秘事》第一季的導演大衛?科爾（David Kerr），瑞貝卡和史蒂夫作為兄妹，容貌氣質上都有一種同構，可回頭看看大多數電視劇中的兄弟姐妹，眼睛大大小小臉龐鵝蛋鵪鶉蛋，看不出一個爹看不出一個媽有些甚至連一個種族都含糊。

說回劇情。卡爾也躲進了衣櫃，進衣櫃前，他曖昧地撫摸了妹妹瑞貝卡的手，說：小時候捉迷藏，你從來找不到我是不是？他的語氣里有一種奇特的譴責和惆悵。哥哥進來後，瑞貝卡流露出小姑娘的神情，嬌憨發問：「爸比也會參加這個遊戲吧？」哥哥說是。接著卡爾的基友斯圖爾特登場，他一手酒瓶一手酒杯，編劇里斯親自扮演，他分貝很高地進入衣櫃後，提到樓下有個叫約翰的很臭，兄妹倆都說，歐，是「臭約翰」，不過卡爾說，他跟我們一起上學那會，還不臭。瑞貝卡也說是啊，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洗澡了。

斯圖爾特之後，瑞秋進來，伊恩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向瑞秋問好，歐，原來你就是瑞秋，傑里米一直提到你。伊恩的惡意昭然若揭，因為瑞秋是傑里米的前女友，不過，他娃娃臉笑嘻嘻，看上去就是那種我萌我無辜的樣子。瑞秋受不了藏身衣櫃，出來透氣。斯圖爾特和伊恩也出來，斯圖爾特去上廁所，拉開門，看到豪宅原來的女管家坐在馬桶上，老女人打扮得跟鳥似的，說話嘰嘰喳喳。斯圖爾特關上廁所的玻璃門，但卡爾看著影影綽綽的玻璃門卻有幾秒鐘的出神。

隨後幾個人又都回到衣櫃躲起來。女管家突然說：「我好多年沒到這個房間來了，你爸把門鎖了起來自從發生那事後……」不過瑞貝卡迅速攔截了她：「此事不要再提了。」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時候，來參加派對的一對夫妻進來，大家都屏息。

馬克和伊麗莎白屬於這個故事中的打醬油者，他們為了利益來參加豪宅的派對，看屋裡沒人就乾柴烈火地搞了起來，衣櫃里的人自覺尷尬，出聲打斷了他們。兩人隨後也進入衣櫃變成沙丁魚，剛巧瑞秋的男朋友李拿著酒杯路過房間，也加入。不過因為衣櫃太擠，李和斯圖爾特一起躲到床底分享香檳，伊恩也順勢出來。伊恩出來後非常古怪地四下環顧，然後迅速地跑入廁所。

接下來編導給了一個特別漂亮的空鏡。房間里似乎有一種歲月回光，寧靜又安詳，但衣櫃里有六個人，床底下兩個，廁所里還有一個。大音無聲大難無言，這兩秒鐘是大限來臨之前的寧靜，接著編導特意讓斯圖爾特用幾句重口幫觀眾鬆弛神經，斯圖爾特在床底發聲引卡爾吃醋：「李，不要停，太爽了，媽呀你的手太大了，不要停。」

終於，線索人物「臭約翰」登場。約翰看上去的確是很多年沒洗過澡了，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臭味，所以，衣櫃里的人拉住門不讓他進，床底下的斯圖爾特和李也不歡迎他，他只好躲到窗帘後面。約翰還沒躲好，傑里米進來。傑里米是來找未婚妻瑞貝卡的，他要去車站接個人，但是跟瑞貝卡告別的時候，他脫口而出：「再見親愛的瑞秋，」慌了之後，他拚命解釋，這個時候，他岳父安德魯進來。

大Boss入場，看到大家沒有嚴格遵守遊戲規則躲在一個地方，他不由分說把外面的五條沙丁，包括他自己一起塞入了衣櫃，然後親手關上了衣櫃門。這樣，衣櫃里滿滿當當11個人。

老頭進入衣櫃後，唱起「沙丁魚之歌」，「一隻小沙丁，看到潛水艇」，才唱兩句，兒子卡爾嚴厲呵斥：「你還敢唱這歌！」但是老爸安德魯更強硬：「在我自己家，我想幹啥就幹啥。」鏡頭掃過，卡爾和臭約翰臉上表情異樣。一陣沉默後，女管家接話：「大家還記得當年的童子軍集會嗎？屋裡都是童子軍，真熱鬧，玩得多開心啊，然後有個小孩把樂子給毀了，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後來警察也來了，搞得一團糟。」約翰提示了那個孩子的名字，管家說：「對對，他叫小皮普。後來去哪了？」老頭說：「搬走了，去了西班牙或者索賽特。」女管家接著對老頭說：「搬走也好，居然指控你犯了那麼可怕的罪！」卡爾在角落裡說：「不是搬走，是老頭付錢讓他們走的。」老頭抗議：「我當時只是在教那個男孩如何洗澡，基本的衛生常識。」卡爾針鋒相對：「可惜不是我們每個人都這麼幸運，對吧約翰？」擠在衣櫃最後排的約翰很痛苦地說：「我聞到了肥皂的味道。」

戲到這裡就剩最後兩分鐘。衣櫃里的11個人擠在一起，瑞秋已經不耐煩，斯圖爾特說：「我想人都在這裡了，已經沒人會再來找我們。」李說：「不，還有一個叫伊恩的，不在柜子里。」傑里米說：「對，剛剛我就是來說我要去車站接他。」然後馬克說，伊恩已經在這裡了，他在廁所，一個戴眼鏡的無趣傢伙。傑里米說，他不是伊恩。然後，鏡頭轉到衣櫃外面，有人在外面把衣櫃鎖上了。

他是自稱「伊恩」的皮普。他靠在衣柜上，深情地唱：「一隻小沙丁，看到潛水艇，他非常害怕，從小孔偷窺。來吧來吧，沙丁魚媽媽呼喚他，潛水艇只是一罐子的人……」一邊，他在地板上撒下汽油，打開打火機。END。

《9號秘事》的故事，好幾個不能一遍看懂，尤其這第一齣戲，前場二十七分鐘對話句句都是草灰蛇線，第二遍返場時才能聽懂大半，噢，原來多年以前有過一場童子軍派對，老頭安德魯有戀童癖，他在洗手間里用香皂性侵過男孩子們，約翰就是在那時開始再不敢洗澡，不過有一個叫皮普的男孩告發了老頭，可惜警察被老頭用錢擺平。最先躲在衣櫃里的伊恩，不，他的真實名字叫皮普，現在回來複仇了。他對瑞貝卡說的第一句話，「你有優勢」，以及後來卡爾對瑞貝卡說的，「你從來找不到我」，都包含了對瑞貝卡性別的羨慕和對她袖手事外的譴責。

瑞貝卡和卡爾還有一個姐姐，但這個姐姐沒有來參加妹妹的訂婚禮，也許姐姐要保護自己的兒子，也許，當年安德魯性侵童子軍的時候，兄妹仨都躲在柜子里目睹了一切。劇中卡爾看著浴室的玻璃門，一直非常恍惚，他一定看到過父親作惡，也被父親性侵過，但是瑞貝卡對父親觀感不一樣，可能他在父親的行動中看到的是權威，所以她崇拜父親依戀父親。安德魯老頭作惡的時候，一定唱的是「沙丁魚之歌」，如此皮普完成最後的復仇時，也要唱「沙丁魚之歌」。

娃娃臉復仇者皮普說過一句話，「這地方就像個時光機」，房間里的衣櫃面對著廁所，當年發生在廁所里的罪惡，以鏡像的方式反射到現在，童年傷口，不曾真正癒合。沙丁魚遊戲是多年前那個童子軍派對的原罪，童子軍皮普是沙丁魚遊戲永恆的創面，9號別墅是有些人停止成長有些人剎那老去的時光機。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11個大大小小多多少少有點罪的人一起被關回衣櫃，沙丁魚們進入同一個罐頭，一起重溫當年罪過又一起被擲回原點，他們是業已被玷污的沙丁魚又將重新被洗禮成為沙丁魚寶寶。

也是這個原因吧，這個陰鬱的復仇故事全程呈現出一種黑色喜劇效果，作惡元兇安德魯老頭只是顯得霸道，並不猥瑣，這點，讓不喜歡暗黑系的影評人看不過去，他們說，《9號秘事》的粉絲大多都有心理問題。有沒有問題我無所謂，我要強調的，是「9」。

關於為什麼要取名「9」號秘事，主創的解釋很隨便：隨手起的，因為讀起來順口。好像也是的，點題的「9」在每個故事裡，隨便出沒，只是因為主人公共享一個「9」號位，像《沙丁魚遊戲》，就出現在開篇，老頭安德魯的豪宅，門牌號碼是「9」，不仔細看，根本注意不到，而在第二季第一集，9是主人公在卧鋪車廂的床鋪號。

不過，如果對「9」做一點精神分析，你會發現，這些類型各異的秘事，只能被「9」統籌。因為9，具有真正的二元性，它是奇點又是真空，它是萬物也是虛空。用科學大神尼古拉?特斯拉的話說，三、六和9三個數字里藏著宇宙的所有秘密。三加六得到9，宇宙的終極密碼是9。9是對立的統一，是共振，是能量，是頻率。在這個意義上，沙丁魚遊戲合乎特斯拉對宇宙的解釋：宇宙是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它包含著數目龐大的組成部分，它們非常相似，但振動的頻率並不相同，每一個部分都是彼此平行的世界，當我們與它的頻率發生共振，就能拿到打開這個世界的鑰匙。詭異的《沙丁魚遊戲》，就是用童年的方式，把11條流散的沙丁魚重新放回一個宇宙在一個頻率里共振，最終實現他們的彼此穿越，實現九九歸一。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