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第二日：恍然不眠，餘震未停

2017年8月8日21時19分在四川阿壩州九寨溝縣（北緯33.20度，東經103.82度）發生7.0級地震，震源深度20千米。截止到今天中午，地震已經造成20人死亡，431人受傷。

這是一個去九寨溝旅遊的好時節。地震發生初期，一條快訊顯示，九寨溝區域8月8日接待遊客38799人，比上年同天增加5483人次。而這場突發地震打亂了一切。

距離九寨溝景區不到20公里的九寨天堂洲際酒店是受災情況最嚴重的地方之一，當天接待遊客2000人以上。而距離酒店不到4公里的甘海子村也受災明顯。地震讓兩個地方產生了諸多聯繫。

36氪在8月9日趕赴天堂酒店和村莊，記錄了兩個地方災後的48個小時。

文 | 前方記者 楊林

慌亂

8月8日夜晚9點19分，很多事情都在這個時間節點改變了。

張贏當時正在屋子裡看電視，一陣電燈搖晃，一兩秒鐘之後，電視和桌面上的台式電腦就滑動起來，然後摔落在地。同一時間，屋子裡的燈熄滅了，漆黑一片。

地動山搖持續了近十秒鐘，幾分鐘後，是第二次、第三次……

512地震時這個小村落也有震感，所以經歷過那一天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等全家人跑到外面的空地上時，張贏才發現手機和衣物都沒有帶出來，所幸家裡人都很安全，只是姐夫在往外跑時被一塊房檐上掉下來的瓦片砸破了頭。

張贏所在的村子叫做甘海子，距離九寨溝景區20公里。

甘海子村在省道的路牌上被翻譯成「gan sea」，雖然那裡並沒有海。圍繞著村莊的倒是有一條三四米寬的小河，連通了裡面的二三十戶人家，也連通了村莊和三四公里外的一座五星級酒店，九寨天堂洲際酒店。

震前的九寨天堂洲際大飯店

張贏正是酒店裡的一名員工。和他一樣，村子裡的很多人都或多或少和這家酒店有聯繫，借著酒店和周邊發開的景區，村民們家家戶戶發展起第三產業，開民宿和餐館來招攬遊客。

這天晚上張贏輪休，所以沒去上班，但是他的同事們就沒有這麼幸運。地震發生時天堂酒店的員工們有些在準備做當天的工作總結，也有人已經回到員工宿舍休息。8月份正是九寨溝旅行的旺季，這家酒店當晚入住了2000多名從各地趕來的客人，房價被炒到上千元每晚。

員工中有不少實習生，他們都是外省一所高校旅遊管理專業的學生，這個夏天被學校安排過來做暑期實習。

地震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先是酒店大堂和整個門臉轟然倒塌，「就好像前一秒它們都還規規整整地立在那裡，一秒鐘之後，一聲巨響，什麼都沒了」。實習生王韓說。

很少有人願意回憶那幾秒鐘發生的一切，似乎只剩下一種本能，「逃離」。這是一個誰也顧不上誰的時刻，王韓飛快地跑過了住宿區，飛快地跑過了酒店的前台，然後是大門，有一瞬間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在跑向哪裡。身邊有酒店的工作人員，也有遊客，她印象中有人跑掉了浴巾、跑掉了拖鞋，還有人摔倒，但是當事後再去回憶的時候，「好像這些事又沒有發生過」。

事實證明她的記憶沒有出錯。8月9日中午，36氪到達天堂酒店門口，那裡已經是一片狼藉，酒店的大堂幾乎已經垮塌沒了，左右兩扇旋轉門只剩下了東倒西歪的門框——玻璃被震碎得滿地都是。同樣隨處可見的還有酒店主體上被震落的碎石和瓦礫，地上四處落滿了酒店的浴巾、單只的拖鞋、皮鞋，甚至還有一塊盤面被摔得粉碎的手錶。

幾個消防官兵不時進進出出，依舊還在搜索那些垮塌的建築下是否還有人。酒店周圍被攔了警戒帶，它們把外人攔在酒店的十米之外。

震後的九寨天堂洲際大飯店

而站在酒店的大門外，往西邊望去——那是九寨溝景區的方向，不遠處一片群山在冒著「白煙」，煙霧迷漫了半個天際。那其實是地震後因為山體不斷垮塌而升騰的沙塵和碎石。

不眠夜

幾乎沒有人能在前晚睡個安穩覺，事實上，大多數人都一夜未眠。

天堂酒店的旅客們很快被疏散，然後轉移到了停車場、室外的壩子上等相對安全的地方。人們驚魂未定，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當場被嚇得暈倒在母親的懷裡。

大人們也好不了多少，「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有人在哭，有人在發獃迷茫，更多的人在確定同行家人朋友的安全，以及清點沒來得及拿出的財物。」來自武漢的遊客楊明明說。

他們夫婦倆帶著女兒前天下午才自駕到這裡，本來打算先安心休息一天。「結果卻發生了這樣的事，你說這是什麼事？」

不過大多數人都很快得到了有效的安置，救援官兵從酒店裡搬運出被褥和床單，讓旅客們席地而眠。九寨溝的夜晚氣溫驟降，只有零上十度，這時候帶出來的浴巾也派上了用場，被很多人當睡衣穿。

食物和熱水成了緊缺資源。半夜王韓和同事們餓急了，冒著餘震的危險潛回酒店，最後在一個客房裡發現了幾個遊客留下來的饅頭和香腸。

這個過程中有人開始自救。

雅安消防漢源鄂州路中隊副中隊長羅川濱是遊客之一，地震時他從九寨天堂洲際大酒店沙發上滾了下來，腰部挫傷。不過當大家都在往外跑的時候，他本能地開始維持秩序，統計失聯人員，協助酒店工作人員搶救物資。

群眾轉移完畢後，他錄了一段視頻：「我是羅川濱，剛剛已經喊話讓所有人去九寨天堂洲際大飯店停車場。他們（酒店）的工作人員已經帶他們下去了，我現在返回，去看裡面還有沒有其他人。我受傷了，我不知道還能救幾個，不過能救幾個是幾個。」

酒店的員工們則被分批轉移到了不同的地方。甘海子村也接收了一些員工和遊客，地震中村裡的房屋都不同程度受損，張贏和其他村民們在屋外的空地上臨時搭建起了簡陋的帳篷，用的是之前民宿和餐館裝修時剩下來的材料。

地震的第二天晚上，甘海子村由村民搭建的帳篷里

員工和旅客們被安排進帳篷休息，一些村民冒險回家搬來了棉被和枕頭，但是數量並不夠，最終只能兩三個人擠坐在一床棉被裡。夜晚實在太冷了，很多人又回家拿出了爐子和木柴，在帳篷前燒火取暖。

除了地震所帶來的恐懼之外，寒冷和潮濕也同樣讓人受不了。因為內外溫度不同，帳篷壁上凝結了大量的水珠，不斷滴落在棉被和人們的身上，像下雨一樣，到處濕漉漉的。住在停車場等室外的遊客們也苦惱不堪，「半夜時醒來發現被子潮濕得可以擰出水來」，楊明明說，她的胳膊和膝蓋受潮嚴重，第二天疼了一整天。

甘海子村民曹友德也一通宵沒睡，地震發生時他的妻子和母親正在九寨溝景區附近，他嘗試著聯絡她們一整夜，但是都沒有打通對方電話。他曾在凌晨嘗試著開車去景區尋找，但是因為路面受損嚴重，他被迫又折返了回來。「情況可能不好，聯繫了平時和她們在一起的人，也說聯繫不上兩人。」8月9日下午，這個50多歲的男人靠在自家車子旁，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

還有很多人睡不著是因為通訊不暢，「當晚手機普遍沒有信號，想給家人報平安也沒有辦法」。楊明明說，帶出了手機的遊客們趁著還有電量，不斷盯著手機屏幕，稍有信號就嘗試著一直撥通。某些運營商的信號似乎相對好些，能打通電話的遊客會把手機借出去給其他人用。

王韓的一個女同事在天堂酒店前廳部工作，地震當晚和男朋友有過兩次短暫的通話和一次簡訊聯繫，為了節約電量，通話時間每次只能有二三十秒，她也是借了遊客的手機。

一些人在凌晨時分終於入睡，更多人則是聚在一起聊天，相互安慰。所有人都在等待地震之後的第一次破曉。

餘震

他們等來的還有救援隊的車輛，第二天一早，遊客就分批次被救援隊送到九寨溝附近的黃龍機場，以及縣城的車站。酒店員工們也在下午被順利轉移，「救援以及對受災群眾的處理還是很及時的」，楊明明說。

王韓知道有遊客遇難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據說被埋在了房間里，最後被武警挖出來的。」當天晚上雖然她帶出了手機，但是很快就沒電了，夜裡的山區沒有網路。雖然距離震中很近，但是很多人都是從媒體和武警的口中了解事情的最新進展。

第一具被找到的遺體很快等來了親人，家屬找來輛皮卡拉走了他。王韓說，地震過了一個多小時後，就聽說一位同事失聯，第二天才知道他已經遇難了。

與此同時，一位父親來到飯店門口，找到了武警搜救人員，他說，自己的女兒在裡面。8日晚9點多，地震發生之前，他的女兒曾發了一個微信，地震時就在這個酒店，此後，女孩一直處於失聯狀態，他立馬過來了。

一名救援武警官兵陪同他進入滿是瓦礫的酒店大堂，根據他指引的位置進行尋找，不過，始終沒有傳出女孩的信息。

王剛則直接看到了那幾名酒店裡遇難者。他是阿壩州醫院的員工，這次地震後醫院組成了一支救護隊，用越野車將被圍困的旅客一批批送到黃龍、成都等相對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他第路過天堂酒店時，看到了其中的兩個遇難者。他們被停放在酒店附近的停車場，「家人伏在旁邊，哭得撕心裂肺」。事後他從新聞上看到，地震當晚九寨天堂有五人遇難，其中至少兩名是酒店的員工，另有18名傷者送醫。

張贏則直接參与了施救死傷者。前晚剛跑到安全地帶，他驚魂未定，突然一個朋友跑過來，「那邊有人被埋了」。「那邊」指的是酒店和村子附近連綿的一群羌樓，開發商按照羌族的傳統住宅建造，既可以做旅遊景觀，也可以開放出來供遊客居住。

那是前來旅遊的一家三口被羌樓掉落的石板砸中。張贏趕過去的時候幾名附近的保安也在，但是他們還是晚了——男人和孩子當場死亡，而妻子也受了重傷。昨天36氪現場看到，那棟十幾米高的羌樓已經變得殘缺不全。

天堂酒店和村子周圍倒塌的羌樓

而不斷的餘震也在加速著人們的恐懼。

這兩天災區的餘震一直沒斷過，張贏說，地震發生的24小時里，他能感受到的餘震就有至少三四十次。尤其是晚上入睡後，大大小小的餘震更是在安靜的夜裡愈發明顯。

餘震伴帶來的不止是讓人不安的晃動，還有山體滑坡。九寨天堂和附近的甘海子村都位於群山之間的狹窄腹地，即使是在室外的平地上，也距離山脈也並不遠。

有植被覆蓋的山還稍微好些，而那些光禿禿的、裸露著岩石的山坡上則幾乎都在冒著「白煙」。山腳下則是滾落下來的、堆成山一樣的碎石，它們堵住了道路，一些碎石堆下面還露出幾乎被砸扁了的汽車。

8月9日當晚，36氪記者借宿在甘海子村一戶村民搭建的帳篷里，當晚就發生了三次大的餘震。帳篷被震得劇烈晃動，「感覺這幾波餘震至少能有三級的強度」，張贏說。每次餘震之後，附近的山體就開始劇烈地滑坡和垮塌，石頭滾落的聲音能持續幾分鐘到半個小時，「地震當夜更嚇人，滑坡的聲音比天上打雷還響」。

九寨溝屬高原濕潤氣候，加上地震影響，震區呈現特有的晴空萬里與小雨綿綿不斷交錯的天氣狀況，而降雨也加劇了滑坡的產生。一名天堂酒店的遊客說，地震第二天他們坐救援隊的車子往機場走時，下了一陣雨，突然山上的石塊開始滾落，「我們前面的一輛車子如果再往前開30米，就肯定會被砸到。」

而餘震不止發生在物理空間上。「可能短期之內不會再來九寨溝旅行了」，遊客楊明明說，地震的那十秒和經歷過的那一夜，讓她心生恐懼。

「甚至不想再來四川了，」天堂酒店員工王韓說。接下來她會回到陝西老家過完剩下的暑假，一開學她就要升大四，面臨擇業的問題，「我想我會選擇一個平原城市，沒有發生過地震的城市」。

而張贏和鄰居們則要繼續留守。今年24歲的他剛做了父親，地震中受傷的姐夫還在縣城的醫院治療，他打算等姐夫出院後一起商量災後重建的事情。

「我們祖輩住在這裡，以後我的孩子也會在這裡生活，這是我們的家園。」

（經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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