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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起義」 長報道

「你有freestyle嗎」變成一個無厘頭但無所不在的流行語。節目《中國有嘻哈》令很多人變成了嘻哈愛好者,一個夏天之前,他們可能還是搖滾與民謠的粉絲。

Underground的rapper正在走向地上。在這個世界上,你總要不斷尋找並確認自我,而有些人的方式不過剛好是成為rappper。Rapper只是一個稱謂,每一個人是如此不同。「就像一個萬花筒,我們只是中間的一束光。」新疆rapper黃旭說。取決於你怎麼用,hiphop本身有著積極的力量,跟著節奏點頭,它不止是一種轟隆隆的音樂形式,也是一種提振內心的信念,這是很多人愛它的原因。

謝夢遙

採訪謝夢遙 翟錦

編輯趙涵漠

地上地下

Rapper(說唱歌手)並不是從石頭裡突然蹦出來,或者在秘密實驗室的無菌器皿里培養而成的。在變成活力十足的饒舌機器之前,他們是和你我一樣的普通人,回顧自己更年輕的歲月時,也多少會有點不好意思。

對於21歲的Vava來說,早年時光簡直不想再提。她長著一張娃娃臉,有些角度看起來像安室奈美惠,她因此取Vava這個藝名,與「娃娃」諧音。她是個特別有主見的四川姑娘,還沒滿18歲,就瞞著母親去了北京,成為一家唱片公司的簽約歌手。她想唱嘻哈,但公司說,「第一張專輯必須得唱我們給你寫的歌,第二張專輯你就可以唱你自己寫的歌。」她什麼也不懂,就答應了。那當然是個空頭承諾,至少在當時而言,讓市場為說唱音樂買單非常困難。

那時,她已經中了嘻哈的毒。第一次嘗試寫歌,就翻唱了Bobby Shmurda的《Hot Nigga》。原版是一首匪幫說唱,歌名極具冒犯性,MV里一群黑人兄弟站在街頭對著鏡頭手舞足蹈,不斷擺出開槍的手勢。Vava的合作者是一個美國人和一個韓國人,每人唱一節。他們都是在北京認識的公司之外的朋友,「經常一起玩,自己說自己國家的語言,反正大家聽不懂,你要是說得爛,也不會有什麼尷尬。然後說,合作一首歌吧。」

那首歌從沒表演過,甚至沒有正經錄製,做得極為粗糙。「我現在都不敢聽我之前的歌,真的。」她對《人物》說。

Vava沒有等到第二張專輯,就與公司解約了,還差點招惹來一場官司,因為簽約時她未成年,對方放棄了索賠。她先是去了深圳,後來落腳到上海。在這過程里,她遇到了現在的團隊。那位製作人很早以前與台灣說唱組合大喜門合作,因為說唱難以掙錢,他後來這些年主要為流行藝人服務。他們成立了一個工作室,既做潮牌也做音樂,Vava是唯一的藝人。

現在,Vava準備成為一名rapper了,但她還不在rapper的圈子裡。等等,還有圈子存在?是的。中國玩說唱的人互相吸引,早已形成了一個大體而言的閉環。Underground,他們這麼稱呼自己的位置。在被主流認知之前,這確實是一個恰如其分的描述。

嘻哈(Hiphop)誕生於美國黑人貧民窟,對中國而言,本來就是舶來品。幾乎每一個rapper都有一個英文名字。一些詞用英語說出來,似乎才更能充分展示其原汁原味的內涵。Flow指的是個人的腔調、押韻、節奏疊加在一起的總和,是評價一個rapper最重要的標準。Hook可以是副歌旋律,也可以是某個不斷出現的口號,總之就是那種能夠抓住聽眾耳朵的「鉤子」。Respect、Real、Peace、Love,這是rapper經常掛在嘴上以及寫進歌里的詞。Respect不止是尊重,是比尊重更深一層的東西。以上每一個詞都如是。至於underground,直譯是地下,但唯有用underground,似乎才能體現出那種來自街頭的驕傲感。

要贏得地下圈子的認可,靠「地上」的榮譽可不行。去年夏天,低調組合用近乎完美的彈舌技巧,在《中國新歌聲》里大放異彩,但在《人物》對一些rapper的採訪中,他們沒有多說幾句的興緻。「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是誰。」Jony J說。PG ONE倒是知道,不過他表示,從沒聽過他們的歌。

至於近年來逐漸闖入主流視野的新街口組合(很多人知道他們是因為2015年他們有8首歌被下架),幾乎所有地下rapper都對其表達了鄙夷。除了被認為flow「普通」,另一個主要因素是,新街口組合過於迫切地表現出貼靠熱點的意願,從未試圖向地下靠攏。

Vava融入underground的機會來了。2016年初,她來到上海還沒幾個月,首屆「Listen up」說唱歌曲創作大賽報名啟動了。她非常興奮,拉上工作室的製作人,連夜趕製了3首歌。時間卡得很緊,在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天,作品才通過網路遞交上去。

到了比賽現場,她誰也不認識,女選手僅此一個,感覺是「突然間冒出來一個小女孩」。她感覺那些人不好接觸,都不怎麼理睬她——「因為rapper比較難搞,比較酷」。

令她自己也頗感意外的是,從上海分賽區突圍後,她竟在總決賽拿到了冠軍。那一刻,她戴著一頂棒球帽,雙耳掛著一對巨大的耳環,從方文山手中接過獎盃。評委中除了地下說唱的前輩,也有方文山這樣來自主流音樂圈的人,Vava認為正是後者的存在——會更多考慮颱風、形象等綜合素質,令她贏下比賽。在很多圈內人看來,在underground頗有名氣的滿舒克才應該是那個冠軍。

這一役為她贏得一些respect。滿舒克把她拉進了自己的網路粉絲群。當時還未爆紅的海爾兄弟給她發來私信,「海爾兄弟愛你哦。」她逐漸認識越來越多的圈內人,彼此邀請參與各種live house的演出。

她還認識了成都說唱會館的TY,把寫好的詞發給心目中的前輩指教。「寫的太爛了,什麼鬼啊,你這些韻都押得不對。」TY很不客氣。她生氣了,每天都拚命地寫,拚命地練,一個月後再發給TY。「進步蠻大的。」TY說。再後來,他向她發出邀請,兩人有了合作曲目。

就這樣,曾經「地上」的18線歌手Vava,真正走進地下了。

Vava

Freestyle

地下自有地下的生態。在音樂領域,靠作品說話是一條普適真理。但說唱圈有點不同——至少在幾年前是這樣,那時還沒有太多的網路平台為獨立音樂做宣發,「Listen up」這樣的比賽也沒有出現,Rapper更為通行的成名方式是:Freestyle。這是與studio rapper完全不同的成長路徑。「你想要出名,你就必須要拿一個battle冠軍。」西安說唱廠牌紅花會旗下的PG ONE告訴《人物》。

Freestyle(即興說唱),可分為cypher與battle。Cypher氣氛友好,大家圍繞某一主題——比如今天的生活,或者剛剛發生的事情——一個接一個地說。而battle是一對一對抗,具有攻擊性,也更受歡迎。Iron mic是有著16年歷史的圈內最出名的battle比賽,就像一場華山論劍。「一年只有一個冠軍,大家會頭破血流地去爭。」新疆rapper黃旭對《人物》說。

很多rapper都有類似經歷,先是玩了一段時間的freestyle,才開始創作音樂並獲得演出機會。即便你不識譜,Freestyle也能帶你踏入嘻哈音樂之門。

PG ONE與黃旭均是freestyle的好手,都曾斬獲Iron mic的分賽區冠軍。但兩人路徑不同。PG ONE是東北人,那邊說唱氛圍不濃,從2012年起,他通過YY網路平台找到一批同道中人。YY上面有一個麥序時間,調成60秒,在一個聊天室里,三個人排隊,「你60秒完事我60秒,挨個排,一直唱一直唱」。有次為了備賽,他持續練習了一個月,從早上八九點一直唱到晚上12點,除了吃飯時間,基本沒有休息。也正是由於網路,他受邀加入紅花會廠牌,並在2016年搬到了西安。

黃旭在北京讀大學,專業與音樂無關,大四時一個偶然機會看了場battle比賽,他的興趣被激發出來。他開始練習,感到freestyle為自己開闢了一個新的空間。「比如今天老闆批評你,你很不爽,你回家洗著臉,對著鏡子,用說唱的形式噴回去,你就會很放鬆。」但他從不依賴網路,「幾個小夥伴拿個音箱、麥克風,每天提到學校校園裡一瓶啤酒,然後走哪兒晃哪兒。我真的是在街頭說出來的。」他也正是通過battle比賽,結識了同樣來自新疆的艾福傑尼,兩人組成沙漠兄弟的廠牌。

他們均承認,鄙視鏈條確實存在。「街頭派」瞧不起「YY派」,認為電腦屏幕前的rapper,與那些坐在五彩斑斕的房間里請求打賞的主播沒有兩樣。Battle戰中少不了前者對後者的奚落,「他們覺得不real,他們覺得說唱應該來自ghetto(貧民區)。」PG ONE說。

兩派的另一區別是,「YY派」注重韻腳的積累,會收集大量的雙押、三押甚至四押辭彙,Freestyle根據韻腳倒推,組詞造句,但有可能邏輯顯得比較生硬。「街頭派」講究flow的連貫性與情緒的真實表達,不預設韻腳。「我想說的內容牽引著我的腦子,而不是已經有兩百個詞在牽引著我的腦子。我們是真正的自由freestyle。」黃旭說。

Battle比賽通常放在酒吧或者live house,一晚上要鏖戰3小時,十幾個人站在一起抽籤配對,捉對廝殺,單輪淘汰。配著DJ播放的節奏,每人說上45秒。當然有些人是背好說辭來的,但這類選手完全沒有走到最後的可能。

Battle既然是對抗,不可避免具有攻擊性。懂得花式羞辱對方,在氣場取得壓倒優勢,用韻腳轟炸贏得觀眾喝彩的人,往往能贏得勝利。這類比賽幾乎沒有語言限制,沒有政治不正確,任何髒話與歧視都可以說出來。身高、地域、民族、性向,這些都可以作為「炮彈」。某些時候,Battle就像帶著伴奏的辯論,但有些時候,完全無異於罵街。

黃旭來自新疆,總會有對手告訴他,哪個地方的人滾回哪裡去。他覺得這種攻擊非常低級,「你給我說這些,我有無數條路還給你。比如說別忘了新疆是中國版圖的六分之一,我站在我的國土上,可以把概念繞得很大。」在battle的經驗越來越豐富後,有時他反而希望對方進入這個話題。在離開舞台後,一個默認的規則是,沒有人會把這些話當真。

慢慢地,曾經的那條鄙視鏈條變得鬆動。PG ONE記得,有一年Iron mic比賽,十幾個分賽的冠軍,超過半數來自網路。「後來就沒有人再去嘲諷我們網路上的,那你贏不了我們,你說這個有什麼用啊?」

「最後,我們網路上的也都變成了現實的。」他說。

PG ONE

困局

Iron mic battle比賽雖然歷史悠久,但從未實現真正的商業化,更多像地下圈子自娛自樂的聚會。因為內容本身的問題,媒體不會主動播出,大的商業品牌也很難給予贊助。主理人幾經變遷,地方演出場所若想承辦分賽區的比賽,拿到授權並不難。深圳的嘻哈平台「嘻哈融合體」是「Listen up」說唱歌曲創作大賽的組織方,其創始人ComeLee說,他沒有考慮承辦Iron mic。

「我希望推大眾嘛。它不能上合作媒體,也不會得到政府支持。」他說。

ComeLee跳街舞出身,以嘻哈創業,完全出於興趣。這絕非一門容易開展的生意,尤其在嘻哈仍算小眾文化的中國。「嘻哈融合體」成立超過10年,如今規模並沒顯著擴大,只有10個人。「Listen up」的比賽雖然爭取到了百度與當地政府部門的贊助,但贊助並沒有覆蓋200萬元的成本。ComeLee還舉辦著每年一度的嘻哈頒獎禮,與其他頒獎禮不同,沒有獎金,但受邀的rapper幾無缺席。因資金乏力,這個頒獎禮曾有過幾年中斷。

有一些機會,當時看來非常美好。2010年,「嘻哈融合體」與國家音樂基地合作,創立中國嘻哈榜,每周剪輯一個幾分鐘的音頻,送往全國160多個電台播出。嘻哈音樂的受眾面大大擴張了,很多音樂人為此感到興奮,投稿積極。

但麻煩也隨之而來。不同的電台有不同的標準,某些歌不能通過對方所理解的政策要求。比如有首歌主題關於煉仙術,有電台認為在宣傳封建迷信。送審的剪輯版會將粗口消音,但仍不可避免,某些詞句被認定為敏感。最為糟糕的是,這份榜單沒有拉到任何廣告贊助。

合作項目在2012年終止了。ComeLee將這份榜單完全轉為網路傳播。歌曲的挑選不再受到太多自我設限,標準變得簡單——內容黃暴的歌不予採用,但剛剛浮現地面的嘻哈音樂,又重歸地下了。

上一代進入主流視野的Rapper,很多已經轉行。黑棒樂隊的小獅子在美國經商,跟圈內人斷了聯繫。功夫樂隊的楊帆如今主做潮牌。2015年,「嘻哈融合體」想做一場將「這些老炮兒全部重組」的歌會,楊帆倒是頗為積極,但其他成員意興闌珊,最終作罷。

雖然鈔票、法拉利、Gucci是說唱中的高頻詞,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做一個rapper很難賺錢。黃旭說,這些年他投入大概20萬元做音樂。在辭職前,他靠著在外貿公司的工資,來填這個坑。2013年全國各地到處去打battle,「光路費就花了4萬多。」如果贏下冠軍,就能掙個2000塊錢。

「在地下的圈子裡面有一點點小小的成就的時候,很多人就會來找你演出。」Vava說,「我已經推了很多演出,因為他們的演出價位實在是太低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去。」2000塊錢已經算多了,有些場次只有幾百元。

算起來,黃旭總計有過上百場演出經歷。但前面大部分是沒有收入的。「錢不重要,我要把經驗和舞台感練出來。」他在網路發布第一張專輯後,做了一場全國10城的巡演——提前聯繫好各地的live house就行,觀眾多則上百人,少則八九個。毫不意外,巡演賠了錢。

黃旭

變化

Jony J從未有過battle經驗。他大學期間就簽了個音樂公司,時常被發到各個酒吧做駐唱。2010年畢業,他對同學說,我打算要做音樂了。同學說,那你可能要窮個10年。

這位南京歌手屬於典型的studio rapper,放在幾年前是有些吃虧的,2011年,他寫了一首旋律動聽、態度積極的歌,描繪身處的城市,發到豆瓣上,幾年下來才累積幾百的點擊量。直到後來為這首名為《My city》的歌拍了MV,才引起反響,本地的報紙和電視都紛紛報道。

《My city》被收錄進他2013年發表的專輯,賣了1000多張,對於rapper來說這是個驚人的成績了——黃旭的首張專輯銷量只有100多張。這為他帶來信心,於是同年,他請相識的live house朋友為他統籌,開啟了全國巡演。

賠得精光。離開了南京,認識他的人很有限。賣專輯賺來的錢都投進去了。合肥的演出結束後,場地方甚至把所有票款給了他,不好意思要分成,因為只有十幾名觀眾。

不能把Jony J視為純粹的underground歌手,他創作了大量jazz乃至流行風格的說唱——一些人看來那太不地下了,他甚至對於地下的狀態有所反思,「以前會覺得流行歌手,他們諂媚市場。後來發現,好像我們也在諂媚啊,我們在諂媚地下。」他說,「為了不同而不同嘛。都沒有深入去了解,他就已經提前做了判斷。他覺得那個東西變得越來越受歡迎了,就不酷了,就不Hip-Hop了。」

他持續保持音樂的輸出,題材廣泛。他像個詩人一樣寫詞,用比喻與文字遊戲貫穿,總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組合韻腳。2016年,蝦米、網易雲音樂等適合獨立音樂人入駐的網路平台興起,他感到自己得到了很多的關注。眼看著作品點擊量的上漲,他想,可以再試試巡演。

這一次,他感受到不同。首先,演出場所願意把周末這樣的黃金期給他用了,其次,觀眾真的多了。有些場次是爆滿。他們喊著他的名字,跟著唱他的歌。

在ComeLee看來,Rapper們比以前更懂得運營自己了。「他們會建很多群,在網易雲音樂裡面經常回復留言。」嘻哈音樂不止是聽的了,越來越多的人採用視覺手段輔助,「比如說你今天錄歌,就有個人拍,然後給你剪片子。」Vava說。

說唱圈不像搖滾,沒有樂隊這個概念,但rapper需要環境去創作與交流,廠牌起到了這樣的作用。理論上,幾個人組到一起就可以自稱某個廠牌了。近年來,各地湧現廠牌,大多有專屬製作人,這令音樂品質大大提升,Beats可以做到原創,而不限於從國外下載他人的曲子做remix(混音)。

整個市場也在發生變化。充斥大量碎拍、更適合夜店狂歡的trap取代偏重技巧的old school風格,形成風潮。Trap用一種含糊的聲音演唱,有時很難聽清歌詞,但對聽眾來說,它是意義之外的存在。它很爽,有力量,能為體內的躁動提供一個出口。擅長trap的海爾兄弟(對,就是幾個給Vava發私信的傢伙)在美國引得大量關注,從國外紅到了國內。越來越多的音樂節有了嘻哈表演的舞台,出場費較為體面,能達到幾萬元。若干風投機構找到「嘻哈融合體」,表示願意投資。主流唱片公司摩登天空,在年初一口氣簽下了紅花會等三組嘻哈藝人。

處於金字塔頂端的那批地下rapper,生活明顯發生變化。以PG ONE所在的紅花會為例,簽約後他們把工作室搬進了一座加上地下室有4層的別墅,「GTA(遊戲《俠盜獵車》)那種感覺」,裡面有錄音棚、健身房,遊戲機也必不可少。他們有了每月的津貼、演出以及推廣機會——後者對他們而言更重要,變多了。

敏感的綜藝節目圈,也有人嗅到了這股風潮。今年2月底,愛奇藝CEO龔宇決定投下超前規模的2億元,啟動《中國有嘻哈》的rapper選秀。「我以前做音樂選秀,周邊總會偶爾夾雜著幾個不同品類的色彩歌手,為了讓我們的選手來源、歌曲品類好像很豐富。」《中國有嘻哈》總製片人陳偉告訴《人物》。「一季節目裡面最多一兩首嘻哈。跟蔥花似的,甚至連甜點都不是。但是現在我們要把這個做成主菜。」很難想像傳統電視綜藝會做這樣的嘗試,你不能無視追求老少咸宜的的電視邏輯,中老年人是嘻哈音樂難以征服的群體。但愛奇藝是一個互聯網平台,用戶人群本就是年輕一代,80%的用戶在35歲以下。

選手倒是充裕,如何確定三組擔當導師角色的「明星製作人」,節目組犯了愁。有些人在地下算傳奇,但到了大眾領域同素人無異。同時具有認知度又有嘻哈標籤的明星實在太稀有。在本來就少之又少的人選里,像陳冠希、MC仁這樣的人,又根本無法通過審查標準。好在,「為數不多的那幾個人選都答應了,」陳偉說,「缺了任何一組我們都麻煩。」雖然頗具爭議,吳亦凡、潘瑋柏以及熱狗和張震岳坐進了評委席。

本質而言,這是一個選秀為主線的劇情式真人秀。高峰期,90個移動機位同時拍攝,第一集的原始素材超過1500小時。節目主創團隊雖不是嘻哈圈內人,但他們請了很多顧問。流行音樂人劉洲領銜的製作人公會,吸納進多位underground的優秀製作人,專門為選手做beats。

對於廣告客戶來說,這個節目依然是場巨大的冒險。直至第一期上線即取得上億點擊後——很難說那些觀眾到底是沖著嘻哈音樂,還是沖著流量巨星吳亦凡抑或是像美國綜藝一般推進的競賽真人秀而來——節目才獲得了冠名商。

評委張震岳、熱狗、吳亦凡以及潘瑋柏

酷的,個性的

他們都來了,Vava、黃旭、Jony J、PG ONE……5月初的海選現場,近千位rapper應邀而來。臟辮、大尺碼衣服、紋身,到處可見,無須奇怪,這些本就是嘻哈文化最直觀傳達的視覺元素。

如果是電視綜藝編導看到這一幕,大概會很頭疼。某衛視綜藝的工作人員告訴《人物》,在廣電總局重申不得奇裝異服後,該節目的後期製作非常辛苦,一幀幀把大張偉染著綠色的頭髮手動改為黑色。但網綜的自由度更高一些。除了一些不明來歷的圖案或者文字,並不是所有紋身要像電視那樣用馬賽克遮蓋起來。

但很快,問題來了,有些傢伙似乎不是那麼「聽話」。

海選出現了安排上的混亂。一些選手沒有獲得表演的機會,另一些被導師選中的人等到了夜裡3點,才被告知因為超編其演出要被裁掉。事後,這導致了一大波對節目的diss(指用歌曲表達不滿)。這是中國綜藝節目錄製史前所未有的狀況。

「像以前一些大眾的選秀,那些人遇到不公平,或者就算了。但這一個群體,覺得不爽我就要說嘛。」ComeLee說,「像《中國有嘻哈》不是這個圈裡面,他們太低估這個群體的攻擊性。」

每個選手努力表現出鮮明的個人特色,並篤定地認為自信與保持自我是制勝的品質。「說唱歌手的確太有個性了,而且他們還要更加強化自己的個性化。他有時候要塑造一種形象,說唱歌手好屌的。」ComeLee說。

無論是接受採訪還是battle,PG ONE似乎永遠帶著一種波瀾不驚的表情,他從不慌亂。他的歌都是那種懶洋洋裡帶著些兇狠的trap,他說喜歡嘻哈就是因為它帥、酷,所以他也要這麼去表現它。

只有一首例外。那首名為《他》的old school風格的歌寫於2013年,是寫給自己的,當時他受困於人際關係,情緒低落。但寫完就壓箱底了,他認為太矯情,不夠帥。直到最近一個夜晚,他和隊友小白聊起往事,突然動了念頭,把這首歌找出來播給他聽。「你覺得這首歌好嗎?」他問。「好著呢。」最終,在小白勸說下,他把它錄了出來。

「我們其實都一樣,都是喜歡張揚那一派。說出來就必須要帥,不帥的話,就沒有它那個魅力。但是有時候,可以寫一些real talk,寫一些自己心裡真的想說的話。」小白說。但PG ONE不願再寫這種歌了,他覺得還年輕,還是要「酷炫地去吹牛逼,把那些幻想、想要的一切寫出來」。

什麼是帥,沒有一個明確定義。很多rapper似乎是這樣認為的,像美國街頭的黑人那樣。他們使用手掌向上伸出的握手禮,他們擺出假裝端著一把槍的姿勢,他們喜歡在說唱中加入拉長的「skirt」——那是模仿蘭博基尼的剎車聲。作為《中國有嘻哈》的音樂總監,劉洲和選手們有深入交流,好幾個人對他說起類似的話,「劉老師,我覺得我的心裏面住著一個黑人。」

這種外放的黑人街區文化,在中國偏保守的社會裡,難免會帶來異樣眼光。但「keep it real」的信條為rapper保駕護航。如果你想變成什麼樣子,聽從你的內心,不要迴避。

「外在很重要,」戴著一副金牙的艾福傑尼對《人物》說,「挺真實的,我覺得得表現出來,我是很爺們兒,我很硬,我很難搞,別給我耍什麼陰招兒、壞招兒。」他嘴裡的只是個隨時可裝拆的金牙套,沒有人傻到會換掉自己的一口好牙。

Jony J

Real的,黑人的

據ComeLee估計,有1/3的underground rapper在模仿美國匪幫說唱。就像90年代青少年對港片《古惑仔》系列的迷戀,大多不過是荷爾蒙驅動的角色扮演。但有時候,那感覺有點失控了——儘管沒有人會承認這樣做是對的,如果你不在歌詞中談論大麻,如果你不喊出「bitch」等辭彙,好像就會有個聲音告訴你,這不夠黑人。

某種角度看,這是一種自我賦能的底層驕傲。但中國的絕大多數的rapper並非來自社會底層。留著一頭臟辮的成都rapper Jarstick成長在知識分子的家庭里。曾經幾年時間,他嚮往那種「很野的生活」,他竟然為自己沒有那種流離失所的經歷而感到痛苦。他想寫的歌詞與現實有了脫節。如今回首,他感到那種想法很幼稚。他覺得還是應該務實一點,「需要去上班,跟家人定期溝通。」

Vava也覺得自己「內心裡住著一個小黑妞」,但她承認,當她聽到說唱歌詞里對女性的不敬——她的一位好朋友曾寫過一首《婊子是個麻煩》,她非常反感。她拒絕參與這類歌曲的合作。「那其實就是他們幻想的一種酷」,她認為好的說唱應該是傳遞正能量的。她也曾寫過這種所謂的幻想的酷,但現在覺得特別傻,「為什麼別人會是主流,我們不是主流,這就是這個東西卡在那兒了。」

「黑人在過黑人的生活,他們歌裡面在唱我的朋友販毒被抓了,我在夜店天天把錢往空中撒,他們有人確實是在過那樣的生活。」Jony J說,「有段時間我很聽不得中文說唱裡面說我來自街頭,然後你看他是那種小康家庭長大的那種。你是在街頭幹嗎了?可能最多在街頭玩玩滑板。除非你是真的在街頭,你有灰色收入,然後你想為這個族群發聲。我覺得只要是你在過的生活,沒毛病。」

「我的歌裡面從來都沒有提到過那些東西。」他說。這是對keep it real的另一種理解。

放狠話與吹牛不算,這些並無大礙。那些髒的、粗俗的東西,幾乎在《中國有嘻哈》消失了。即便選手沒有自我審查,節目組也會刪減。總導演車澈告訴《人物》,Nigga這個詞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就連它的變種chigga也絕不允許。節目的battle環節只保留對抗的形式,內容與在燈光昏暗的地下場所舉辦的battle完全不同。青春、陽光、正能量,節目希望為嘻哈正名。

嘻哈音樂重要的一個功能是批判與反思,有一個專門的類別為conscious rap。中國說唱圈不乏此類作品,嘆惋衚衕的消失,為同性平權吶喊,抨擊拜金主義,甚至一些無法公開討論的話題也會涉及。並不意外,該類型的歌曲在《中國有嘻哈》沒有出現過。有位rapper在60秒演唱環節唱了一首諷刺社會現象的歌,後來,播出整段跳過了那首歌。

節目組對《人物》表示,一切編排剪輯只是為節目的精彩程度服務。截至第六期,《中國有嘻哈》在網路獲得了11億的播放量,一度微博熱搜的前20位話題,過大半與節目有關。「你有freestyle嗎」變成一個無厘頭但無所不在的流行語。節目令很多人變成了嘻哈愛好者,一個夏天之前,他們可能還是搖滾與民謠的粉絲。

Underground的rapper正在走向地上。在這個世界上,你總要不斷尋找並確認自我,而有些人的方式不過剛好是成為rappper。Rapper只是一個稱謂,每一個人是如此不同。「就像一個萬花筒,我們只是中間的一束光。」黃旭說。取決於你怎麼用,hiphop本身有著積極的力量,跟著節奏點頭,它不止是一種轟隆隆的音樂形式,也是一種提振內心的信念,這是很多人愛它的原因。

在7月底一個夜晚,《人物》記者與重慶嘻哈廠牌gosh的成員們一起收看《中國有嘻哈》。Bridge剛從外地歸來,坐在他們中間像個凱旋的英雄,他代表這支十幾人的隊伍在節目中贏得了名氣。他們感慨後期剪輯手段的高超,Bridge演唱時有句「巴黎的model陪我睡」,竟然刪掉一個音節,「睡」字變成了不那麼敏感的「醉」。

工作室藏在一個破舊的工業大廈里,已經租了3年,大家湊錢交房租,購買設備。20多平方米的空間里,物件零亂,20年前死於槍擊的美國說唱歌手2Pac的海報貼在牆上。廁所沒有門,只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布簾。有人紅了,團隊里每一個人的微博漲了很多粉。商演機會接踵而來,gosh打算換一個更大的工作室。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享受這種狀態。最近,gosh的成員Tory刪光了所有的微博。某種程度上,他才是這隊伍里真正的老大,每一個人都尊重他的意見。他看起來是個酷酷的狠角色,話很少,臉上紋著一個「力」字。音樂之外,他是一名平面設計師。在與《人物》記者短暫的交談中——他並沒有接受採訪的意願,他說他只想在地下做音樂,不喜歡被太多人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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