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這部電影有我想要的所有，剋制和溫暖，笨拙和善良

《二十二》是我今年在電影院看的第三部紀錄片，前兩部分別是《一個人的收藏》和《搖搖晃晃的人間》，毫無疑問，它尤為特別地打動到我。

不單因為題材，當然，作為一部將鏡頭對準中國「慰安婦」（請原諒我先暫且套用這個稱呼）這一邊緣、受害群體的影片，它本身具有的勇氣和覺悟就已經值得尊敬。

然而更重要的，是在觀影過程中你能覺察出那種隱藏到它整個拍攝背後的剋制。

我一直固執地認定克制是種美德。一直。

為什麼說它「克制」，因為這裡沒有被採訪對象的血淚控訴，也沒有採訪者誘導性地提問，甚至連站在民族主義高地進行道德指責的立場都顯得意外平靜。

只要接觸過創作的人都知道，我一個學傳播的，更清楚衝突對於故事呈現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戲劇性，進而可能帶來高出無數倍的關注度、點擊率和認同感。

賺得滿座觀眾幾筐廉價眼淚，賺個自己通身盆滿缽滿。

這很聰明，但不善良。

正因為太明白郭柯導演放棄了什麼，才打心底里覺得不容易。

「她如果是我奶奶，我能問你是怎麼被強姦的嗎？」他這樣說，「其他東西都不重要了，首先得尊重她。」

此處克制的美感在於，它暗含著給予被採訪人應有體面的內在堅持。

不去惡意煽情，即便那絕對有效；不去深究細節，即便那很有爆點；時刻以對待親人的方式對待這些飽經摧殘的老人。

受害者說到傷心處眼淚無法抑制的時候，鏡頭就拉到遠處，放空。停留在天上的雲，空氣中的雨，有次足足拋空了將近一分鐘，那一分鐘，註定危險而迷人。

人人將冷漠利己主義美化成精明的年代，笨拙的善良無疑是種革命行為。

22位老人的影像在屏幕上漸次出現，名字周圍用一個白框框住，那便是去了。現在這個數字減至9，而終有一天，它會變成0.

「不說了，不說了，說這個我不舒服」，這是大部分老人含淚哽咽複述的話語，關於過去她們拒絕回憶。

事實上我們根本沒辦法感同身受，她們的回應看似空白，然而其中自有沉重萬斤。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壓著她們選擇沉默至此。

「假裝答應他（日軍）娶我，實際準備用刀砍他」，鏡頭給到林愛蘭老人屋子，裡面掛著幾把刀，還有床角成群爬過的螞蟻。

這位老人參加過「紅色娘子軍」，言語間仍存留著上陣殺敵時的英勇氣息；十分看重國家頒發的抗戰榮譽獎章，錯怪是某個村民偷走，繼而被人在打掃屋子找到後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日本人也老了，鬍子都沒了啊」，另一位海南老人在後來看到日本軍人的照片時，沒有想像中的生氣，反倒如同調侃般的釋懷。

所謂釋懷不代表原諒，不代表忘記，更多的也許是放過自己，人不能總靠仇恨活著，人都是靠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挺過去的。

在海南求學的日本志願者米田麻衣，得知慰安婦事件後，經常去探望老人，也給老人添置衣物和藥品。

「她們心裡的傷口很大很深，可還是對人很好。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一個日本姑娘，背對著鏡頭抽噎流淚。

把這部分剪進去，實話講，很冒險，尤其在如今談及國家間關係時的粗暴氛圍，可以說是非常大膽，卻也成就了文本敘事中最寬厚包容的地方。

米田麻衣

「希望中日能夠友好相處，再也不要有戰爭，那樣會死很多人」，見這句話在屏幕上出現，心裡不由感嘆了一翻，導演真是了不起。

「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燃么？燃。然後呢？

缺少真正人道主義關懷和思考的作品，無論激起多少熱血，都不能稱之為一部好作品。畢竟熱血灑不對地方，很容易成狗血。

「我看著那個貓的腰粗了，大概是要有貓娃了」，山西劉愛連老人跟兒媳坐一起望著眼前來來回回的貓討論。

兒媳說婆婆自己都懶得做飯，卻會給貓做。老人不斷扔出手裡的食物喂貓，一邊撒一邊說，「你孩子（貓的）呢？怎麼不把它們帶來呀？」

十足可愛的少女貓奴狀。

那一刻在她臉上看不到悲情，就像我們身邊普通的老奶奶，享受著子孫在旁的俗世幸福，看看電視逗逗貓。

出於職業病，即學院派刻板挑剔成性，除去人物對話，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反倒是構圖。

怎麼說呢，很少能有把這類紀錄片畫面拍美的，通常用人物面部表情大特寫全篇帶過，鏡頭刻意晃來晃去以表現真實，瀰漫著一股子低端視線味兒。

《二十二》裡面也有，但細看它每個構圖都處理得很漂亮，比例合適，絲毫不輸精緻。

有時拍攝技術會無意間體現出拍攝理念，嚴格定義上，紀錄片是具有明顯剝削性質的，它把本來屬於個人的問題公眾化了。

這也是不論從前幫助過老人們的男教師，說當時想法太幼稚，沒為她們討到一分錢和日本政府的道歉，反而將她們置於周圍人的怪異眼光和指點之下；

還是此部紀錄片始終透過旁白在坦誠的，不知道再次跟老人們重提舊事，是對是錯。

難能可貴，郭柯導演從未迴避過這個問題。

影片中有幾處符號性指涉，例如怕自己活太久連累養女的老人，和她的孫子孫女同時出現在門口前；結尾最後一幕，從被寒冬白雪覆蓋，到入目皆春綠色充滿生機的村莊。

她們衰老與新生，絕望與希望。

這是我看過上座率最高的一部紀錄片，全場安靜進出。結束時大屏幕上滾動著無數眾籌人的名字，網站支持者，等等等等。

還有開始就感覺聲音熟悉，看字幕果然是燕池唱的片尾曲。

突然覺得藝術創作者履行了他的責任，關注拍攝了不應該被遺忘的歷史片段；而每個去幫助他完成，懷著反思心情走進影院觀看的我們，也正是那一顆顆落下又閃耀的星。

是我們自己的希望。

歷史固然需要銘記，它曲折的一小步，可能就是有些人的一輩子；《二十二》指出了它，但並不僅局限於它。

比銘記更有意義的，是活著。活下去，就意味著一切。

「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著這條命來看」，廣西倖存老人，韋紹蘭。

也許你還會喜歡

點擊展開全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