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園 人醉，詩 醉

人

醉

詩

醉

中國古代文人素有以詩文會友的雅好。每當詩友相會，四面景色宜人，流水清澈，花紅柳綠，文人們把酒臨風，吟詠唱和，簡單的朋友相聚，頓時演變為詩文盛會，誕生的優美詩句往往流芳百世。王羲之雅集修禊，《蘭亭集序》出，王維輞川唱和，詩中畫意生。一千多年前的北宋年間，范仲淹、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一次園中雅集，則讓地處河東絳州（今山西省新絳縣）的隋代花園熠熠生輝，成為文化底蘊深厚的中國園林藝術標本。

是絳州衙署的一部分，供官吏休息、娛樂、宴集之用的官方園林。園內環境清幽，玲瓏雅緻，花分四季，池若碧潭，亭榭樓閣或凌駕於水面，或掩隱於花木。驟然遇見，宛若江南佳麗站在面前，身姿妙曼，娉娉婷婷，會不由想起歐陽修讚美絳守居園池的詩句：靚容新麗一何姝，清池翠蓋擁紅蕖。

從居園池的花團錦簇、池水亭榭中走出來，來到花園東部，一通墓碑孤零零立於荒草中，那凄涼的氣息，平直的碑體，帶來與園中截然不同的感受。碑上刻：斛律光之墓。斛律光是誰，獨自立於清靜優雅的園林之外，怎會如此落拓寂寥？他是北齊名將，驍勇善戰，治軍嚴明，戎馬一生，累立戰功。最後被北齊後主高緯所殺。其父斛律金也是史上名將，那首著名的《勅勒歌》就是北齊玉璧城（位山西稷山縣）兵敗之後，由斛律金在漫天大雪中對酒唱響，流傳至今。「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在江南園林般的居園池內吟詠此歌，精緻與粗獷、婉約與雄勁對比鮮明，又會令人聯想到花園前蒼涼的元代州署大堂。

如今的新絳縣城是國家歷史名城。來到新絳，不能不想起曾長期生活在這裡的唐代詩人王之渙，想起曾經來過這裡的眾多文人墨客。因為他們，古絳州雄踞於中國古代名城之列，絳守居園池充滿了詩情畫意。

最早使居園池聲名遠播的，是唐代散文家樊宗師。

史籍中對樊宗師的記載較少，從他僅存的兩篇文章看，這是個性情怪異的人。中唐時期，韓愈、柳宗元等人倡導的古文運動，他是參與者之一，為文力主詼奇險奧，刻意求奇，喜用生僻詞語，流於艱澀怪僻，時號「澀體」。當時的古文運動中諸家中，韓退之奇詭，樊宗師苦澀，都將古文推向極致。

偏偏這樣一個人，擔任了絳州刺史，面對居園池美景，怎能不翰墨為文。韓愈在《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中說，樊宗師一生有專著75卷，文、賦521篇，詩719首，並讚歎道：「多矣哉，古未嘗有也！然而必出於己，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但樊宗師留存於世的詩文僅有《全唐文》中的兩篇，其中一篇就是在絳州任上寫的《絳守居園池記》。

謹錄幾句易懂的，且看他用怎樣艱澀的文字寫居園池。寫園中蒼塘，他說：「正東曰蒼塘，遵瀕西漭望，瑤翻碧瀲，光文切鏤，梨深撓撓收窮。」

這樣艱澀的文字，連一代文宗韓愈都撓頭。為他做墓志銘時，譏誚一句：「文從字順各識職。」有韓愈的話，使《絳守居園池記》成為「澀體」樣本，令歷代文人畏懼。因為艱澀怪僻，又令文人們心生好奇之心，小小的絳守居園池才為世人所知。

北宋時，這篇澀文又難倒了來居園池遊覽的歐陽修。歐陽修一生為官多在京城、江南，為什麼會來時為邊陲之地的河東？

話要從著名的「慶曆新政」說起。北宋慶曆年間，宋朝對夏戰爭慘敗，內部動蕩。宋仁宗採納范仲淹等人的革新主張，對吏制、職田、科舉、學校、賦役等進行改革。新政觸犯了一些貴族官僚特權，遭到激烈反對。

這次改革的參與者除范仲淹外，還有富弼、余靖、尹洙、歐陽修、蘇舜欽，這些人都是一時名士，詩人梅堯臣官職低微，時任河陽縣主簿，雖不能直接參与改革，卻是新政的堅定支持者。

慶曆四年（1044年），新政施行僅一年，即以夭折告終。主要參與者范仲淹、歐陽修、富弼被誣為朋黨，遭到排擠。范仲淹外放，任陝西、河東宣撫使。富弼貶為絳州通判；歐陽修以五品諫官身份，奉使河東。此時梅堯臣恰也在絳州。也許機緣巧合，也許受富弼之邀，幾位政壇失意者共聚河東絳守居園池。面對園中美景，把酒品茗，吟詩唱和，早已忘卻了朝堂上的勾心鬥角。這場景令人想起書聖王羲之的蘭亭雅集和詩仙王維的輞川唱和。

時過境遷，已很難知道文人相聚時的情景，從他們詩句中，僅知時間為慶曆五年（1045年）秋天。我們且作想像：園內花香四溢，碧池若鏡，皎潔朗月之下，幾位享譽宋朝的大文人坐於洄蓮亭下，飲酒品茗，詩興勃發，詩名最盛的歐陽修（1007年-1072年）聯想起唐朝前輩樊宗師那篇佶屈聱牙的《絳守居園池記》，忍不住先吟一首，詩題為《絳守居園池》，開篇便說：

嘗聞紹述絳守居，偶來覽登周四隅。

異哉樊子怪可吁，心欲獨出無古初。

窮荒搜幽入有無，一語詰曲百盤紆。

孰雲已出不剽襲，句斷欲學盤庚書。

詩中，歐陽修說自己是讀到樊宗師的文章，才知道居園池。接譏笑樊文詰曲盤紆，別人想剽襲，連句子也要先學盤庚書。

說完了樊宗師，歐陽修才情流溢，頌揚美園中美景：「荒煙古木蔚遺墟，我來嗟祗得其餘。栢槐端莊偉丈夫，蒼顏鬱郁老不枯。靚容新麗一何姝，清池翠蓋擁紅蕖。」接著又以樊文譏諷樊，說：「以奇矯薄駭群愚，用此猶得追韓徒。我思其人為躊躇，作詩聊謔為坐娛。」

吟畢此詩，陽修仍不盡興，又詠一首《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以讚美絳州山水，來酬謝在居園池中修建了嵩巫亭的富弼。

接著吟詠的該是范仲淹（989-1052年）。四人之中，范仲淹年齡最長，官位最高，一樣吟詠園中美景，一樣才思敏捷，卻是中規中矩。其詞題為《絳州園池》，詩曰：

絳台使君府，亭台參園圃。

一泉西北來，群峰高下睹。

池魚或躍金，水簾常布雨。

怪柏鎖蛟龍，丑石斗貙虎。

群花相倚笑，垂楊自由舞。

靜境合通仙，清陰不知暑。

每與風月期，可無詩酒助。

登臨問民俗，依舊陶唐古。

范詩雖清麗，已能看出磅礴氣象，「一泉西北來，群峰高下睹」，寥寥十字，將一泓碧泉寫得氣度不凡。離開絳守居園池第二年，范仲淹即寫出了恣肆汪洋的《岳陽樓記》。

接下來賦詩的該是梅堯臣（1002-1060年）。此次園中雅集，數梅堯臣官職最低，然而小小縣官詩名卻不在范仲淹、歐陽修之下，有宋詩「開山祖師」之譽，在風景如畫的絳守居園池內，他的詩與平時一樣質樸含蓄，題為《寄題絳守居園池》。其詩曰：

老柏麝不食，古色侵青冥。

淺沼龍不入，秋水生浮萍。

富弼（1004-1083年）雖後世詩名不盛，卻也是一方才子。范仲淹稱其有「王佐之才」，以後，果然兩度出任宰相。此時，作為地方官，又是東道主，自然要吟詩唱和。他的詩名為《嵩巫亭》，其詩曰：

平地煙霄此半分，

綉楣丹檻照清汾。

風簾暮卷秋空碧，

剩見西山數嶺雲。

在詩人的唱和中，月出皎潔，花香襲人，池內蓮花嬌艷，錦鱗躍金，池畔垂柳飄拂，栢槐蒼顏，加之琴聲悠揚，鳥聲時鳴。習習秋風中，他們人醉了，詩也醉了，把酒而飲，物我皆忘，峨冠博帶，仰首而歌，已回歸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中。

這是一次詩的盛宴，雖不知是否有曲水流觴之盛景，四位詩人都可稱一時翹楚，可謂往來無白丁，少長咸集。四人之中，無論官職、聲望還是成就，均不亞於東晉時代王羲之的蘭亭雅集，更不遜於唐代王維的輞川唱和。應答唱和之間，絳守居園池從樊宗師的澀文中走了出來，成為後世文人心中的雅集之地。以後，司馬光、李垂、王惲等人還會來這裡，有這些詩人，有他們的詩歌，絳守居園池不光風光優美，而且充滿了綿綿詩意，變為一座雅園，一座文化殿堂。有這樣一座花園，絳州不光建築巍峨，歷史悠久，而且底蘊深厚，文采斐然，足以令後輩文人心嚮往之。

註：文｜韓振遠，圖片來自青簡Jane，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藝術欣賞

郭關簡介：生於湖南，畫家，古琴家，道教全真派道士。作品涉及書畫、音樂、詩文、斫琴、裝置等領域；知周易、曉音律、好古琴、喜操《幽蘭》《廣陵散》；二零零六年閉關參禪一年，出關後系統研習中觀、唯識學，畫風大變；二零一三年入龍虎山修道，通齋醮科儀；其曾就學於人民大學，宗教哲學碩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美展、被國內外藝術機構及收藏家收藏。現「郭關繪畫全球巡迴展」已在台灣、佛光山、英國、墨西哥等地圓滿舉行。台灣建立有「郭關藝術館」，長年展示郭關作品數百件。

《平沙落雁》. 古琴演奏：郭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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