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欣賞分享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松江華亭(今上海閔行區馬橋)人,明代書畫家。董其昌擅畫山水,師法董源、巨然、黃公望、倪瓚。 書畫作品有《岩居圖》、《明董其昌秋興八景圖冊》、《晝錦堂圖》、《白居易琵琶行》、《草書詩冊》、《煙江疊嶂圖跋》等, 著有《畫禪室隨筆》、《容台文集》、《戲鴻堂帖》(刻帖)等。
卷一
論用筆
米海岳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之咒也。然須結字得勢,海岳自謂集古字,蓋於結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學米書者,惟吳琚絕肖。黃華樗寮,一支半節。雖虎兒亦不似也。
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且如一字中,須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處。王大令之書,從無左右並頭者。右軍如鳳翥鸞翔,似奇反正。米元章謂:「大年千文,觀其有偏側之勢,出二王外。」此皆言布置不當平勻,當長短錯綜,疏密相間也。 作書之法,在能放縱,又能攢捉。每一字中,失此兩竅,便如晝夜獨行,全是魔道矣。余嘗題永師千文後曰: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為起,自為結,不可信筆。後代人作書,皆信筆耳。信筆二字,最當玩味。吾所云須懸腕,須正鋒者,皆為破信筆之病也。東坡書,筆俱重落。米襄陽謂之畫字,此言有信筆處耳。
筆畫中須直,不得輕易偏軟。 捉筆時,須定宗旨。若泛泛塗抹,書道不成形像。用筆使人望而知其為某書,不嫌說定法也。 作書最要泯沒棱痕,不使筆筆在ㄌ素成板刻樣。東坡詩論書法云:「天真爛漫是吾師。」此一句,丹髓也。
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 顏平原,屋漏痕,折釵股,謂欲藏鋒。後人遂以墨豬當之,皆成偃筆。痴人前不得說夢。欲知屋漏痕、折釵股,於圓熟求之,未可朝執筆,而暮合轍也。
樂山看經曰:「圖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須穿。」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古人神氣,淋漓翰墨間,妙處在隨意所如,自成體勢。故為作者,字如子,便不是書,謂說定法也。
予學書三十年。悟得書法而不能實證者,在自起、自例、自收、自束處耳。遇此關,即右軍父子亦無奈何也。轉左側右,乃右軍字勢。所謂跡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書家好觀閣帖,此正是病。蓋王著輩,絕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宕瀟洒,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此趙吳興所未嘗夢見者。惟米痴能會其趣耳。今當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隱居大令帖幾種為宗,余俱不必學。
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入晉唐門室也。蘭亭非不正,其縱宕用筆處,無跡可尋。若形模相似,轉去轉遠。柳公權云:「筆正,須喜學柳下惠者參之。」余學書三十年,見此意耳。 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此竅也。 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強之謂。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興行書得之。須悟後,始肯余言也。
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肥,肥則大惡道矣。
作書,須提得筆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
提得筆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轉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 書楷,當以黃庭懷素為宗。不可得,則宗女史箴。行書,以米元章、顏魯公為宗。草以十七帖為宗。
評法書
餘十七歲時學書。初學顏魯公多寶塔,稍去而之鐘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學宋人,乃得其解處。
文待詔學智永千文。盡態極妍,則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聞也。嘗見吳興臨智永故當勝。 趙吳興跋蘭亭序云:與丙舍帖絕相似。丙舍,乃鍾元常書。世所傳者,右軍臨本耳。東坡先生書,深得徐季海骨力。此為文湖州洋嶼詩帖。余少時學之,今猶能寫,或微有合處耳。 米元章嘗奉道君詔,作小楷千字,欲如黃庭體。米自跋云:「少學顏行,至於小楷,了不留意。」蓋宋人書多以平原為宗,如山谷、東坡是也。惟蔡君謨少變耳。
吾嘗評米書,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直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 東坡先生書,世謂其學徐浩。以予觀之,乃出於王僧虔耳。但坡云:「用其結體,而中有偃筆,又雜以顏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來。即米顛書,自率更得之。晚年一變,有冰寒於水之奇。書家未有學古而不變者也。 楊景度書,自顏尚書、懷素得筆。而溢為奇怪,無五代茶之氣。宋蘇、黃、米皆宗之。書譜曰:「既得正平,須追險絕,景度之謂也。」
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蓋所謂行間茂密是也。余見米痴小楷,作西園雅集圖記,是紈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軍蘭亭敘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人法,則所以為神品也。 素師書本畫法,類僧巨然。巨然為北苑流亞,素師則張長史後一人也。高閑而下,益趨俗怪,不復存山陰矩度矣。 蘭亭,出唐名賢手摹,各參雜自家習氣。歐之肥,褚之瘦,於右軍本來面目,不無增損。正如仁智自生妄見耳。此本定從真跡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稱量諸家禊帖,乃神物也。
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吾鄉陸儼山先生作書,雖率爾應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寫字時須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書不能不揀擇。或閑窗遊戲,都有著精神處。惟應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後遇筆研,便當起矜莊想。古人無一筆不怕千載後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紆曲,未有精神不在傳遠,而幸能不朽者也。
吾於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惟不能多書,以此讓吳興一籌。畫則具體而微,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
吾學書,在十七歲時。先是吾家仲子伯長名傳緒,與余同試於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書拙,置第二。自是始發憤臨池矣。初師顏平原多寶塔,又改學虞永興,以為唐書不如晉魏,遂仿黃庭經及鍾元。常宣示表力,命表還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謂逼古,不復以文徵仲。祝希置之眼角,乃於書家之神理,實未有入處,徒守格轍耳。比游嘉興,得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又見右軍官奴帖於金陵,方悟從前妄自標許譬如香岩和尚,一經洞山問倒,願一生做粥飯僧。余亦願焚筆研矣。然自此漸有小得。
今將二十七年,猶作隨波逐浪書家,翰墨小道,其難如是,何況學道乎? 吾鄉陸宮詹,以書名家。雖率爾作應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學字,何得放過?」陸公書類趙吳興,實從北海人。有客每稱公似趙者,公曰:「吾與趙同學李北海耳。」 吾鄉莫中江方伯,書學右軍,自謂得之聖教序。然與聖教序體小異,其沉著逼古處,當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詢其所由,公謙遜不肯應。及余己卯試,留都。見王右軍官奴帖真跡,儼然莫公書,始知公深於二王。其子云卿,亦工書。 書家有自神其說,以右軍感胎仙傳筆法。大令得白雲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語。天上雖有神仙,能知羲獻為誰乎? 呂純陽書,為神仙中表表者。今所見,若東老詩,乃類張長史。又云:題黃鶴樓,似李北海。仙書尚以名家為師如此。孫虔禮曰:妙似神仙。余謂實過之無不及也。昔人以翰墨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傳者;有勤一生而學之,異世不聞聲響者;有為後人相傾,餘子悠悠,隨巨手譏評,以致聲價頓減者;有經名人表章,一時慕效,大擅墨池之譽者。此亦有運命存焉。總之,欲造極處,使精神不可磨沒,所謂神品,以吾神所著故也。何獨書道,凡事皆爾。 趙吳興大近唐人,蘇長公天骨俊逸,是晉宋間規格也。學書者熊辨此,方可執筆臨摹。否則ㄌ成堆,筆成冢,終落狐禪耳。
米元章云:「吾書無王右軍一點俗氣,乃其收王略帖。」何珍重如是。又云:見文皇真跡,使人氣懾,不能臨寫。真英雄欺人哉。然自唐以後,未有能過元章書者。雖趙文敏亦於元章嘆服曰:「今人去古遠矣。」余嘗見趙吳興作米書一冊,在吏部司務蔣行義家,頗得襄陽法。今海內能為襄陽書者絕少。 宋時有人以黃素織烏絲界道三丈成卷,誡子孫相傳。待書足名世者,方以請書。凡四傳而遇元章。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復讓也。 神宗皇帝,天藻飛翔,雅好書法。每攜獻之鴨頭丸帖、虞世南臨《樂毅論》、米芾文賦,以自隨。予聞之中書舍人趙士禎言如此。因考右軍,曾書文賦。褚河南亦有臨右軍文賦。今可見者,趙榮祿書耳。 以平原爭坐位帖求蘇米,方知其變。宋人無不寫爭坐位帖也。 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至唐人,始專以法為蹊徑,而盡態極妍矣。 昔顏平原鹿脯帖,宋時在李觀察士行家,今為辰玉所藏。爭坐位帖,在永興安師文家。安氏析居,分而為二。人多見其前段,師文後乃並得之,相繼入內府。今前段至行香菩薩寺止,為項德新所藏。 東坡作書,於卷後餘數尺曰:「以待五百年後人作跋。」其高自標許如此。
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能解也。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予得楊公遊仙詩,日益習之。 唐林緯乾書學顏平原,蕭散古淡,無虞褚輩妍媚之習。五代時少師特近之。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 大慧禪師論參禪云:「譬如有人,具萬萬貲。吾皆籍沒盡,更與索債。」此語殊類書家關捩子。
米元章云:如撐急水灘船,用盡氣力,不離故處。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那叱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後,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余此語,悟之。楞嚴八選義,明還日月,暗還虛空。不汝還者,非汝而誰?然余解此意,筆不與意隨也。甲寅二月。
書法雖貴藏鋒,然不得以模糊為藏鋒,須有用筆,如太阿蕆截之意。蓋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顏魯公所謂如印印泥,如錐畫沙是也。細參玉潤帖,思過半矣。
宋高宗於書法最深。觀其以蘭亭賜太子,令寫五百本,更換一本,即功力可知。思陵運筆,全自玉潤帖中來,學禊帖者參取。 柳誠懸書,極力變右軍法,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
所謂神奇化為臭腐,故離之耳。凡人學書,以姿態取媚,鮮能解此。余於虞褚顏歐,皆曾彷彿十一。自學柳誠懸,方悟用筆古淡處。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趨右軍也。 吾松書,自陸機、陸雲創於右軍之前,以後遂不復繼響。二沈及張南安、陸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傳世,為吳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時之標。然欲突過二沈,未能也。以空疏無實際,故余書則並去諸君子而自快,不欲爭也。以待知書者品之。(此則論雲間書派)
余性好書,而懶矜莊,鮮寫至成篇者,雖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倫次語耳。偶以冊置案頭,遂時為作各體,且多錄古人雅緻語,覺向來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書名,故書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書不苟且,亦不免為名使耳。 吾書無所不臨仿,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於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書,第率爾酬應耳。若使當其合處,便不能追蹤晉宋,斷不在唐人後乘也。
跋自書
臨官奴帖後 右軍官奴帖事五斗米,道上章語也。已卯秋,余試留都,見真跡。蓋唐冷金箋摹者,為閣筆,不書者三年。此帖後歸婁江王元美。予於已丑詢之王澹生,則已贈新都許少保矣。此帖類禊敘,因背臨及之。
臨洛神賦後 大令洛神賦真跡,元時猶在趙子昂家。今雖宋榻,不復見矣。今日寫此四行,亦唐摹冷金舊跡。余見之李項氏,遂師其意,試朝鮮鼠須筆。
書羅語題尾 樂志論,與羅氏此篇,實山居之人所自寬語。餘數書之,亦如歸去來詞,以志吾樂耳。
書樂志論題尾 余在梁溪,見徐季海書《道德經》。評者謂子瞻似之,非也。子瞻多偃筆,季海藏鋒。正書欲透紙背,安得同論。此書頗似之。
書酒德頌題尾 伯倫善閉關,雖沉湎,自有韜世之致。故得與嵇阮輩並稱。余飲不能三酌,而書此頌,又自笑也。
臨顏平原誥書後 唐世官誥,皆出善書名公之手。魯公為禮部尚書,猶耆朱巨川誥。如近世之埋志,非籍手宗匠,以為孝慈不足。其重如此,國朝制誥,乃使中書舍人為之寫軸。而書法一本沈度姜立綱,何能傳後?予兩掌制詞,及先太史詔。欲自書之,忽有非時之命,持節長沙封吉藩。頒誥之時,王程於邁,不獲從魯公自書之例。臨顏帖,為之憮然。
臨顏書後 顏清臣書,深得蔡中郎石經遺意。後之學顏者,以觚稜斬截為入門,所謂不參活句者也。余此書,竊附魯男子學柳下惠之意。
臨天馬賦書後 襄陽書天馬賦,余所見已四本。一為擘窠大字,後題雲「為平海大師書」。
臨洛神賦書後 樂毅論乃扇書,後人又以為右軍自書刻石。梁世所摹,與唐摹字形各異。淳熙秘閣,梁摹本也。予家戲鴻堂帖,唐摹本也。又有一本唐摹,在長安李氏,曾屬余跋,亦有文壽承跋。蓋貞觀中,太宗命褚遂良等,摹六本賜魏徵諸臣。此六本,自唐至今,余猶及見,其二恨梁摹白麻紙真跡,為新都吳生所有,余亦不甚臨樂毅論,每以大令十三行洛神賦為宗極耳。
臨像贊題後 柳誠懸小書玄真護命經,不知其所自。因臨畫像贊,知誠懸用其筆意,小加勁耳。唐人書無不出於二王,但能脫去臨仿之跡,故稱名家。世人但學蘭亭面,誰得其皮與其骨?凡臨書者,不可不知此語。
跋臨女史箴 昔年見晉人畫女史箴雲,同虎頭筆,分類題箴,附於畫左方,則大令書也。大令書女史箴,不聞所自。據孫過庭讀書譜,有云:「右軍太師箴,豈即女史而訛承於後耶?」然其字結體,全類十三行,則又非王右軍也。暇日,適發興欲書,遂復仿之,不見真跡。聊以意取,乃不似耳。
臨宣示表題後 鐘太傅書,余少而學之,頗得形模。後得從韓館師,借唐榻戎輅表臨寫,始知鍾書自有入路。蓋猶近隸體,不至如右軍以還,恣態橫溢,極鳳翥鸞翔之變也。閣帖所收,惟宣示表、還示帖,皆右軍之鐘書,非元常之鐘書。但觀王世將宋儋諸跡,有其意矣。辛丑冬,因臨宣示表及之。
跋臨瘞鶴銘 黃涪翁雲,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子無過遺教經。今世所傳遺教,直唐經生手耳。瘞鶴則陶隱居書,山谷學之。余欲縮為小楷,偶失此帖,遂以黃庭筆法書之。
書舞鶴賦後 往余以黃庭樂毅真書,為人作榜署書。每懸看,輒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為方丈者,乃盡勢也。題榜如細書,亦跌宕自在,惟米襄陽近之。襄陽少時,不能自立家,專事摹帖,人謂之集古字。已有規之者曰:「復得勢,乃傳。」正謂此。因書舞鶴賦及之。
跋十三行洛神賦 趙文敏得宋思陵十三行於陳灝,蓋賈似道所購,先九行,後四行,以悅生印款之。此子敬真跡。至我朝,惟存唐摹耳。無論神采,即形模已不相似。惟晉陵唐太常家藏宋拓,為當今第一。曾一見於長安,臨寫刻石恨趙吳興有此墨跡,未盡其趣。蓋吳興所少,正洛神疏雋之法,使我得之,政當不啻也。
題書千字文後 千文凡書四載,先後作止。筆墨間闊,幾如寫一大藏經。今至延津,始成之。山中自恃多暇,乃至不如吏牘之餘。予所愧於嵇叔夜也。
題歸去來辭後 以米元章筆法,書淵明辭,差為近之。
臨米書後 是日,海上顧氏以米襄陽真跡見視。余為臨此,大都米家書與趙吳興各為一門庭。吳興臨米,輒不能似,有以也。吳興書易學,米書不易學。二公書品,於此辨矣。
書飲中八仙歌后 陸士衡作竹林七賢論,以嵇阮為標。顏延之作五君詠,王氵中、山巨源,皆在門外,弗復及。少陵八仙歌,其尤著者,賀季真、太白耳。他日作哀詩,於飲中八仙,獨著汝陽王,所謂虯須似太宗,色英塞外春者。豈讓帝之子,負奇自廢。韜光鏟采,醉鄉為隱者耶。即諸子,當非酒人可概矣。
跋禊帖後 唐相褚河南,臨禊帖白麻跡一卷。曾入元文宗御府,有天曆之寶,及宣政紹興諸小璽,宋景濂小楷題跋。吾鄉張東海先生,觀於楊氏之衍澤樓。蓋雲間世家所藏也。筆法飛舞,神采奕奕,可想見右軍真本風流,實為希代之寶。余得之吳太學,每以勝日展玩,輒為心開。至於手臨,不一二卷止矣,苦其難合也。昔章子厚日臨蘭亭一卷,東坡聞之,以為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東坡學書宗旨如此。趙文敏臨禊帖最多,猶不至如宋之紛紛聚訟,直以筆勝口耳。所謂善易者,不談易也。
臨官奴帖真跡 此帖在淳熙秘閣續刻,米元章所謂絕似蘭亭序。昔年見之南都,曾記其筆法於米帖曰,字字騫翥,勢奇而反正。藏鋒裹鐵,遒勁蕭遠,庶幾為之傳神。已聞為海上潘方伯所得,又復歸王元美。王以貽余座師新安許文穆公,文穆傳之少子胃君。一武弁借觀,因轉售之。今為吳太學用卿所藏,頃於吳門出示余,快餘二十餘年積想,遂臨此本雲。抑餘二十餘年時書此帖,茲對真跡,豁然有會。蓋漸修頓證,非一朝夕。假令當時力能致之,不經苦心懸念,未必契真。懷素有言: 「豁焉心胸,頓釋凝滯。」今日之謂也。時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朱涇道中,日書蘭亭及此帖一過,以官奴筆意書禊帖,尤為得門而入。
評古帖
題絳帖一卷後 宋榻絳州帖,乃官奴嫡冢,故佳本在汝帖長沙之上。昔人得古帖數行,專心學之,遂以名世。況此本已具各體,即不完善,比之威鳳一毛,可藏也。
題娑羅樹碑後 保母帖,辭中令帖。大令實為北海之濫觴。今人知學北海而不追蹤大令,是以佻而無簡,直而少致。北海曰:「似我者俗,學我者死。」不虛也。趙吳興猶不免此,況餘子哉?
黃庭經跋 黃庭經以師古齋刻為第一,乃遂良所臨也,淳熙續帖亦有之。
書禊帖後 此本發筆處,是唐人口口相授筆訣也。米海岳深得其意,舟過崇德縣觀。 題禊帖黃庭各帖後 蘭亭無下本,此刻當是唐人鉤摹。其黃庭,吾不甚好,頗覺其俗。告墓表,集智永千文而成之。宣示錶轉刻已多,既失其渾宕之氣,聊存形似。後之學者,當以意會之可也。
題雲麾將軍碑 此碑文多不全,獨此刻。前後讀之,皆有倫次。當是石未泐時拓本,殊可寶藏。歐陽金石錄,每有不以書家見收者,況北海為書中仙乎?
題穎上禊帖後 穎上縣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縣令異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銅,其石所刻,黃庭經、蘭亭序,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當是米南宮所摹入石者,其筆法頗似耳。
題洛神違遠各帖後 大令洛神賦,多集後人筆意,豈元人趙松雪為之耶?違遠帖告墓之流,與辭中令書,皆子敬得意筆也。辭中令帖,是李邕淵源,其為子敬筆無疑。
題群玉堂帖 群玉堂帖所載虞世南天馬贊,乃柳子厚文。荊門行,見李群玉集,非李栝州也。詩亦不類開元及柳公權詩,皆謬。豈集字為之耶?
題獻之帖後 大令辭中令帖,評書家不甚傳,或出於米元章、黃長睿之後耳。觀其運筆,則所謂鳳翥鸞翔,似奇反正者,深為漏泄家風。必非唐以後諸人所能夢見也。李北海似得其意。
書黃庭經後 吳用卿得此。余乍展三四行,即定為唐人臨右軍。既閱竟,中間於淵字,皆有缺筆,蓋高祖諱淵,故虞褚諸公,不敢觸耳。小字難於寬展而有餘,又以蕭散古淡為貴。顧世人知者絕少。能於此卷細參,當知吾言不謬也。
評子敬蘭亭帖 此卷用筆蕭散,而字形與筆法,一正一偏,所謂右軍書如鳳翥鸞翔,跡似奇而反正。邇來學黃庭經、聖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種俗書。彼倚藉古人,自謂合轍襟毒人心。如油入面,帶累前代諸公不少。余故為拈出,使知書家,自有正法眼藏也。
又 余觀二王真跡,十餘帖矣。獨此卷心眼相印,自許不惑。又須知永興書法,從此發源也。
題王詢真跡 米南宮謂右軍帖,十不敵大令跡一。余謂二王跡,世猶有存者,唯王謝諸賢筆,尤為希覯。亦如子敬之於逸少耳。此王書,瀟洒古淡,東晉風流,宛然在眼。用卿得此,可遂作寶晉齋矣。
虞伯施積時帖 此卷或疑米臨,然其研筆處,特為瘦勁。米書以態勝,不辦此也。王元美家有虞永興汝南公主墓誌,客亦有謂米臨者。元美自題曰「果爾,則買王得羊,於願足矣。」此帖則當出其右,具眼者自能識取。
題評紙帖為朱敬韜 米元章評紙,如陸羽品泉,各極其致。而筆法都從顏平原幻出。與吾友王宇泰所藏天馬賦,同是一種書。臨寫彌月,仍歸用卿,用卿其寶之。
孫虔禮千文跋 此孫過庭真跡也。觀其結字,猶存漢魏間法。蓋得之章草為多,即永師千文亦爾。乃知作楷書,必自八分大篆入門。沿流討源,見過於師,方堪傳授。學過庭者,又自右軍求之可也。
題范牧之禊帖 牧之書蘭亭序,筆勢遒媚,以姿態勝韻自喜。宋仁卿裝之屏角十餘年。時象先尚髫齔未及收去。茲乃念手澤,復從仁卿請回此卷。昔右軍書,不為諸子所寶惜。右軍每有家雞野鶩之嘆。牧之書固自古雅,而象先即善書,何忍人稱過父也。
題朱敬韜所藏趙榮祿鮮於伯幾真跡 吳興書少有師褚登善者。此前二幅似之,又所報燕京奇畫,是孫過庭法也。鮮於伯機評書,天真爛漫,儘力與吳興敵者,是皆可傳也。今日過敬韜,出此相視,因借歸,摹之戲鴻堂帖中。
跋智永帖 此永師仿鍾元常宣示表。每用筆,必曲折其筆,宛轉迴向,沉著收束。所謂當其下筆,欲透過紙背者。唐以後,此法漸澌盡矣。
題徐道寅手書諸經後 真如不變,千佛即一。不變隨緣,一佛而千古佛。所以有云: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也。雖然,地藏經云:人命終時,聞一佛名號一辟支,佛名號,皆得免苦。當四大分散,神識分飛。一佛名號,俱不能記憶自非平生串習,安能於爾時得力?所謂一句染神,歷劫不易。徐居士道寅,所以書寫受持,念誦此千佛名經也。唐以曲江題名,為千佛名經。宋人以元黨碑,為千佛名經。道寅以千佛名經,為千佛名經。是同是別。
跋趙子昂書過秦論 吳興此書,學黃庭內景經。時年三十八歲,最為善者機也。成名以後,責然自放,亦小有習氣。於是膺書亂之,鈍滯吳興不少矣。
跋張旭草書 項玄度出示謝客真跡。余乍展卷,即命為張旭。卷末有豐考功持謝書甚堅。余謂玄度曰:四聲定於沈約,狂草始於伯高;謝客時,都無是也。且東明二詩,乃庾開府步虛詞,謝安得預書之乎。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謂元常老骨,更蒙榮造者矣,遂為改跋。
跋率更千文 書家以分行布白,謂之九宮。元人作書經云:黃庭有六分九宮;曹娥有四分九宮。今觀信本千文,真有完字具於胸中。若構凌雲台,一一皆衡劑而成者。米南宮評其真書到內史,信矣。此本傳為信本真跡,勒其全文。欲學書先定間架,然後縱橫跌蕩,惟變所適耳。
跋東坡書後 東坡先生居黃,自謂多難畏事,時猶禁其詩耳。後復並其書禁之,故宣和進御書畫,凡有蘇黃題跋者,皆割去。靖康之變,御府所藏,盡為金人輦之而北。而先生墨跡,流落人間者,居然獨完。誰謂善類竟可磨滅耶?
跋吳傳朋書 昔人稱吳傳朋說真書,為宋朝第一。今觀《九歌》,應規入矩,深得蘭亭洛神遺意。高宗洞精書法,至為閣筆歡賞,不虛也。左方有馬和之侍郎圖,此必當時有李伯時畫《九歌》,米元章作書,而二公復仿之耳。伯時書,乃全用鍾法,宣和譜謂其追蹤魏晉。今始見之,當與米元章並傳者。宋之小楷名家,盡此矣。
跋赤壁賦後 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真跡在王履善家。每波畫盡處,隱隱有聚墨痕,如黍米珠,非石刻所能傳耳。嗟呼,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
題懷仁聖教序真跡 古人摹書用硬黃,自運用絹素。此卷首,有宋徽宗金書縹字,與內景經同一黃素。知為懷仁一筆自書無疑。書苑所云,雜取碑字,右軍劇跡,咸萃其中,非也。黃長睿,書家董狐,亦以書苑為據。恨其不見真跡,輒隨人言下轉耳。
又 此書視陝本,特為姿媚。唐時稱為小王書。若非懷仁自運,即不當命之小王也。吾家有宋舍利塔碑云:習王右軍書,集之為習,正合。余因此自信有會。
跋魯公送劉太沖敘 顏魯公送劉太沖敘,郁屈瑰奇,於二王法外,別有異趣。米元章謂如龍蛇生動,見者牟淮
卷二 畫訣
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似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扌求葯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
畫家六法,一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鄄鄂。 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潑墨沈成畫。夫學畫者,每念惜墨潑墨四字。於六法三品,思過半矣。
古人論畫有云:「下筆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懸解。吾以此悟高出歷代處,雖不能至,庶幾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間矣。
氣霽地表,雲斂天末。洞庭始波,木葉微脫。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宋畫院各有試目,思陵嘗自出新意,以品畫師。余欲以此數則,徵名手圖小景,然少陵無人,謫仙死。文沈之後,廣陵散絕矣,奈何?
潘子輩學余畫,視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與語也。畫有六法,若其氣韻必在生知,轉工轉遠。
畫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門庭,不可相通。惟樹木則不然,雖李成、董源、范寬、郭熙、趙大年、趙千里、馬夏、李唐,上自荊關,下逮黃子久、吳仲圭輩,皆可通用也。或曰:須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則趙千里;松則馬和之;枯樹則李成,此千古不易。雖復變之,不離本源,豈有舍古法而獨創者乎?倪雲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雋耳,如趙文敏則極得此意。蓋萃古人之美於樹木,不在石上著力,而石自秀潤矣。今欲重臨古人樹木一冊,以為奚囊。 古人畫,不從一邊生去。今則失此意,故無八面玲瓏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發之,是了手時事也。其次,須明虛實。實者,各段中用筆之詳略也。有詳處必要有略處,實虛互用。疏則不深邃,密則不風韻,但審虛實,以意取之,畫自奇矣。
凡畫山水,須明分合。分筆乃大綱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於此瞭然,則畫道過半矣。
樹頭要轉,而枝不可繁;枝頭要斂,不可放;樹梢要放,不可緊。畫樹之法,須專以轉折為主。每一動筆,便想轉折處。如寫字之於轉筆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樹有四肢,謂四面皆可作枝著葉也,但畫一尺樹,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須筆筆轉去。此秘訣也。畫須先工樹木,但四面有枝為難耳。山不必多,以簡為貴。 作雲林畫,須用側筆,有輕有重,不得用圓筆。其佳處,在筆法秀峭耳。宋人院體,皆用圓皴。北苑獨稍縱,故為一小變。倪雲林、黃子久、王叔明皆從北苑起祖,故皆有側筆。雲林其尤著者也。北苑畫小樹,不先作樹枝及根,但以筆點成形。畫山即用畫樹之皴。此人所不知訣法也。
古人畫,不從一邊生去。今則失此意,故無八面玲瓏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發之,是了手時事也。其次,須明虛實。實者,各段中用筆之詳略也。有詳處必要有略處,實虛互用。疏則不深邃,密則不風韻,但審虛實,以意取之,畫自奇矣。凡畫山水,須明分合。分筆乃大綱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於此瞭然,則畫道過半矣。 樹頭要轉,而枝不可繁;枝頭要斂,不可放;樹梢要放,不可緊。畫樹之法,須專以轉折為主。每一動筆,便想轉折處。如寫字之於轉筆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樹有四肢,謂四面皆可作枝著葉也,但畫一尺樹,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須筆筆轉去。此秘訣也。畫須先工樹木,但四面有枝為難耳。山不必多,以簡為貴。 作雲林畫,須用側筆,有輕有重,不得用圓筆。其佳處,在筆法秀峭耳。宋人院體,皆用圓皴。北苑獨稍縱,故為一小變。倪雲林、黃子久、王叔明皆從北苑起祖,故皆有側筆。雲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畫小樹,不先作樹枝及根,但以筆點成形。畫山即用畫樹之皴。此人所不知訣法也。
北苑畫雜樹,但只露根,而以點葉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畫之祖,最為高雅,不在斤斤細巧。
畫人物,須顧盼語言。花果迎風帶露,禽飛獸走,精神脫真。山水林泉,清閑幽曠。屋廬深邃,橋渡往來。山腳入水,澄明水源,來歷分曉。有此數端,即不知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畫樹,多有不作小樹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樹,但只遠望之似樹,其實憑點綴以成形者。余謂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蓋小樹最要淋漓約略,簡於枝柯而繁於形影,欲如文君之眉,與黛色相參合,則是高手。
古人云:有筆有墨。筆墨二字,人多不識。畫豈有無筆墨者?但有輪廓而無皴法,即謂之五筆;有皴法而不分輕重向背明晦,即謂之無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語是筆亦是墨,可參之。
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每朝起,看雲氣變幻,絕近畫中山。山行時,見奇樹,須四面取之。樹有左看不入畫,而右看入畫者,前後亦爾。看得熟,自然傳神。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託也。樹豈有不入畫者?特當收之生綃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屬耳。
畫樹木,各有分別。如畫瀟湘圖,意在荒遠滅沒,即不當作大樹及近景叢木。如園亭景,可作楊柳梧竹,及古檜青松。若以園亭樹木移之山居,便不稱矣。若重山復嶂,樹木又別。當直枝直,多用攢點,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蔥,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稱。至如春夏秋冬,風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樹最不可少,時於茂林中間出,乃見蒼古。樹雖檜、柏、楊、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處在樹頭與四面參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處。古人以木炭畫圈,隨圈而點之,正為此也。宋人多寫垂柳,又有點葉柳。垂柳不難畫,只要分枝頭得勢耳。點柳葉之妙,在樹頭圓鋪處。只以汁綠漬出,又要森蕭,有迎風搖揚之意。其枝須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條;九月柳,已衰颯,俱不可混。設色亦須體此意也。
山之輪廓先定,然後皴之。今人從碎處積為大山,此最是病。
古人運大軸,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雖其中細碎處多,要之取勢為主。吾有元人論米高二家山書,正先得吾意。 畫樹之竅,只在多曲。雖一枝一節,無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於曲中取之。或曰,然則諸家不有直樹乎?曰:樹雖直,而生枝發節處,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樹,作勁挺之狀,特曲處簡耳。李營丘則千屈萬曲,無復直筆矣。 畫家之妙,全在煙雲變滅中。
米虎兒謂王維畫見之最多,皆如刻畫,不足學也,惟以雲山為墨戲。此語雖似過正,然山水中,當著意煙雲,不可用粉染。當以墨漬出,令如氣蒸,冉冉欲墮,乃可稱生動之韻。
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瀟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畫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綠,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軸。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獨步吾吳矣。
作畫,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勢形像,其中則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熟。字須熟後生,畫鬚生外熟。 山之輪廓先定,然後皴之。今人從碎處積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運大軸,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雖其中細碎處多,要之取勢為主。吾有元人論米高二家山書,正先得吾意。 畫樹之竅,只在多曲。雖一枝一節,無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於曲中取之。
或曰,然則諸家不有直樹乎?曰:樹雖直,而生枝發節處,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樹,作勁挺之狀,特曲處簡耳。李營丘則千屈萬曲,無復直筆矣。
趙大年令畫平遠,絕似右丞,秀潤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畫。
此一派又傳為倪雲林,雖工緻不敵,而荒率蒼古勝矣。
今作平遠,及扇頭小景,一以此二人為宗。使人玩之不窮,味外有味可也。
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瀟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
李成畫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綠,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軸。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獨步吾吳矣。
作畫,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勢形像,其 中則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畫源
吾家有董源龍宿郊民圖。不知所取何義,大都簞壺迎師之意,蓋宋藝祖下江 南時所進御者。畫甚奇,名則訁舀矣。 董北苑蜀江圖、瀟湘圖,皆在吾家。筆法如出二手。
又所藏北苑畫數幅,無 復同者。可稱畫中龍。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皆南宋時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筆法纖細, 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為趙吳興甥。其畫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維,備能似之。 若於刻畫之工,元季當為第一。 高彥敬尚書畫,在逸品之列。雖學米氏父子,乃遠宗吾家北苑,而降格為墨 戲者。
倪迂在勝國時,以詩畫名世。其自標置,不在黃公望、王叔明下。自云:我 此畫深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然定其品,當稱逸格,蓋米襄陽、趙 大年一派耳。於黃王真伯仲不虛也。
畫譜不載司馬君實。予曾見其畫,大類營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題款 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盡其伎倆。又所藏北苑畫數幅,無 復同者。可稱畫中龍。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皆南宋時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筆法纖細, 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為趙吳興甥。其畫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維,備能似之。 若於刻畫之工,元季當為第一。 高彥敬尚書畫,在逸品之列。雖學米氏父子,乃遠宗吾家北苑,而降格為墨 戲者。 倪迂在勝國時,以詩畫名世。其自標置,不在黃公望、王叔明下。自云:我 此畫深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然定其品,當稱逸格,蓋米襄陽、趙 大年一派耳。於黃王真伯仲不虛也。
畫譜不載司馬君實。予曾見其畫,大類營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題款 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盡其伎倆。元季四大家,以黃公望為冠,而王蒙、倪瓚、吳仲圭與之對壘。此數公評畫, 必以高彥敬配趙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諦審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漁人布網捕魚者,乃瀟湘 圖也。蓋取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二語為境耳。
余亦嘗游瀟湘道上,山川奇 秀,大都如此圖。而是時方見李伯時瀟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見北苑,乃知 伯時雖名宗,所乏蒼莽之氣耳。 石田春山欲雨圖卷,向藏王元美家,今歸餘處。春郊牧馬圖,或曰,趙王孫 子昂,或雲仲穆。余定以為五代人筆。 王右丞畫,余從李項氏見釣雪圖,盈尺而已,絕無皴法,石田所謂筆意凌 競人局脊者。最後得小幅,乃趙吳興所藏。頗類營丘,而高簡過之。又於長安楊 高郵所得山居圖,則筆法類大年,有宣和題「危樓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風雁一聲」 者。然總不如馮祭酒江山雪霽圖,具有右丞妙趣。
予曾借觀經歲,今如漁父出桃 源矣。 元季四大家,以黃公望為冠,而王蒙、倪瓚、吳仲圭與之對壘。此數公評畫, 必以高彥敬配趙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諦審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漁人布網捕魚者,乃瀟湘 圖也。蓋取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二語為境耳。余亦嘗游瀟湘道上,山川奇 秀,大都如此圖。而是時方見李伯時瀟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見北苑,乃知 伯時雖名宗,所乏蒼莽之氣耳。 石田春山欲雨圖卷,向藏王元美家,今歸餘處。春郊牧馬圖,或曰,趙王孫 子昂,或雲仲穆。余定以為五代人筆。 王右丞畫,余從李項氏見釣雪圖,盈尺而已,絕無皴法,石田所謂筆意凌 競人局脊者。最後得小幅,乃趙吳興所藏。頗類營丘,而高簡過之。又於長安楊 高郵所得山居圖,則筆法類大年,有宣和題「危樓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風雁一聲」 者。然總不如馮祭酒江山雪霽圖,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觀經歲,今如漁父出桃 源矣。倪雲林生平不畫人物,惟龍門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圖畫,惟荊蠻民一印者, 其畫遂名荊蠻民。今藏余家。有華溪勝國時,人多寫華溪漁隱。蓋是趙承旨倡 之,王叔明是趙家甥,故亦作數幅。今皆為余所藏。余每欲買山上,作桃源人, 以應畫識。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與仲醇在吳門韓宗伯家。其子逢禧,攜示余顏書自身告, 徐季海書朱巨川告,即海岳書史所載,皆是雙璧。又趙千里三生圖,周文矩文會 圖、李龍眠白蓮社圖,惟顧愷之作右軍家園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項又新家,趙千里四大幀,「千里」二字金書。余與仲醇諦審之,乃顏秋月 筆也。
黃子久畫,以余所見,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巒暖翠為第一,恨景碎耳。 趙文敏洞庭兩山二十幅,各題以騷語四句,全學董源。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宮殿,向為嚴分宜物,後籍沒。朱節奄國公,以折俸得之。流傳 至余處。其長有三尺余,皆沒骨山也。余細撿,乃畫錢越王宮,非勾踐也。 李成晴巒蕭寺,文三橋售之項子京。大青綠全法王維。今歸餘處。細視之, 其名董羽也。吳琚晉陵人,書學米南宮,可以奪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題榜, 是其跡也,所著有《雲壑集》。余在京師,見宋人掛幅,絕類南宮。但有雲壑印, 遂定為琚筆。題尾數行,使琚不泯沒也。 倪雲林生平不畫人物,惟龍門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圖畫,惟荊蠻民一印者, 其畫遂名荊蠻民。今藏余家。有華溪勝國時,人多寫華溪漁隱。蓋是趙承旨倡 之,王叔明是趙家甥,故亦作數幅。今皆為余所藏。余每欲買山上,作桃源人, 以應畫識。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與仲醇在吳門韓宗伯家。其子逢禧,攜示余顏書自身告, 徐季海書朱巨川告,即海岳書史所載,皆是雙璧。又趙千里三生圖,周文矩文會 圖、李龍眠白蓮社圖,惟顧愷之作右軍家園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項又新家,趙千里四大幀,「千里」二字金書。余與仲醇諦審之,乃顏秋月 筆也。 黃子久畫,以余所見,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巒暖翠為第一,恨景碎耳。 趙文敏洞庭兩山二十幅,各題以騷語四句,全學董源。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宮殿,向為嚴分宜物,後籍沒。朱節奄國公,以折俸得之。流傳 至余處。其長有三尺余,皆沒骨山也。余細撿,乃畫錢越王宮,非勾踐也。 李成晴巒蕭寺,文三橋售之項子京。大青綠全法王維。今歸餘處。細視之, 其名董羽也。吳琚晉陵人,書學米南宮,可以奪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題榜, 是其跡也,所著有《雲壑集》。余在京師,見宋人掛幅,絕類南宮。但有雲壑印, 遂定為琚筆。題尾數行,使琚不泯沒也。仲醇絕好瓚畫,以為在子久山樵之上。余為寫雲林山景一幅歸之。題云: 「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懶瓚得其半耳。」云云,正是識 韻人,了不可得。 余長安時,寄仲醇書云:所欲學者,荊關、董巨、李成。此五家畫尤少真跡。 南方宋畫,不堪賞鑒。兄等為訪之,作一銘心記。如宋人者,俟弟書成,與合一 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適意,不令海岳獨行畫史也。 京師楊太和家,所藏唐晉以來名跡甚佳。余借觀,有右丞畫一幀,宋徽廟御 題左方,筆勢飄舉,真奇物也。撿宣和畫譜,此為山居圖。察其圖中松針石脈, 無宋以後人法,定為摩詰無疑。向相傳為大李將軍,而拈出為輞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畫,有瀟湘圖、商人圖、秋山行旅圖。又二圖,不著其名,一 從白下徐國公家購之,一則金吾鄭君與余博古。懸北苑於堂中,兼以倪黃諸跡, 無復於北苑著眼者,正自不知元人來處耳。 仲醇絕好瓚畫,以為在子久山樵之上。
余為寫雲林山景一幅歸之。題云: 「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懶瓚得其半耳。」云云,正是識 韻人,了不可得。 余長安時,寄仲醇書云:所欲學者,荊關、董巨、李成。此五家畫尤少真跡。 南方宋畫,不堪賞鑒。兄等為訪之,作一銘心記。如宋人者,俟弟書成,與合一 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適意,不令海岳獨行畫史也。 京師楊太和家,所藏唐晉以來名跡甚佳。余借觀,有右丞畫一幀,宋徽廟御 題左方,筆勢飄舉,真奇物也。撿宣和畫譜,此為山居圖。察其圖中松針石脈, 無宋以後人法,定為摩詰無疑。向相傳為大李將軍,而拈出為輞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畫,有瀟湘圖、商人圖、秋山行旅圖。又二圖,不著其名,一 從白下徐國公家購之,一則金吾鄭君與余博古。懸北苑於堂中,兼以倪黃諸跡, 無復於北苑著眼者,正自不知元人來處耳。
李伯時西園雅集圖,有兩本。一作於元豐間,王晉卿都尉之第;一作於元 初,安定郡王趙德麟之邸。余從長安買得團扇上者,米襄陽細楷,不知何本。又 別見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後者。 余買龔氏江貫道江山不盡圖。法董巨,是絹素。其卷約有二三丈,後有周密、 林希逸跋,貫道負茶癖,葉少蘊常薦之。
故周跋云:「恨不乞石林見也。」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後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 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 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遙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 又是李大將軍之派,非吾習易學也。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 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司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 趙伯駒、伯,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 張躁、荊關、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後,有馬 駒、雲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詰所謂雲峰石跡,迥出天機, 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於維也,無間然。」 知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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