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面子和不要臉

魯迅先生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漫畫生活》月刊第二期上發了一篇文章，叫《說「面子」》。這個中國人一說就懂的詞語，在友邦看來，不啻抓住了一根繩索，順著它，就可以牽出「中國文化」這一整頭駱駝來。「從外國人的嘴裡，有時也聽到這兩個音，他們似乎在研究」。

但細究下去，難免發現，「面子」這根繩索，就像莊子筆下的「無形劍」一樣，是看不分明的。究竟什麼才是面子？究竟怎麼做才算是給了面子？魯迅先生也奇怪，日本撤走侵佔青島的部隊，有人還送去了萬民傘，還有人以名字列於其上為有面子，袁世凱稱帝時，也有人頗以列名於勸進表中為自豪。風向一變，原來自以為被捧在手裡，乃至高舉過頭頂的所謂「面子」，也就掉在了地上。

歷史上從來也不缺這樣的人，他們熱衷於在每一份勸進表裡加上自己的名字，在每一把萬民傘上佔據一個好位置，以為若是哪一位「國士」的了勢，自己也就如雞如犬，一道升天了。齊桓公的近臣中就有這樣兩位，一位是易牙，為了滿足主子的好奇心，把自己四歲的孩子剮了調作羹湯，另一位是豎刁，經常出入齊國內庭，為了避嫌，寬主子的心，自宮了。他們兩位一個晃著幼子肥嫩的腿，一個甩著下邊沒有了的勢，不用油彩，臉自然光彩。

可如今說起這兩位，又有誰會覺得這兩位果然掙足了面子？他們所倚賴的強國之威，他們將面子兌換了的種種實惠，如今都不復存在了，但那晃著的幼兒的腿，和甩著的那不存在的勢，印象太過鮮明，反而讓人記了一代又一代，這算不算有面子呢？

能讓人如此牢固地記得，算是有吧。若是這麼算起來，那有面子的還有很多。明朝大太監王振，有一個乾兒子，任工部郎中的王佑。王振是太監，面上無須，王佑不是太監，偏巧也不長鬍子。一次王振和王佑開玩笑：「王侍郎是堂堂男子漢，為何沒有鬍鬚？」王佑回答：「爹您都沒有鬍鬚，兒子我哪裡敢有鬍鬚呢。」王佑的不長鬍須，大約是怕擋住了滿面生春的光彩。說服楚平王娶了自己兒媳的費無忌，想要給武則天當面首的宋之問，為魏忠賢修生祠的各地大小官員，面子上一時都很過得去的，他們的被人記住，這種「有面子」和他們生前所爭取的「有面子」，似乎又全然不是一回事。

逛商場遇到兩個「太監」服侍，算是有面子嗎？

我們能憑這麼幾個歷史人物的面上有光，來為面子下一個定義嗎？恐怕很難，單憑這幾個例子，我們甚至無法把面子和不要臉有效地區分開，而邏輯上，這本來應該是反方向上的兩極。我們也不應該單單看圍繞上層建築的一群，若是但看他們，未免有些出格於世俗常理，一個首輔，乾兒乾女有一大堆，他們身邊又各圍了高呼他們作爺爺奶奶的一群，為了面子，就只好露著屁股，殊為不美。錢鍾書先生說，猴子們蹲在地上藏起尾巴多好，可為了爬得更高，非要露出紅屁股，供世人瞻仰，說的就是他們，哪一朝王朝史，不是一部充滿了倫理梗的相聲史。

還是看看普通人吧。費孝通先生說，中國人的人際關係是「差序格局」，就像水面的漣漪一樣，遠近親疏不同，逐層盪開。每個人都是投進水塘的一顆石子，泛起陣陣波紋，自然就會交匯，在每一個層級的交匯點上，若是其中一顆石子比另一顆石子，所表現出的能力、地位更靠里一些，或許就有了面子。

在自家人中，這面子，就看輩分大小，親疏之別了。寶卷是民間傳統說唱文學，江蘇省靖江市的寶卷里，有一出《狄青征西》。狄青獻了假的西夏國珍珠烈火旗，被仇家捉住把柄，宋仁宗一時迷了心竅，就要把狄青問個死罪，焦定貴為了救他，去搬請太后娘娘，於是一大堆的面子就砸了下來。太后對皇帝講：「皇兒啊，你今朝不要看我格面子，你看看老祖宗格面子，看看太祖格面子，你就饒狄青一條殘生性命，等我娘家有滴點根基好傳宗接代啊。」太祖駕崩了快一百年，面子還是好用，這一張張面子，硬砸下來，齊齊貼在了宋仁宗臉上，讓他喘不上氣來。可太祖死了多年，對人生早就沒了看法，太后說要看他的面子，看的真是他的面子嗎？他不過是把趙家祖宗綁架過來，給狄家充了門面，宋仁宗這個趙家後人反而里外里一點面子也沒了。

《金瓶梅》里，有沒有面子，全看跟第一男主角西門慶的關係如何。李嬌兒的丫環夏花偷了李瓶兒的一錠金子，應該逐出府的，但規矩是規矩，關鍵時刻還是要靠面子。李嬌兒的侄女李桂姐，就仗著自己姿色拔群，主動請纓去說服老顧客兼乾爹西門慶。說是說成了，李桂姐在差序格局中的位置還不及李嬌兒重要，當然更不及正妻吳月娘，卻辦成了這樣一件事，顯得自己在西門慶跟前是多麼重要，於是乎有了面子，西門慶正妻高不高興，全然不顧了。在似親非親的人際關係格局裡，這面子又好像是競爭品，一個人有了，另一個人就沒了。一個小小的人作了一回妖，一堆人丟了面子，於是越發找補回來，到頭來無非是大家沒有面子。而這個李桂姐，被西門慶和應伯爵一句句「不要臉小淫婦子」罵著，她又究竟有沒有面子呢？看來，有面子是暫時的，沒面子確實持續的，面子也不過是快速消費品的一種。

《儒林外史》里「范進中舉」一回，剛開始，范進的岳丈胡屠戶多麼有面子，還要教育范進不要丟了自己的面子：「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里，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而要耍弄這面子卻也便宜得緊，不過費了一掛豬大腸，可見要有面子，不一定要學猴子上高就低，和豬搞好關係也是可以的。范進終於考中了一個秀才，有體面的報錄人找上門來，還有做過一任知縣的張鄉紳前來結交，房子、票子一次給齊，胡屠戶的那點面子，也就不叫面子了。平素里那些嫌窮愛富的鄰居，送雞的送雞，備酒的備酒，恨不能把自己的面子撕下來貼在范進的臉上，張鄉紳這一塊大石頭扔進水塘，格局變了，面子也就只好重新算。

舉了這麼些例子，還是不能明確知道究竟何為面子。面子真是頂複雜的事，難怪美國傳教士史密斯（Arthur．H．Smith）在其所著的《中國人的氣質》中論述了面子，卻無法給面子下一個定義。林語堂先生寫面子，把面子和法治放在一起，說「中國若要真正平等法治，不如大家丟臉。臉一丟，法治自會實現，中國自會富強。」看來《金瓶梅》（乃至《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遊記》……等一眾小說）中那為了面子壞了規矩的做法，林先生是不贊成的。但歸根到面子，他認為那是抽象而不可捉摸的。

魯迅先生最熟悉所謂國民性了，也從來沒有能夠下一個定義，他只說「『面子』是『圓機活法』」。什麼是「圓機活法」？變化，此時要臉，彼時不要臉，此處要臉，彼處不要臉，前頭要臉，後頭不要臉……總而言之，完全有面子，完全要臉，能用方方正正一張闊臉把自己的首尾包得嚴嚴實實的人，古往今來，怕是沒有。那這面子，確實是緊俏貨，非多爭幾張不可，太祖的面子要過來貼在臉上，某大官的面子也要過來貼在臉上，某有錢人家少爺的面子更要貼在自己臉上，面子多了，臉就大，皮就厚，整個人就越發好看起來。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