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的拉薩陽台

雲端的浪漫與悲壯與我無緣

我的心

是一片摸不著方圓的空曠荒寂

1985年，我的拉薩陽台

所有80年代時前往拉薩的文藝青年複雜的情懷不同，我的目的是如此的簡單卑徴，在那個崇尚精神和宏大敘事的年代羞於啟齒，我的到來，與彼時改革開放拉薩街頭剛剛出現的四川民工和蒼蠅蚊子一樣平凡而熱切：找到份活路：掙錢！

葉永青 - 1981年，張曉剛、葉永青、張夏平（左起）在四川美院教室

＂錢多，快來！＂的意思是我同屆的同學李新建從拉薩傳達過來的，三年前他與另一位自覺在四川美院畢業分配中前途不妙的同學，選擇了挺而走險的英雄行為：乾脆遠赴西藏！這本是一落千丈的懸崖，經他們奮身一躍，便頓時成了意義非凡的壯舉，生命和青春便交付給了莫明的未知和遠方！

葉永青 - 1979年，葉永青與四川美術學院同學在重慶，左起：模特兒、葉永青、馬祥生、陳衛閩、趙建國

我仍記得畢業時那些悲傷壯烈的場面，我同班的另二位也被分回了西藏，四年前他們以高考離開那裡，以為可以永遠擺脫一個地方宿命，但四年充滿了精英意識的大學生涯的幻覺結束，幾乎人人又被打回原型打回了原藉。在漫長的等待分配的一個月的煎熬里，忐忑不安的同學集體活動瀕繁：天天一起吃飯、一起在書攤上看小人書、一起上街打汽槍，一天踢三場足球?我們每場電影必看，在黑暗與劇情中藉機豪啕大哭。有一天喝醉了酒的我和好友劉世同瞄準對著一隻小便池裡的蟲子撒尿，知道我己經留校的他說了一句：「以後我再回校來看你，你還是藝術家！而我，不知道會成為了誰？」（兩年後，劉因尿毒症離世，留下一堆才華橫溢的木刻和一本醫院日記…）82年的秋天的殘席鬧劇終結，人們在妥協加失敗感與對社會生活新的渴望中四散開去，隨之席捲而去的是一代人無知無畏批判現實的心高與氣盛。

張曉剛 - 1982年，張曉剛（左）與周春芽（右）於成都

作為一個被世俗時代選擇的勝出者，我留在了原地，朋友與同代人的離去以及文化的轉場，人們紛紛與現實握手言和。使我倍加孤獨，淪入與周遭現實格格不入的矛盾中。那時的我，孤獨、痛苦，窮困，迷惘而幼稚，浪漫、單純可笑。渴望外面的世界，期待巨大的改變，我隨時準備身負行囊，奔赴遠方。

左起：老沈，李新建，葉永青，李彥平，李知寶1985年繪製拉薩車站壁畫

1985年夏天，我終於到達了西藏，夜晚，我借宿在拉薩李新建的寢室，是木樓上一間狹小的房間，推開門透過走廊，布達拉宮近在眼前，白雲在山後面繚繞，宮殿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三年前，新建離開了當時名噪一時的母校四川美院，自願分配到這裡，在自治區革命展覽館謀了份工作，並在當地找了個名叫達瓦的藏族姑娘做女朋友，在那個年代，這可是既悲壯又浪漫的傳奇了。

自從我來到拉薩那天，他就找了個借口跑到他的月亮姑娘那裡去了。把我一個人料在這間小屋中，伴隨我的是缺氧，牛糞和酥油的氣味和一堆莫名其妙的油畫，說不清是誦經的行列還是天葬的場面，宙宇和喇嘛，人蟻般的藏民，白雲向他們慢慢移來。引人注目是藍色雪山上火紅橙黃的天空，彷彿天堂之路就隱藏在這虛空之中，彷彿神的目光來自雲層天穹，時刻注視著我借住的居室。

與他們相比，我顯然是不幸的，那趟西藏之行，是新建攬來的一項活路，我的任務是一直呆在拉薩汽車站七米高的腳手架上，畫了一個月的崗底斯神山聖湖的壁畫，既看不到聖潔的神明，也親近不了壯麗的風景。我的壯舉，不過是在一次酒醉後乘性爬上了藥王山頭偷了個紅色刻字的牛頭回家，抱在懷裡睡著了。雲端的浪漫與悲壯與我無緣，我的心，是一片摸不著方圓的空曠荒寂。

葉永青在拉薩

為了一睹人間通往天路的真相，我和新建去了郊外的天葬台。天葬台選在一塊巨大飛伸的岩石懸崖上，虎踞龍盤的氣勢腑瞰著下面一望無際的高原平川亞魯藏布江赤祼的河流石灘，遠處有雪峰、田野，神寺香煙飄渺。我和新建昨夜就陪著天葬師背著屍體上山，星空下僧者徹夜呤誦度亡藏經，我的目光卻一直沒有從死者臉上移開，這是一位16歲的少女，月光下輪廓分明，連睫毛都清楚可見。她也有一個與今夜一樣憂傷美麗的名字：達瓦（月亮）李白說＂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那麼在過客與歸人之間，我們是誰呢？成百上千的禿鷹在雲層里不耐煩的飛升盤旋，等不及第一道陽光的出現?

1985年 葉永青和李新建在西藏天葬台

我回想起在成都炎熱的夏天裡排隊，等待一個飛往拉薩的艙位。在雙流機場等待需夜宿，我遇到兩位姑娘，一個是北京的孫莉，援藏醫生，我在成都染上了流行的感冒，咳嗽不止，我的咳聲和狼狽潦倒的姿態引起了她的同情，按她後來的描述，那一刻她以為發現了一個剛剛丟失錢包的落魂者。在西藏的一個月，這位善良的醫生經常送來醫藥。如果沒有這位北京姑娘的關懷，我很有可能死在高原，因為無知無懼的我當年並不知道，發著高燒是不能進藏的。但我的心思卻從未從成都機場的驚鴻一瞥中回過神來，我在燥熱昏沉的轉角處見到一位麗人！戴著時麾的墨鏡，領口胸前一灘汗濕，像一般清涼的風在我面前掠過，傍晩的食堂我一直在心中打鼓：要不要鼓起勇氣邀臨桌的美人吃飯，當我準備起身出動時，孫莉出現了：＂請問，這個座有人嗎？＂從此孫莉就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了…

直到一天我在拉薩拜訪朋友，前來應門的女子，我以為錯身而過的女孩正是我朋友的女人，千里迢迢為追尋愛情而來…高原缺氧讓人忽而遲鈍麻木，忽而尤為敏感，在夢幻與現實顛倒中探索自我。而自我這個容器里，總是被裝了太多的慾念和雜亂的東西，一段高原缺氧的純潔旅程幫助我清空了許多，我才發現原來80年代，我們的心如此乾淨！

葉永青 - 1979年，張曉剛（左一）、劉涌（中）、葉永青（左）於昆明

如同我們後來經歷的漫長的藝術和人生經歷一樣，在 過去的年代裡，我們以藝術家的身份走過世界的山山水水，遍訪過荒山野寺和今古藝博，我們總試圖尋找和潔凈自己的內心，卻不無痛苦的發現，自己努力呵護的那些心靈之旅，在這個充滿商機和車水馬龍的城市毫無意義——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啊。時間會讓我們無聲無息地死去，然而，我們所隱身其間的時代，又有何可以稱頌？

那麼，在拉薩，巴黎，德里，開羅和紐約帶給我們那些領悟又能維持多久呢？也許我們清楚，那些或深或淺的感悟都將迅速被今天的世俗生活所湮沒。這是讓我們痛苦的經驗。

葉永青在拉薩

我想起30年前那個離開拉薩的黃昏，在新建狹小的房間，我已經習慣了眺望門外，嚴格地講，我並未真正到訪過西藏，從未在高原地帶到處行走，我一直呆在這拉薩的陽台，哈達似的白雲依舊在布達拉宮山後面纏繞，宮殿仍舊在陽光中熠熠生輝，可是我竟然倦了。儘管我拚命的非難都市霧靄蒙蒙的天空，抱怨那裡的生活和藝術是如此的慾壑難填、彷徨無奈，破碎混合，愚蠢恐懼，自以為是……可我還是催促著新建趕快收拾行李，我們好一起重返塵世。

新建臨行前給了我一包錢，一千五百元，全是零錢，他說還有一箱顏料，算是全部報籌。我把顏料留給了新建，回到重慶，用400元為老婆買了一個婚戒，我們結婚兩年了，我一直買不起一個戒指。剩下的錢我們存進了銀行，那是我第一次進銀行，我覺得所有人對我都印象深刻，不是因為數量，而是那一包從藏區背來的錢太臭了，整個銀行全是變質酥油的味道！

編輯葉永青

圖片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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