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時代的奇人異士，周遭越暗他們越亮

平庸時代的奇人異士，周遭越暗他們越亮

文潘采夫

這幾天我捧著一本書，讀得昏天黑地，書名《大日壇城》，小說講的是一位圍棋天才，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橫掃日本圍棋高手，贏得「圍棋第一人」稱號的故事。

書中有日本武士、中國武林高手、圍棋大師、佛教高僧、中統特務、日本軍部，在中日戰爭的大環境下次第登場，武術、圍棋、兵器、唐密、道佛、人心、世道，俯仰皆是，隨手拈來，建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體系。

徐皓峰，文士打扮。

作者是徐皓峰，我們一塊在電視上做過節目，文士打扮，說話慢吞吞，有底氣，嗓音像活了一百年的老人。

徐皓峰生於1973年，比我大三歲，練武，修道，做隱士，整理武林史料，八年不出，不像這個時代的人。

他的領路者、二姥爺李仲軒更奇，官宦子弟，武林先輩，為中科院研究所看大門，西單電器商場的守夜人，如武俠小說中走出的人物。

他的故事裡，皮是武，肉是禮，骨是義。

有人評價徐皓峰，「他的故事裡，皮是武，肉是禮，骨是義。武俠講述了故事的脈絡，規矩構建了故事的風貌，氣節提煉了故事的核心價值。」評得到位。

讀《道士下山》、《倭寇的蹤跡》、《師父》、《大日壇城》，每一次都在揣摩，徐皓峰是個什麼樣的人。電影學院學生傳他會輕功，能從幾樓飄然而下，這些傳說荒誕不經。

如果徐皓峰住在武當山或終南山，或被傳成張三丰再世，引來徐曉冬比拳。

徐皓峰不是以神秘求聞達的人，不喜歡這些庸俗套路，他沉浸在傳統武林和傳統文化的世界裡，又有儒生的責任感，為往聖繼絕學。

徐皓峰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奇人異士。

其書中的文字也是如此，別開白話文一路，至少能看出自我期許。

《大日壇城》中的中國棋士，原型為吳清源。

《大日壇城》中的中國棋士，原型為吳清源，唐骨宋相，才如大海，是一百年來真正壁立千仞的人物，可放入莫高窟壁畫，或端坐在盧浮宮。

我們這個時代，熱鬧得讓人頭疼，行走在當今的人，囂張得可以，也乖順得迷人，都是時代的弄潮兒，也都被時代弄著。

但還有很少一些人，在我的視線所及，你很難找到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偶爾現身，又潛回自己的方寸之間。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人家不告訴你。

編劇蘭曉龍成為閃耀的名字，倏忽八年沒有蹤影。

越熱鬧的地方，越懷念有靜氣的人。很多年前，《士兵突擊》大火，一部電視劇，有徐皓峰《道士下山》和阿城《棋王》的氣質。《我的團長我的團》更石破天驚，深刻，悲憤。編劇蘭曉龍成為閃耀的名字，倏忽八年沒有蹤影。

阿乙為什麼開始寫，什麼時候結束，都不得而知。

阿乙是個派出所民警，後來給領導當秘書，再後來成了我同事，當編輯，突然寫起小說，被稱為天才。然後寫掛了，病得一塌糊塗，一生的血氣，給了寫作的這幾年。像我小時候燃放的「花窩窩」，瞬間噴湧出煙花，但噴力太大，泥土做的窩窩燃燒著崩裂。他為什麼開始寫，什麼時候結束，都不得而知。

茅海建根本不接受採訪。謹遵恩師教誨，避浮名如瘟疫。

當書評編輯的時候，最佩服一個學者，叫做茅海建。一來他是教授中的教授，人手一本《天朝的崩潰》，嘆茅海建寫的真好。二來，一給記者派活採訪茅海建，就直搓手原地轉圈，采不到。李零學問大脾氣也大，採到半路嫌記者沒文化扭頭就走，而茅海建根本不接受採訪。謹遵恩師教誨，避浮名如瘟疫。讓我想起小時候父親講的故事，有一餃子攤設在牆外，包餃子的師傅在牆內，只管包好一個個隔牆扔出，列隊落在案板，食客都不知師傅何許人也。

河南農婦用了17年時間，將四個兇手抓獲歸案。

老友十年砍柴高看河南人，王石為萬科焦頭爛額時，許家印兩會專題講精準扶貧，砍柴大讚不愧中原人，有韜略。我做文化專題，砍柴必評：真是中原人手筆。前兩年有一河南農婦，丈夫被幾人殺害。農婦用了17年時間，將四個兇手抓獲歸案。那位農婦的長相，我在龍門石窟見過。她的一生平淡無奇，遭遇大難之後，用餘生去做一件事，事情做完，繼續過她的生活。

我多年惦記著一個學生。某天，江蘇啟東一中學，3000多人升旗儀式，學校安排江成博發言《如何樹立遠大理想》，稿子已把關通過。當天，高二學生江成博扔掉稿子，開始演講： 「這難道就是我們接受16年教育的結果嗎？我們不能只為父母的理想而努力，應該有自己的理想。」「現在的生活根本不是我們想要的，這種變味的教育，我們學了有什麼用？就是考上大學又能如何？」

這孩子講了5分鐘，那之前和那之後，他的生活我們不得而知，人們也沒有興趣知道。但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不被報道的日常時間裡。五分鐘之外，那個學生有眾多的閃耀的時刻，只有他自己感知到。

他們推開房門，遞給世界一些東西，然後又關上門。

可能又寫偏了，我可能在懷念某種事物，和某些人，這些人獨自在自己的空間，外人只能窺到一點弱光。他們推開房門，遞給世界一些東西，然後又關上門。這些人是平庸時代的奇人異士。周遭越暗，他們就越亮。

「它們宛若星辰一般永遠散射著光輝，普照著終將消逝的黑夜。」——斯蒂芬·茨威格這麼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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