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文章】沉木

最新 07-09

沉木

文/陳景展

沉木在往下沉。你的腳下在行走中抖動，你突然覺察到，城市在下墜，鄉村在下墜，森林在下墜，沙漠在下墜，天空也在下墜。高樓鐵架上的工人在驕陽下勞作，細心查勘、測量和商討什麼。可是，腳下突然下墜。甲板上準備拋錨靠岸的水手和桅杆上的嘹望員，突然，隨著船舶下墜。準備降落的飛鳥和揚起觸角的甲蟲，和地面的揚塵，以及正在賓士的汽車，在同一個時刻，感到大地的下墜。你行走在城市寬廣的街道上，正靠近一片花園，突然，你也感到一種下墜。你的心臟緊縮，手抓住花園的圍欄，沒有跌倒。

而街上的人群，和明媚的光線，卻一如既往地流淌。人們什麼也沒有察覺。於是，你沉默。繼續行走。

整座城市是一塊浮在海洋上的沉木，每天都在下沉。整個地球也是。浩渺的宇宙也是。只是，你在城市花園的這一角，警醒地感受到了這種下沉。日復一日地，像往常一樣，你看著這每一天的抖動，而人們什麼也沒有察覺。也沒有察覺你的察覺。

太陽是恆久的嗎？我們圍繞著他，一圈一圈。一圈是一年。如今，已經多久了？如果地球是24小時，人類的存在只是幾秒。而太陽，也非恆久的。

一個更大的宇宙的中心，在哪裡？是恆久的嗎？

兒童樂園上的旋臂在轉動，人們緊抓著扶手，享受著速度和愉悅。人變得渺小，像被外星侵入來的巨獸捏在掌心，隨意揮舞。拋來拋去，也許，會被丟得很遠……我們在宇宙中，被誰的手臂丟著？下墜，下墜……總有一天，丟得很遠，在遙遠的草地上，再也撿不回來。

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物質世界一直在下滑，在破碎，在走向徹底的無序化。太陽會不存在，地球會不存在，城市也會不存在，你我和翩翩的蝴蝶、奇異的甲蟲、噴氣的汽車、癟凹的垃圾桶更不會存在。

這肉體呢？……也在下墜。不是因為引力。是比來自地球的引力更殘忍的「力量」——是宇宙的整體命運。

你是海面一段沉木上的螻蟻，暫時偷生。你是枯枝敗葉。你是殘渣剩飯。你是釜底游魚。你是餘燼燈灺。

而靈，是真實的。你恍惚發覺，這是唯一的拯救。人群，城市，草木，都是沉木上的事物。你並不能改變什麼。因為我們都在這一段沉木上。唯有自己的真性，是明朗的，自在的，清澈的。這是唯一的主宰，也是真正的主人。在沉木徹底沉沒前，唯一可能的得救對象。

你明白，為何軒轅黃帝棄天下，匍匐前進，天真皇人方言至道。你明白，為何尹喜真人棄官，老子方授《五千文》。你明白，為何蘇秦、張儀學道三年請辭，鬼谷先生曰：「二子輕鬆喬之永壽，貴一旦之浮榮，惜哉。」又曰：「子不見河邊之木乎，仆馬折其枝，波浪漱其根，此所居者然也。子不見崧岱之松柏乎，華霍之梓檀乎，葉干青雲，根洞三泉，千秋萬歲，無斤斧之患。」你明白，為何楚狂接輿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又聞，張天師嘗謂弟子曰：「通爵顯秩，籝金轂玉，比吾身中一毫孰重？然四體百骸，又豈吾所固有也，皆游塵聚沬耳。剖心鍊形，與道合真，乘雲駕龍，白晝上賓，豈不快哉？」

仙師已遠，其言猶存。錚錚作響，猶如山嶽，巍巍千載，亦如新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