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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昕:四季,四次,割捨不下的屠格涅夫莊園……

除了英俊的容貌與挺拔的身材,軟弱、好色、毫無擔當且早逝的父親什麼也沒給他留下。這個極為擅長演內心戲的孩子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在母親的陰影之下來維護健康的人格。

報紙原文:《屠格涅夫莊園筆記》

作者:上海外國語大學 齊昕

六月下旬的初夏,在俄羅斯中部,總會有幾個突兀的熱天。北方遼闊的碧空,沒有一絲雲。太陽雖只是小小一盤,看似舒適地盤踞天空某個溫存的斜角,卻以徹晴的火力一波波地掃著欣欣向榮的大地,帶點俄羅斯人微醉時常有的惡作劇表情。

這是我第四次去屠格涅夫的故居莊園「斯帕斯科耶–盧托維諾沃」。

夏:路線

自行去這座位於俄羅斯中部奧廖爾省的園子,並不太方便。最穩妥的路線,是要從莫斯科的庫爾斯克火車站坐夜車到小城奧廖爾,然後坐公交車橫穿整個城,任憑奧卡河在眼前瀲灧閃過,去到城北的長途巴士站,坐上遠郊巴士去到更小的姆岑斯克(在俄羅斯本國,也沒多少人知道這座小城,儘管這裡出了大名鼎鼎的被列斯科夫寫進小說里的蛇蠍痴情女卡捷琳娜·伊茲瑪依洛娃),再換班次少得可憐的市立觀光小巴士,在淹沒於一望無際的中部平原的土路上吱吱呀呀飛馳二十來分鐘,然後,才可以看到莊園的大門。

我不大清楚,那遙遠的19世紀,屠格涅夫一次次離開、回到這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在被無數人誤認為佚名民歌的抒情小詩《旅途中》里,他嘆道:「車輪滾滾/悶聲向前/凝望蒼穹/思緒沉陷……」那個交通極度不便的年代,他的富豪出身可以讓他在年幼時就隨著母親坐著私家馬車縱橫德法,迷離於巴黎的香風細雨中。然而,成年之後,說著幾乎比母語還要純熟的法語德語英語,他坐著同樣豪華的自家馬車,一次次在俄羅斯外省平原泥路里沉陷。望著飛濺的泥漿和沉鬱的俄式天空,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優越出身與教養、外語能力、錦衣玉食、小小的意識形態上的反抗、無望得幾乎荒唐的感情生活,一切的一切,放在這塊與自己血脈交融的廣袤土地上,都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我想,以他的脾氣,到底應該還是心平氣和的。

秋:露台

沒有見識過俄羅斯秋天的話,請有生之年一定要來經歷一次。十六年前的秋天,我第一次到屠家莊園,便是在這樣一個時節。

園子和周圍的村落(當時還包括約五千個農奴)其實並非屠家祖產。屠氏家族是沒落得不能再沒落的貴族,俊俏的公子走投無路,娶了外省大地主家的大齡女兒為妻,這才有了屠格涅夫。母親的強勢跋扈、喜怒無常被屠格涅夫寫進不朽的《木木》。他的成長,儘管享盡豐富物質,卻有著自己的鬱悶與扭曲。除了英俊的容貌與挺拔的身材,軟弱、好色、毫無擔當且早逝的父親什麼也沒給他留下。這個極為擅長演內心戲的孩子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在母親的陰影之下來維護健康的人格。

到了園子里,我才知道,這裡經歷過嚴重火災,現存的一小圈建築其實不及原來的一半。歐式的莊園文化,在俄羅斯的外省有著特別溫存的演繹。

殘存下來的宅子,有一小座露台,屠格涅夫喜歡在這裡喝茶看報、招待客人。陣風之後,滿台黃葉。同鄉的詩人費特,在詩歌里風花雪月得很,卻也是個無比精明能幹的「實業家」。他嘲笑屠格涅夫滿腦子不切實際的西化空想,不會經營,不懂俄羅斯的「漢子們」。在他的筆下,屠格涅夫曾經站在這露台上,跟蜂擁而來的農民代表對話。「民眾」的一切無理要求,屠格涅夫都答應下來,傻到了家。

我在露台上停了一小會兒。相對於檯子下面的空地,這並不算個什麼「制高點」。然而以屠格涅夫俄羅斯壯士般的身高,站在這裡望開去的話,估計看到的是擠滿空地的「灰白色的頭」。這是俄羅斯典型的發色,一種非常結實的亞麻色,倔強而狡黠。去世前,客居法國的屠格涅夫的病榻前沒有一個俄羅斯人,然而,據說他的最後一句話是用俄語說的:「再見了,我的長著灰白色頭髮的鄉親們」。與故園秋日裡通透的金黃一樣,對他來說,這灰白,應該是最深沉的俄羅斯底色了吧。遠在老家、伺候了屠格涅夫一輩子的近侍老奴,在他去世後寫道,此生服侍您,幸運、感恩。老奴同樣長著一頭亞麻灰的頭髮。

冬:教堂

2005年1月,俄羅斯中部迎來奇怪的回暖天氣。本來堆得結結實實的厚雪,轉眼就化成泥湯。在這個國家,冷就要冷得人意識模糊、四肢麻木,這樣曖昧的冬季回暖,是大家都不喜歡的。

這一次,是薩沙叔叔帶我去的屠格涅夫莊園。我們開著車,從奧廖爾出來,一路只見到原野里的雪大片大片融化,露出一塊塊黑黢黢的土地。儘管那是油膏浸潤的黑土,但這樣「斑駁」的冬季雪原,實在讓人掃興。

莊園的正門口,是座18世紀建起來的小教堂。我們停好車,走近淡鵝黃色的教堂,午後時分,死寂一片。太陽停在鐵柵門上不遠的位置,裹著鉛灰的雲,只有隱隱的粉紅滲出。「一下子冷了好多!」薩沙叔叔道。是的,就在我們到達、停車這短短的一二十分鐘里,氣溫好像突然被逼回了一月份該有的數值。

屠格涅夫的父母就是在這座教堂里結的婚。這是座家庭小教堂,卻一直對遠近鄉鄰都開放。它是如此小巧,且並不彰顯俄式教堂通常的拜占庭風格,反而帶了點本土化了的哥特味道。我們走進教堂時,裡面一片昏暗。幽幽的零星香燭旁,一位裹著頭巾的老婦人靠在聖像下的木椅子上打盹。

沒錯,就是這裡!

著名的散文詩系列裡,屠格涅夫編入一篇叫《基督》的小文,記錄了一次平凡的神顯的奇蹟。某個擁擠祈禱儀式上,他身邊全是念念有詞的人群。俄式教堂,通常是不設座位的,最普通的晚禱,全程下來,也要站上三個半小時左右。忽然,身邊悄然站過來一個人。這讓他一下子非常緊張,因為,他隱隱覺得,這就是基督。忍不住瞄了一眼。普通的一張臉,帶著悠遠的平和,「上嘴唇彷彿靜卧於下嘴唇上」。他被驚得不敢動彈。是的,這就是基督。寫作小文時,屠格涅夫客居異鄉,而他想像中的故鄉的信仰世界,是以「人子」為根本的——救世主是普通溫良的常人模樣。他精神上的皈依正是在這塊土地上完成的。

春:新綠

「《獵人筆記》是最適合春天閱讀的書。」某個四月里的一天,忽然飄起零星雪花,我坐在去屠格涅夫莊園的巴士上,用手機跟一位俄羅斯朋友聊著。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你為什麼這麼認為?!!」他的問題帶了兩個感嘆號。

我望向窗外。四月的天氣,在這片土地上,往往乍暖還寒。原野里的綠色隱隱約約,卻非常踏實頑強。忽冷忽熱中,只見它緩慢充盈著,一個接著一個星期,濃度變化不大,然而絕不肯倒退,不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雪而倉皇褪去。

到了莊園,我第一個跳下車,奔去看園外連片的春綠。蹲下來細看,那真是薄薄的一層呀!草芽像一隻只某種奇異精靈幼崽的半透明的耳朵,嫩透欲滴的樣子。伸手一摸,可不是這麼一回事。芽兒們雖嫩,但毫不脆軟,根本不屑人類的撫摸。

雪花變成了細密的春雨。

《獵人筆記》里的惆悵是純粹的、透明的、頑強的,而且並不多依賴人的氣息,就像這春綠。《筆記》里動人的人物形象,卡里內奇也好、孤狼也罷,都是面朝自然,才能最本真地活著的。而這原野所承載的自然,完完全全是它自己,不為任何左右。所以《白凈草原》里的孩子們躲在其中,無非只能講講鬼故事罷了;所以《父與子》里巴扎羅夫的死其實一點也不突兀,他那飛揚的生命力在他所鍾愛的自然環境里不值得一提。好了,不說啦!天啊,這個莊園和周圍的一切我都如此喜歡!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70期第8版,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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