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子弟從容出入，望若神仙的另一面：神州陸沉，百年丘墟

南北朝世族淵源與漢朝豪族具有直接的血緣關係， 卻已非漢朝豪族範疇而發展為另一形態。 其原型轉變的起步， 晉朝成立已有明顯跡象， 便是與政治關係的密結。 後漢後半以來 「豪族官僚化、 官僚豪族化」 的發展方向愈益明朗。

金谷園

陪伴此一現象， 又是豪族為中核的政治社會崇尚奢侈。 奢侈原系豪族財富的代表性徵象，但天下財富以四海歸一而向國都洛陽集中時的晉朝為尤甚， 而且便以開國晉武帝自身帶頭。 見諸 《 晉書》 ， 如下引之例頗多：

——武帝之婿太原王氏一系的王濟， 「 武帝嘗幸其宅， 供饌甚豐， 悉貯琉璃器中。 蒸肫甚美， 帝問其故， 答曰： 『以人乳蒸之』 。」

——重臣何曾、 何劭父子， 「 （ 曾） 性奢豪， 務在華侈。 帷帳車服， 窮極

綺麗。 廚膳滋味， 過於王者……食日萬錢， 猶曰無下箸處…… （ 劭） 驕奢簡貴亦有父風， 衣裘服玩，新故巨積。 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 時論以為太官御膳， 無以加之。」

——武帝奪取魏國政權最大幫凶與兒女親家賈充之孫賈謐， 「 其驕寵奢侈逾度， 室宇崇僭， 器服珍麗。 歌僮舞女， 選極一時。 開閣延賓， 海內輻湊。 貴游豪戚及浮競之徒， 莫不盡禮事之， 或著文章稱美謐……皆傅會於謐， 號曰二十四友。」

此二十四友文學集團的著名人物， 包含聞名歷史的美男子潘岳， 吳國才子陸機、 陸雲兄弟， 以 《 三都賦》 享譽的左思， 奢侈名人石崇， 以及其後於五胡亂華初期以孤忠博得後世莫大尊敬的劉琨。

晉朝豪奢最堪舉代表性的人物， 便是賈謐二十四友之一與石苞（西晉開國八公之一）幼子石崇。他以文學家潘岳 《金谷詩序》 特予讚美的洛陽西北郊金谷別墅為中心， 傲視群倫的豪侈一般， 《 晉書》 記錄： 「 財產豐積， 室宇宏麗。 後房百數， 皆曳紈綉、 珥金翠， 絲竹盡當時之選。 ……與貴戚王愷、 羊琇之徒， 以奢靡相尚。」

石崇以奢豪矜物， 廁上常有十餘婢侍列， 皆有容色， 置甲煎粉、沉香汁， 有如廁者， 皆易新衣而出 。 石崇與獲武帝援助而成為他財富競賽最大對手、 東海王氏後裔與武帝叔舅王愷間的 「 鬥富」 ， 是則歷史上膾炙人口的故事。

與紈袴貴公子相對， 豪富另一類型為守財奴， 美稱則可謂蓄財家。 琅邪王氏子孫一支的王戎， 官至司徒， 「 性好興利， 廣收八方園田水碓， 周偏天下。

積實聚錢， 不知紀極，每自執牙籌， 晝夜算計， 恆若不足。 而又儉嗇， 不自奉養， 天下人謂之膏肓之疾。

女適裴頠， 貸錢數萬， 久而未還。 女後歸寧， 戎色不悅， 女遽還直， 然後乃歡。從子將婚， 戎遺其一單衣， 婚訖而更責取。家有好李， 常出貨之， 恐人得種， 恆鑽其核。」

無論奢或嗇， 所說明 「 財」 與 「 勢」 相結合的事態則一。 也影響一般民間， 抑或豪族家奴的奢侈風習。 所以當時人感慨而言： 「 古者堯有茅茨，今之百姓競豐其屋。 古者臣無玉食，今之賈豎皆厭粱肉。 古者后妃乃有殊飾，今之婢妾被服綾羅。 古者大夫乃不徒行，今之賤隸乘輕驅肥。」

由此導源， 便如史料中所指示政治怠惰與腐敗的一般： 「 綱紀大壞， 貨賂公行。 勢位之家， 以貴陵物。忠賢路絕， 讒邪得志， 更相薦舉， 天下謂之互市。」

接受正統儒家教養的知識分子疾首痛心之餘， 於是王沉（ 另一王沉） 《 釋時論》 、 蔡洪 《 孤奮論》 、 魯褒 《 錢神論》 、 杜嵩 《 任子春秋》等一系列激烈抨擊時政的文章， 都自三世紀九十年代左右廣泛流傳，道出了被拒斥於逆流以外者的共同心聲。

《 晉書》 中曾收錄 《 釋時論》 與 《 錢神論》 兩篇。前者給予無恥的官場現形以無情暴露， 用東野丈人與冰氏之子的對話方式表達， 嘆息 「 少長於孔、 顏之門， 久處於清寒之路， 不謂熱勢， 自共遮錮」 。 後者譏諷金錢萬能，充分盡文字上嬉笑怒罵之能。

如此當頭棒喝， 於二世紀末以來地方基層架構破壞，隨豪族崛起的形勢重行建築， 社會輿論喪失獨立性而依附於豪族， 勢利與諂媚倒反成為常態的三至四世紀之交時代， 效果與反應的微弱自可想像。

但到後世， 如上作品卻都博得廣大同情與激起共鳴， 而認定其不朽的歷史價值。 尤其 《 錢神論》 ， 已被推崇為諷刺文學代表作， 主旨 「錢能通神」 ，以及今日家喻戶曉錢的別號 「孔方」 ， 謔稱又是 「 家兄」 ， 都便是這篇文章中的用語。

有錢能使鬼推磨——《錢神論》：有錢可使鬼，而況人乎。

八王內亂與五胡亂華相續下中國不可收拾的大分裂局面形成， 僅僅四分之一世紀時間， 一個新興朝代與統一國家迅速解體， 晉朝豪族對國家社會巨大腐蝕力的影響可見。

而便在此過程中， 豪族自大、 自滿與驕恣縱慾所附著的醜惡面終被明晰揭發。 他們以經濟優裕育成憑几搖麈尾而談哲理， 所謂 「 清談」的風雅生活， 原被社會所艷羨， 相對方面， 晉朝政治所以鬆懈與怠惰， 脫離現實的流行性浮誇清談便須負責。

當國家危急時期， 清談人物懦弱、 卑鄙、 貪婪、 顢頇、 自私自利， 以及無恥的另一人格， 充分暴露糜爛生活與頹廢風俗併發症的道德墮落必然弱點。 而此一弱點， 正是晉朝政權所以輕易傾覆的致命傷。

王衍（256年—311年），字夷甫

戰禍中晉朝豪族人格卑劣的一般， 名族王氏可引為代表：

——被當時塑定為偶像的清談大家琅邪王衍， 《 晉書》 謂其 「 盛才美貌，明悟若神， 常自比子貢。 兼聲名藉甚， 傾動當世。 妙善玄言， 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 與手同色……朝野翕然， 謂之 『一世龍門』 矣。 累居顯職，後進之士， 莫不景慕放效， ……矜高浮誕， 遂成風俗焉」 。

而當永嘉之亂尖銳化， 國都外圍攻防戰展開，五胡亂華數年來最悲慘的一次戰役， 便在王衍以太尉高階位被推為統帥時演出， 數十萬軍隊全軍覆沒， 王衍自身也被俘。

而被俘後面晤敵軍指揮官石勒時， 《 晉書》 記錄的卻是他如下一副醜態： 「衍自說少不豫事， 欲求自免， 因勸勒稱尊號。

石勒怒曰： 『 君名蓋四海， 身居重任， 少壯登朝， 至於白首， 何得言不豫世事邪？ 破壞天下， 正是君罪。』 使左右扶出。謂其黨孔萇曰： 『吾行天下多矣， 未嘗見如此人。』 」 無恥的下場， 王衍仍免不了一死。

晉朝當權豪門大族大多已遺棄國家與喪失國家觀念。漢朝豪族經過以漢末—三國承啟， 前後約百年的間隔而演進為晉朝豪族， 意識上的轉變， 便以此區別。 簡言之，漢朝遺留下高尚而廉潔的風氣已被破壞無遺。 漢朝特別注重的道德與名節， 至晉朝已不可想像。 所以， 如以漢朝豪族為基準， 西晉時， 水平已大幅傾斜。

劉琨（271年—318年）與祖逖聞雞起舞

如果以晉朝豪族高官一概而論， 全比如王衍、 王浚， 自非持平。後世歷史家沉痛指 「 清談滅晉」 ， 也僅持理由的一端。 洛陽淪陷與懷帝被俘後愍帝的在長安被擁立， 是其反證。

到長安再陷落而晉朝滅亡，東晉政權退守江南， 黃河流域也還有劉琨挺拔堅持。 但劉琨承平時代並未得志， 世亂才識忠貞， 在豪族中是少數中的少數， 抑且，劉琨最後終在獨力奮鬥環境中， 反被撤退到江南的豪族主流派陷害而被犧牲。

惟其如此， 相對的發展， 沒有如劉琨般度量的一些反對 「 清談」 ，不願與晉朝豪族主流同流合污， 以及蔑視無恥大官的地方豪族與知識分子， 對晉朝政府既然感到極度灰心與失望， 只有斷然倒向五胡一邊，而寧願與胡人領導者合作。 這是至堪注意的歷史現象， 也是五胡所以獲得漢人實力人士擁護， 以及五胡所以能在黃河流域立國的原因之一。

晉朝滅亡前後，豪族主潮流移向江南， 專以競佔山澤， 展開大土地領有為事， 則可了解， 他們選擇南方成立新政府， 以及晉朝命脈由他們延續的目的，乃系立於他們自身的利益基準為原則。 便是說，豪族主流自北方播遷到南方，攜來的仍是舊觀念、 舊意識， 以及他們的晉式生活。

對此等人政治紀律鬆弛與風俗頹廢表示強烈反對者的實力派， 最後如非自身向腐敗低頭， 便是反抗徹底失敗。

陶侃（259年—334年）

前者之例， 早年孤貧至須 「 其母截髮得雙髲， 以易酒肴」 待客的陶侃， 曾嚴厲批判清談家放棄國家責任感， 虛耗光陰於無益的浮言與逸樂， 謂 「大禹聖者， 乃惜寸陰， 至於眾人， 當惜分陰，豈可逸游荒醉， 生無益於時， 死無聞於後， 是自棄也」 。

又說： 「 樗蒱者， 牧豬奴戲耳。 老莊浮華， 非先王之法言， 不可行也。 君子當正其衣冠， 攝其威儀， 何有亂頭養望， 自謂宏達邪」 ？

而發達至頂峰後， 《 晉書》 的記載卻已是「 媵妾數十， 家僮千餘， 珍奇寶貨， 富於天府」。

桓溫（312年—373年）

後者之例， 則桓溫痛恨王敦與憤慨指摘： 「遂使神州陸沉， 百年丘墟， 王夷甫 （ 王衍） 諸人不得不任其責。」他以最激烈的反攻北方實際行動， 支持其不屈服意志， 遭遇又是周圍豪族沉重壓力下鬱郁去世。

陶侃與桓溫乃是東晉前半期兩個奮起與豪族搏鬥的國家權力人物， 而仍然難對挽回政治社會消沉、 腐化逆流發生作用。

南朝世族畸形發展的清談、 社交生活， 從而偏差也愈拉愈大， 走入死角。史料世族諸傳記中不斷記錄注重個人身材、 儀容、 風度、 談吐、 聲音等容止美

條件， 南朝世族體能一般都呈現無力化。

關於這方面報導， 六世紀後半顏之推（531～約591年）教訓子孫的著作 《顏氏家訓》 乃是最珍貴資料。 顏之推原系梁朝官員， 親歷「 侯景之亂」 ， 至紀元五五六年西魏江陵之役， 他是被捕虜者之一。 以後自西魏脫走北齊， 繼位高官。 北齊敗亡， 又仕北周與隋。 所以他一生閱歷豐富， 見聞廣博。

《 顏氏家訓》 二十篇， 詳記南北朝雙方好尚差異， 以及彼此不同的風俗習慣， 乃系目睹的寫實記錄，了解南北朝時代社會文物第一手貴重文獻。 他於 《 家訓》 中批判南朝世族子弟的怠惰無力與無能——

「 江南朝士， 因晉中興， 南渡江左， 本 （ 卒） 為羈旅， 至今八九世。 未有力田， 悉資俸祿而食耳。 假令有者， 皆信僮僕為之，未嘗目觀起一撥土， 耘一株苗， 不知幾月當下， 幾月當收， 安識世間余務乎？故治官則不了， 營家則不辦， 皆優閑之過也。」 （ 第十一篇涉務）

「 梁朝全盛之時， 貴遊子弟， 多無學術， 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 體

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 傅粉施朱， 駕長檐車， 跟高齒屐， 坐棋子方

褥， 憑班絲隱囊， 列器玩於左右。 從容出入， 望若神仙。」 （ 第八篇勉學）

「 梁世士大夫， 皆尚褒衣博帶， 大冠高屐， 出則車輿， 入則扶持， 郊郭之

內無乘馬者。 ……及侯景之亂， 膚脆骨柔， 不堪行步， 體羸氣弱， 不耐寒暑，生死倉猝者， 往往而然。」 （ 第十一篇涉務）

惟其如此， 以北方渡來名門大族後裔為代表的南朝世族， 其架構崩壞， 直接原因固以 「侯景之亂」 與西魏江陵攻掠兩次毀滅性兵災， 基本上則南朝世族的自滅。 矛盾因兩次兵災而表面化， 南朝的北方籍世族乃不得不急速衰退。至最後一個朝代陳朝， 已是 「 吳姓」 土著世族抬頭的時代。

姚著中國史 姚大中 著 華夏出版社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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