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享單身

掃一掃我手上的條碼，你就能「用」我了。

我的編號是京C0900662，你可以叫我共享單身。真實的人類，男性，二十六歲，未婚，單身，一般好看。因為羞澀，我不想說自己的真名。我是我們這家互聯網公司在大街上投放的第 662 個共享單身，支持用微信或支付寶買單。

我們提供的服務場景是，當你需要一個「單身」的人時，我們能夠提供一些必要的陪伴。

我們的姑娘小夥子都盤兒亮、條兒順，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的，真實、真誠，經過了專業培訓，才能提供合法的人力服務。當然，我們不是約炮軟體，並且服務費用不菲，培訓我們的主管說了，因為工作期間和客戶發生身體接觸是不被允許的，屬於精神消費領域。

總之，這是真正的消費升級。我們這些共享單身，有很嚴格的層級體系，新人只能提供很基礎的服務，例如：去自習，一起走路。接單量上去之後，共享單身能夠提供的服務才會不斷「解鎖」，掙的錢也會翻倍。我聽說公司里的前輩，只有兩個人成功解鎖了所有的服務，解鎖了所有的項目，我們就能以雙倍薪酬工作，或是免責辭職。不過，至於最後一項是什麼，卻無人知曉。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今後還能做什麼。

雖然社會上的爭議很大，但我們從來不把自己當成賣身的人。

在工作中，我們需要滿足三個專業條件。

第一，不能和「用戶」有身體上的接觸。我們公司的人數快一千多人了，隊伍還在不斷壯大。聽說我們公司未來的競爭對手目前可以提供「擁抱」的服務，我們恥笑他們，說他們是「小黃車」。

第二，同一個用戶，不能重複「使用」同一個共享單身。這樣做主要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防止重複聯繫，在工作中戀愛會讓我們丟掉工作；

第三，同一個用戶，每次只能使用一項服務。

還有一個紅色字體加粗的附加要求——正是看到第這一條，我才發現並非所有人都能勝任這份工作，對我而言卻是輕而易舉。

這輩子還沒有談過戀愛

我沒有談過戀愛。

戀愛是什麼感覺？我經常去知乎看相關的問題的答案。那些自以為是的回答讓我很難堪——知乎成了我最不喜歡的網站。

父母的婚姻並不圓滿，我從他們身上學不到愛情的技巧。我的性啟蒙也很晚，記得初中的時候，我才開口問我爸，我是從哪裡來的？我爸說，從河裡撈的。我說，你們下次撈別人的時候，聲音小一點。

我也沒有刻意去學習戀愛，有了這份共享單身的工作之後，反而覺得單身是一種可以糊口的「技能」，陪用戶自習兩個小時，只需要在對方看我的時候，我只需要報以微笑。用戶獲得了一種被人陪伴的感覺，我卻能毫髮無傷地掙 200 元人民幣。

掙到錢我就很開心了。我的計劃是，等我的技能全部解鎖，我就帶著錢去旅行，以後再換一份工作。

我單身，用戶事先都知道這一點，也相信這一點。我們有嚴格的用戶回訪和單身檢測系統。有時候，我的用戶也問我：你真的單身嗎？我就說，你可以到我們官網上查。

我還是個新人。除了能夠陪人「自習」，我現在還可以陪你參加商場買一送一的活動。

我的第一個用戶是個大三女學生。她並不是不敢或者不想一個人去自習室，她願意付錢找人陪她自習，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的男朋友嫉妒。據她說，她男朋友前幾天和其他女生玩，卻沒有告訴她。

「你比他好看！」她說。「如果你不打算干這行，我寧願和你談戀愛。」

「長相很重要嗎？」我問她。

「當然。反正男人都會出軌的，那我寧願被一個長得好看的男人戴綠帽子。」

她說得非常赤誠。

我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必須把單身的狀態保持到最後一項技能解鎖，否則，中途跟公司解約是要吃官司的。

正是由於這種人性的束縛，我反而對自己未來的技能（還沒有被解鎖的技能在我們的 APP 上顯示為一個灰色的心）充滿了期待。遺憾的是，我沒有和其他同事討論過這個問題，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不太容易碰到彼此，只有當用戶打開 APP 的時候，我們才會按照距離的遠近，顯示在一張城市地圖上。

我們的用戶對這些沒有解鎖的服務也很好奇。情人節的時候，有個女用戶用了我，因為商場有針對情侶的買一贈一的活動。她比我年長十歲，我們看上去並不是很像情侶，不過這並不妨礙她買了一條項鏈，商場送了她一條項鏈。

「你除了自習、參加買一送一活動，還能幹什麼？」她問我。

「我不知道。」

「我已經過了去自習室的年紀了，否則，說實在的，我倒挺想用用你的其他服務。」

「你為什麼單身呢？」我問她。在工作期間，這種正常的談話是符合規矩的。

「因為比起戀愛，我更熱愛自己的工作，我要成為一名成功女性。」

「成功很重要嗎？」我想起來，我的用戶里，並不是只有她說過這句話。

「我必須成功。」她說，「因為我喜歡貴的東西。」

這樣一說，我就有些沾沾自喜——單身也是昂貴的東西。

她最後補充說：「不過呢，買東西嘛，有時候會買錯。相比之下，不管愛了什麼人，去愛總是對的。」她用客戶端結清了我的費用，緊接著我聽到一陣清脆的鈴聲，那是公司 APP 發給我的新提醒。

恭喜你完成第 100 個任務！

現在起你可以向用戶提供以下兩項服務

一起走夜路 （250元/小時）

一起唱 KTV（500元/小時）

一起唱 KTV 之所以比其他服務都貴，最主要的原因是，當一個人需要有人陪她/他唱歌的時候，可能會帶著強烈的情緒，因而被認為是更危險的服務。

我個人倒覺得，一些用戶糟糕的歌唱技巧，反而是更危險的東西。有一個女性用戶，唱著一首外國歌曲，但她那高亢、充滿攻擊性的嗓音讓我厭煩。她一邊向我哭訴：「四年前，我告訴我一個很好的閨蜜去試試我的男朋友會不會出軌。現在他們已經在一起四年了。」

她甚至想在包房裡暴打我。（「男人真他媽不是好東西！」）幸好我及時逃走了。

這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有段時間，電視新聞也報道過的，正因為我們的姑娘小夥子都長得不錯，共享單身們很容易成為一些不法分子性犯罪的目標，這就是為什麼「一起走夜路」這種服務，很少有人願意接單。

不過我天生膽子大，接過一些單子，也沒出過事。我記得其中有一個用戶很特殊，他其實是我們競爭對手公司的共享單身。性暴力新聞剛出來的時候，他很害怕，不敢自己回家，又不好意思叫朋友幫忙，所以他才給自己叫了競爭對手的服務。

「你不害怕嗎？」他在路上問我。

「我覺得沒什麼好怕的。」我自信地告訴他。

「那這樣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靠過來，想牽我的手。

「對、對不起，你知道行規的。」我緊張地避開了他，說道：「雖然沒談過戀愛，但我應該不會喜歡男生的。」

「啊，我忘了……我們公司是可以牽手的。」回到公寓樓下，他失望地看著我說，「好想談戀愛啊。」

我被那天夜裡淡黃氤氳的月色感染，也有點難過。

為什麼想談戀愛呢？

這個問題困擾著我。在我的工作中，我已經見過很多個因為愛情失望痛哭的人，他們如此投入，對我這種完全沒有談過戀愛的單身青年，他們也充滿了費解。「你是不是人工智慧啊？」總是有人問。

我是人工智慧嗎？我不是啊。我是真實的人啊，而且，單身很正常啊不是嗎？

但是，這些不同的問題，以及那些反應過激的用戶，一直困擾著我。最終，我在一次例行檢測中被告知：最近有幾位用戶反饋，京C0900662 情緒不太穩定，被投訴了。

系統將此種情況認定為：多名用戶反映該共享單身存在精神創傷，暫時無法使用，需要報修。

我們公司的報修率沒有「小黃車」那家公司那麼高，他們在北京和上海爆髮式地投放了超過五千個共享單身，短時間內給公司也給自己掙了很多錢，但是用戶體驗很差，很多沒有經過嚴格培訓的共享單身進入社會，言行舉止不太得體，影響了共享單身的聲譽。

但不管怎麼說，我從公司心理救助中心離開的時候，感覺自己充滿了活力。也是從這時開始，我的個人頁面上多了「已維修」的標記。有了這個標記，用戶會知道我們是更有經驗的人，說起來，它也算是一個勳章了。

我記得那天，心理諮詢師憂心忡忡地看著我說：「你還單身，怎麼可能算修好了呢？」

完成第 400 個任務的時候，我又解鎖了兩個服務項目：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所有這些看上去很家常的項目，背後都能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也越來越讓我意識到，現實生活中需要兩個人去做的事情，其實是非常奢侈的。

我和一個女用戶看電視，地點是她家裡，我們坐在沙發上，中間隔著五個靠枕。

她是個互聯網博主，擅長寫段子，而且非常喜歡說話，那天她一邊用互聯網電視看《春風十里，不如你》，一邊用手機發微博，一邊跟我說話。

「你知道這句話嗎？——春風十里，不如你。」她問我。

「知道。」

「那你有感覺嗎？」她問。

「你是說這電視劇，還是你？」我問她。

「當然是電視劇啊，」她一直在刷微博，「不過呢，你兩個都可以回答。」

「電視還挺好看，讓人覺得戀愛也不是壞事。」我說，「但是對你沒有感覺。」

我知道自己說後半句的時候在撒謊，而且她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還偷偷看了看她。

她抬起頭，嚴厲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刷微博。

「我跟你說啊，』春風十里不如你』，是馮唐寫的，按他的意思，是用來形容姑娘美，青春期的愛情美。但是呢，原句其實來自杜牧的《贈別》——』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知。』春風十里，原意是揚州風月場所的繁華，本來是誇雛妓的，所以整句話說的是，揚州城裡所有的妓女都很漂亮，但是她們都不如你。」她得意地展示著自己在微博上看到的新知識。

「一句話的『原意』有那麼重要嗎？」

「不重要嗎？如果有人對我說這句話，相當於說我是妓女。」她嚴厲地說，頭還是沒有抬起來。

「對方應該不是這麼想的吧——哦，有人對你說過這句話嗎？」

「你是什麼意思？」她還是低著頭。

「我覺得，對你說這句話的人，他心裡想的意思，對你而言才是更重要的吧。說話的是兩個人，兩個人在對方眼裡是什麼樣的人，才是更重要的事吧。」

「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她抬起頭來，我看見她哭了。

「沒、沒關係的……」我安慰她。

「我還是處女！我連避孕套戴在男人身上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我僵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她舉起一盒避孕套。

我接過的任務數量到達 600 個的時候，還沒有新項目解鎖，與此同時，共享單身越來越多，同行之間的競爭變得越來越激烈，每個共享單身的接單量的確沒有從前那麼多了。

在城市的繁華地帶，共享單身們也越來越容易被辨認出，他們「長著一張沒有人愛過的、善良又冷靜的臉」。

這很讓我焦慮。我的區域經理告訴我，這是很正常的職業焦慮。但他同時向我透露，之前那些「前輩」，都是在接過 600 單之後不久解鎖了全部服務項目的，解鎖了全部項目，我也可以免責辭職了。我應該充滿幹勁。

很多競爭對手把業務開到了國外，卻被國外的一些政府或是 NGO 抵制。「這一業務不利於提高本國的生育率。」同樣的爭議也在國內浮現出來，公司的公關部門每天都在疲憊地應付著媒體的攻擊。

我父母經常打電話警告我，不要從事和共享單身有關的工作（我一直瞞著他們），否則就跟我斷絕關係。「我們希望你儘快結婚，不希望你單身，你那麼好的孩子，不能單身。」

我感到這份工作帶來的負面影響正在加大，特別是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平均每個月被報修一次。而且每去一次，我都會發現心理救助中心的人變得越來越多。

勞累的時候，我想過辭職，但如果需要支付很高的違約金，我也不肯。

唯一讓人欣慰的是，社會對共享單身的需求並沒有降低，孤獨的人們，彼此都需要陪伴。有的時候，我都忘了自己是不是在工作，因為我孤獨的時候，也希望立刻有人掃我身上的條碼。

最新的例行客戶調查遲遲沒有反饋，根據此前的經驗，應該是有用戶投訴我了。想到那次看《春風十里，不如你》時發生的事，我還心有餘悸。

直到我完成了第 800 個任務時，我收到了一則特別的通知。

京C0900662

已通過所有職業素養測試

現可解鎖以下項目

戀愛（未定價）/ 離職（未定價）

請根據個人情況選擇

解鎖全部 / 關閉系統

儘管公司高層一直在我面前吹噓，我們和那些在精神病院、養老院工作的護工一樣，向社會提供的是善意的陪伴，因而對人類而言，也是偉大的工作。

但是，我已經厭煩了自己的工作。

想不到我辛辛苦苦地工作，目的卻是為了離開自己的工作。應該重申，我並非在情感上厭煩了單身——是工作讓我在物理的意義上對「單身」產生了厭煩。這可能跟電擊療法是一樣的，為了讓你戒掉某種有害的東西，醫生們有時候會用電擊的方式治療病人。

總之，我不想再單身了，我想戀愛，我選擇了離職。

我是怎樣通過了那個神秘的終極職業素養測試呢？

我記得那個關鍵的晚上，當那個假裝成女博主的公司職業素養檢測員，為了測試我是否在工作期間嚴格遵守公司要求，竟然用自由女神像舉著火炬的動作，舉著一盒避孕套朝我衝過來，而我則強忍著身體的衝動，眼睛裡也流下了羞恥的淚水，遺憾地拒絕了她。

「為什麼？！」她無比賣力地檢測著我。

「因為……」我艱難地拒絕著她，和她手裡的東西，我真實地感受到，這是二十六年來自己遇到過最危急的時刻。「因為我不喜歡你買的那個牌子！」

……

「居、居然……是、是這樣的嗎……」

她看著手裡的不知道哪個牌子的盒子，沉默了三秒，然後扔掉了。

　　- 完 -

來源：烏雲裝扮者

原標題：共享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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