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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士教書匠

去南開大學化學樓,要爬一段不小的坡,踏上兩進台階,才能到達一樓。申泮文院士簡樸的靈堂就設在這裡。這幾天,數不清的學子從海內外集聚而來,爬坡,拾級而上,鞠躬、送別。

就是這段坡,老先生90多歲時還沿坡騎車衝下去,享受它帶來的加速度,有少年般的頑皮和開心。「上坡不下車,下坡不捏閘」,他自己的總結,頗為自得。

老車尚在,故人已去。2017年7月8日,我國當代無機化學學科的奠基人之一、著名教育家、「土貨南開」代表人物申泮文院士遺體告別儀式在天津第一殯儀館舉行。

80歲還在發力的事業

101歲的人生履歷,申泮文有一點跟別人不一樣:從80歲開始,還陸續獲得了3次國家級優秀教學成果獎。這個獎4年一評,跨越12年。80歲,本該頤養天年。

2005年,申泮文彼時快90歲了,還跑到北京,接受20分鐘的答辯,為了一項教學成果參評——「深化化學課程體系改革,創建『化學概論』精品課程」。

這位我國當代無機化學學科的奠基人之一,生前給自己的職業做了個排序:首先是教育家,再是翻譯家,最後才是科學家。如果非要選擇一樣,寧願做一名教育家。

對於時下高校重視科研、輕教學的風氣,申泮文不無憂慮:「教育界自從大量開展科技研究,風氣就慢慢變了。評定教師的水平都要靠論文,不把教學擺到主要位置。不只我們南開,很多高等院校都這樣子了。」為了有更多時間搞科研,化學系一年級的基礎化學課從原來的120課時壓縮為50課時,「這是不對的。」申泮文直言。

南開老校長張伯苓的教育思想深深地影響了申泮文。他讀大學時,張伯苓就十分重視請有名望的教授教基礎課,「普通化學楊石先教授,高等數學姜立夫教授,普通物理王恆守、祈開智教授」,這個「豪華名單」是申泮文讀大一時幾門主課的任課教師,「這都是我終生引以為榮的,是他們把我引入了科學之宮的大門」。

腳踩千層底布鞋,蹬著這輛老式28自行車,90多歲的申泮文還堅持給本科生上課,是南開園裡的動人一景。100歲的人生,有近70年站在講台上,他也創造了一個紀錄——是中國執教時間最長的化學老師。

「他講課聲音特別宏亮,200多人的大課,都不用話筒。」他的學生、南開大學材料學院教師李姝說,申先生上課風趣幽默、激情四溢,能把生澀的化學知識通俗易懂地講出來,充分調動學生興趣,「他可嚴格了,化學題要做對,錯字也給你挑出來」。

夏季的一天,恰巧在申泮文給本科生上課的時間,突然白晝如夜,暴雨瓢潑,「很多同學都沒能趕來上課,天氣太糟糕了」,當年的學生馬長青回憶,上課之前,申泮文出現在教室門口,手裡握把雨傘,半個身子濕透,額頭的雨水順著皺紋不停地滴落下來,那一刻,掌聲如雷。

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申泮文有意識地物色教學苗子,他向學校打報告,申請留校名額,從在校研究生里選拔好苗子,重點培養教學骨幹。李姝碩士研究生一年級被選拔留校,先做3件事:聽課、修改作業、答疑,「不做這3件事,沒法了解學生,申先生按照以前培養助教的模式在培養我」。在申泮文看來,在教學方面,與其從國外引進一個博士,不了解教學實際,不如自己培養「土貨」。

人老易守舊,但申泮文在教學改革表現出的創新意識和銳氣讓人驚訝。上世紀80年代,申泮文出國訪問時,敏銳地意識到計算機對輔助化學實驗教學的優勢。1993年,申泮文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台286計算機,學習WPS、寫講義。

有一天,他把助手車雲霞叫過去:「你別搞你的實驗化學了,我給你個新命題:能不能把化學元素周期表變到電腦里?變成電子教科書?」車雲霞叫苦:「我哪裡會電腦?」申泮文說:「你看我都80多歲了,還在學WPS,你怎麼就不可以?」

車雲霞被逼著學計算機、編軟體。那時沒有幾個人會計算機,開發軟體又費時、費力,沒有多少老師願意參與。申泮文提出,教師的力量組織不起來,就利用學生的力量,組織成立了後來鼎鼎大名的南開大學化學軟體學會。師生們窩在一間實驗機房裡,起初只有3台機器。

枯燥的化學基礎知識怎麼變成軟體?比如,sp3雜化軌道怎麼才能畫出來?申泮文吹了4個氣球,變成四面體,代表水分子4個方向的運動軌道,用氣球模型來示意。「很多知識點都是在申先生自製的模型里找到思路的。」車雲霞說。

3年時間、師生30多人的人力,《化學元素周期系》教科書軟體開發完成,以元素周期表為主菜單,將各種元素結構通過三維動畫進行生動演示,教學內容豐富活潑。它不但是中國第一部多媒體教科書,在國際上也是一部創新之作。

申泮文的改革不止於此。他發現國外大學一年級的化學課程,都是General Chemistry(化學概論),而我國卻是「無機化學」,再以前都叫「普通化學」。General跟普通是什麼關係呢?

經過大量分析,申泮文認為,把General Chemistry譯為「普通化學」是個「失誤」,應該改為「概論」或者「導論」,即包括無機化學、有機化學、分析化學、物理化學,而不僅僅只是無機化學。

申泮文改變現有化學教學計劃的主張得罪了不少同行。車雲霞回憶:「有一次在教指委的會上,他說,大學一開始就學無機化學,是當時我們幾個老先生定的,當時視野有局限。我們做錯了,我的同齡人沒幾個在世的了,我再不說,就晚了,我必須承擔這個責任。」說完,申泮文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愛國教育不是額外工作」

愛南開,愛國家,「愛國主義教育出英才」,對申泮文來說,這是一生經歷所得。

「七七事變」爆發後,申泮文親眼目睹了南開大學、南開中學校園在日軍的轟炸下變為火海。校園被毀,學生只能自謀出路。申泮文投筆從戎,親歷了淞滬會戰。1938年2月,他隨長沙臨時大學湘黔滇旅行團經68天、行程1671公里到達昆明,入西南聯合大學繼續學習。

多難興邦。從抗戰爆發到昆明復學,這段時間的苦難對申泮文來說是脫胎換骨般的教育、培養和鍛煉,「國破校亡加深了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深厚了我愛祖國、愛人民、愛事業的豐富感情」。

100歲的超長人生,也經歷了超多的磨礪和傳奇。申泮文畢業後曾在一個航空油料的研究單位工作。新中國成立後,他輾轉回到南開大學任教。1959年,主動援建山西大學,在山西度過了整整20年。那段時間正值「四清」政治運動,富有戲劇性的是,學校在批判「申家村」反動集團時,外面大喇叭里卻廣播:申泮文當選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究竟是褒還是貶呢?

此生多傳奇,愛國心不改。他把自己的經歷總結成一個公式:「事業的成就=教育+勤奮+機遇+奉獻,而靈魂是祖國」,他經常說,「開展愛國主義教育是教師的責任,而不是額外工作」。

在南開大學微信公眾號里,一名校友這樣留言悼念:「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申老的愛國愛校。20多年前,我讀本科,每年9月新生入學時,都會看到一位儒雅的先生,推著自行車,馱著自製的展牌,在大中路邊宣傳南開抗日的光輝歲月,講述南開的美麗校園被日本侵略者炸毀的辛酸歷史。那段難忘的回憶賦予了南開人一份特殊的情懷。致敬申先生,您是南開精神的傳承者。」

每年新生入學,南開大學的很多院系都邀請他作「鑄我南開魂」系列校史講座,對於這樣的邀請,申泮文從不拒絕:「愛國主義教育是育人的根本,是我們教師最崇高的責任。」

在申泮文的生命中,有兩個至關重要的主題詞,一個是「化學」,另一個是「愛國」。申泮文常說:「要問我時間都去哪兒了,我一生的時間就幹了這兩件事!」

「土貨南開」代表人物

申泮文親手繪製的一張地圖,曾讓化學家、南開老校長楊石先嘆息和動容。

1974年,申泮文被造反派逼著走下講台,只好把精力放在腐植酸的研究上。山西省是一個煤炭大省,各縣都有小煤礦。在煤露頭的地方,粉末狀的煤被空氣、水氧化出腐植酸基後,變成黑糊狀,這就是腐植酸。植物、木頭等腐爛都會產生腐植酸,但是山西的風化煤腐植酸濃度高、含量高。

因為沒課可上,沒人管他的工作,申泮文就開始研究太原附近有哪些腐植酸的資源。那時,山西大學招收了工農兵學員,申泮文就帶著學生一個縣一個縣地走,一個公社一個公社地調查,並創造了風化煤腐植酸的簡易提純法,可以用作農肥,並將之手把手教給農民。南開大學退休教授車雲霞就是其中一名學生,後來從他的學生到做他的助手,跟隨申泮文45年。

「我現在回想起來,申先生是個有心之人,看事情總比我們多看幾年。」車雲霞說,申泮文自己繪製了一張山西地圖,每走一處就做個標記,統計哪些縣、社隊有腐植酸資源,是高鈣鎂、低鈣鎂還是柴皮炭,分門別類,用不同記號畫在地圖上,畫成了《山西省風化煤腐植酸資源分布圖》。這張圖對山西出口腐植酸掙外匯起到關鍵作用,當時兩個社辦企業在兩年就掙了45萬美元的外匯!

1978年,楊石先受邀去山西參觀大寨,順便看望了申泮文,申泮文都沒發現他注意到了掛在牆上的那張地圖。

回到天津,楊石先對南開元素所的老師們感慨:「你們看看!申泮文在山西做了什麼工作,這不是他教書的分內事,是他自己要乾的!」

張伯苓在創辦南開時,深感「已往大學之教育,大半『洋貨』也」,提出南開發展的基本方針是「土貨化」,即「以中國歷史、中國社會為學術背景,以解決中國問題為教育目標的大學」。

申泮文就是「土貨南開」的代表人物,這位沒有出國留學、沒有博士學位的中科院院士,在化學領域創造了多項第一:編寫出我國化學界第一部中文教材;第一個引入美國科技出版物;研製出我國第一代鎳氫電池;第一個在化學教學中應用計算機技術;主持完成我國第一部多媒體化學教科書軟體;最早開展金屬氫化物化學研究。

他的學生李姝說:「申先生有一點跟從國外回來的學者不一樣,他的研究很雜,不是專註某個領域和某個方向,而是為國家經濟發展緊密結合、為生產一線服務。比如,他研究過電視機熒光材料、永磁合金等。」

為什麼他能創造那麼多「第一個」?南開大學材料學院教授高學平記得,2009年,來自新疆師範大學的栗智學成畢業,大家為他舉行一個小型的歡送會。申泮文對在座的弟子們說:「什麼是創新?就是要領先一步,走在別人前面。」

「他跟我們不一樣,已經不太關注具體某個實驗,而是關注整個學科的發展,出發點高多了。」高學平舉例說,申泮文意識到計算機對化學研究的重要性,就從國外引進言天英等人才,組建了分子科學計算中心,推動化學從實驗化學轉為嚴密化學。

實驗、理論、計算,申泮文用活了拉動化學學科發展的這三駕馬車。他常說,過去的化學家是靠碰,今後的化學不能這樣,得有自己的理論,要不數學家老瞧不起我們。可以通過計算算出原子的能量、狀態,在什麼條件下能夠合成,如果可行,就去實驗,如果此路不通,就不浪費時間。

「很多想法,比如成立分子科學計算中心、申報化學教學改革的國家體制改革試點項目,都是他在病床上一點點促成的。」車雲霞說,申先生沒出過國,是我們國家自己培養的,但他的求新求變、他對科學的敏銳一點也不遜色於留過洋的人。

「潮」老頭的另一面

申泮文一生的獎勵頗多,在長長的單子里,有兩個「第二」。

第一個「第二」,是1986年,申泮文和另一位老先生合作的一本化學指導用書,獲得教育部優秀教材獎一等獎,申泮文完成了書中的大部分內容,署名時卻堅持署第二作者。

還有一個「第二」,是有一年評選國家級優秀教學成果獎,申泮文和一名年輕教師申報的項目都很精彩,評獎委員會有點兒為難。申泮文說了句:「那個項目有20多所高校的老師參與,我讓了吧。」

「對他,是很自然的事,沒什麼名利心,現在的人也許無法理解。」車雲霞說。

生活中,申泮文自稱是個「廣東廚子」。學生們都有印象,申泮文經常褲子上帶著油點子就來上課,不在意穿著,但講究美食。長孫申平說:「爺爺特別喜歡煲湯,一個星期總會吃上幾次排骨湯麵。廚藝非常了得,汽鍋雞、酸豬腳、紅燒牛尾……都是他的拿手菜,爸爸、姑姑、我都會做這些菜,但是跟爺爺做的相比,味道總是差那麼一點。」申泮文還喜歡給學生傳授做菜秘訣:「牛肉怎麼才能燉得爛?放幾顆山裡紅。」

這是個很「潮」的老頭,有什麼新鮮玩意兒都喜歡嘗試。有一次,李正名院士的助手問李姝,南開BBS里活躍著一個賬號是申泮文,是他開的嗎?李姝想也沒想:不可能!可回來一問,真是他!80歲學電腦、91歲開博客,用著iPhone6,會微信視頻,他喜歡「新」的,正如他對化學的理解:「沒有一門科學能像化學這樣創造出新的物質,所以化學是一個創造新世界的科學。」

可老先生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申平回憶說,爺爺平時對我們比較寬鬆,但在做人方面極為嚴厲。有一次,來了一個磨刀師傅,他和表哥淘氣,把磨刀石給摔斷了。爺爺帶著他們登門道歉,賠了對方50元,那可是上世紀80年代。

銳意改革,有些主張有時並不能為別人所接受。40多年來,車雲霞對老師的剛正不阿感觸頗深,「別人不敢說的他敢說,別人不敢做的他敢做」。

南開園裡,忙著招呼各方悼念人士的車雲霞,突然被一個遠道而來的女士抱住,一言不發,兩個人緊緊抱住,共同懷念一個人。

「我能理解她,一生受益於申先生的學生特別多。」車雲霞深有感觸地說。(本報記者 趙秀紅)

本報天津7月8日電

《中國教育報》2017年07月09日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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