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擁有一切，他們當然也擁有詩。

娛樂 08-22

本文來自網友Alice的投稿，介紹了一部很好的電影。

在上影節結束快兩個月後，我坐在這裡想著還是要來說一說這部電影，這個念頭的起因卻像極了一本小說的開頭——上個月的某一天我坐在咖啡廳里，忙著手裡正在趕的工作，聽到從右邊的某一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它寬厚，低啞，卻慰藉人心。

然後我坐在咖啡廳里，從一個人的聲音里辨識另一個人，他坐在長椅上，從他肩頭略過遠處山和瀑布，在畫面一旁的文字邊，他的聲音寬寬地響起來。

然後我轉過頭去看那個聲音的源頭，他說的語言是中文，他當然不可能是我所想起的那個樣子，但那種熟悉感仍然促使我回過頭去一看究竟。

然後我發現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寫一寫它。

這是一個叫《帕特森》的電影，發生在一個叫帕特森的地方，人物是一個叫帕特森的男人（很顯然，這座城市住在他心裡），他的妻子和生活在小鎮上的居民。

時間是（連續或不連續的）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周日。然後我們會看到家，酒吧，帕特森開大巴會經過的地方，他中午的午餐地點。當然，還有他的詩。

我記得當時決定在上影節看它的原因，首先是出於對賈木許導演的信任，再加上因為《都市女孩》之後對亞當·德賴弗的好奇。而它在各個層面上都沒有辜負這些信任和好奇。

在對白之內，每一個形象，每一段插曲都豐滿而成熟，生活里的小小際遇和尷尬場面——家裡那條對他非常不友好的狗，因為家事纏身而喋喋傾吐的巴士公司同事，那個不願意為酒吧裝電視的老闆，和隨處可見的雙胞胎（總覺得這裡在致敬劉易斯·卡羅爾）；還有處處明示暗示帕特森這個地方人們的驕傲感（包括導演老友伊基·波普的陳年舊事），讓帕特森這個名字成為詩人之心，暗示著他對未來的打算。

而在對白之外，他所談論的詩（藝術）、愛和生活的主題，通過他所採用的形式鋪滿了整個當時的影院。

首先它讓我覺得可愛，原因之一是它讓我犯了很多的錯。就像，我原以為帕特森會為了實現愛人的願望（她要買一把名貴的吉他，而可能需要分期付款），而難為自己。

她在房間里對著他說「我有很強的視覺風格」，然後鏡頭換到他謔笑的表情，再掃到屋子裡黑黑白白的一切。她的存在在這間屋子裡隨處可見，她那閃著光的地方每一天都在光影里流動。

而在這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在另一個充滿愛的地方，佔滿一間屋子的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其他的一切。

大瀑布從鎮子上落進他的秘密筆記本，他將外面所有的一切帶進這座房子里，然後他們坐在其中，再將自己和這個屋子裡探索的一切納入這個我們稱之為「生活」的事物里。

這是我們很少看到的那種愛。我聽到沉默在背景里輕輕地敲過，轉而撞見的是巨大的欣喜和滿足，寵愛和依賴。它們在那些沒有音樂的靜止的畫面里，顯得巨大、緩慢而恆久。巨大到灌滿整個銀幕，巨大到逸散到銀幕之外，我甚至不想用信任、信賴這些詞。因為他們遠遠地超過了這些，他們的愛讓這些顯得不值一提。

「你在開玩笑嗎？我最大的夢想是成為鄉村歌手啊。」然後在這一幕里你會看到他笑了，哪怕我用我的全部眼力，試圖在他的眼裡找出一丁點的為難或是躊躇，亞當眼神里的清澈都能一遍遍地讓我知道帕特森無處可藏的喜悅。

好像我就在那裡聽到他心裡的聲音在說：去吧，去當你要當的，去成為鄉村歌手，搖滾明星，世界之王。只要你讓我在你的夢裡，和你一起騎銀色的波斯大象。

去做你的鄉村歌手，到時候再把更大的房子里更大的窗帘換成黑白波點。

你站在他們兩個人的位置，把他們生活里的方方面面愛了一遍。把導演對老友的調侃，把酒吧老闆的固執，和印度裔同事的雞毛蒜皮都愛了一遍。還有那句無比精準的對演員的吐槽，「你懂的，他是個演員，他沒有戲演的時候難免在生活里找一些渠道。」

在這樣一部屬於詩的電影里，我們聽到威廉斯的涼涼的杏子，聽到女孩說「一個計程車司機喜歡狄金森」——那是位羞澀內向的姑娘，美國最著名的女詩人，她大部分的詩作都在家裡完成，她可能愛過女人，她終身未婚。而我們卻並不能就此確定賈木許自己是否偏愛狄金森。

他為什麼不可以是公交車司機？維果·莫騰森說過「你不用成為一個詩人，一個歌唱家，一個畫家，你不需要成為這些來成為一個藝術家。」你可以是任何人，從事任何職業。你可以從一個貨車司機變成一位哲學家，你也可以，為了更誠懇地生活辭去大學哲學老師的教職。

這正是我愛它的地方，他但願人們明白這不是什麼導演的私人幻想、他的說教或一廂情願，而是那個我們離所謂的「藝術」的距離無法用遠和近來講述和體會的真相。

所以電影和文學會帶給我們什麼呢？我看著他握著方向盤，為他聽到的那些人聲話語而揚起嘴角，而我在銀幕外，心結結實實地被那種巨大而溫柔的溫暖裹住，為了眼前這一切而無法抑制地露出微笑。

還是，我坐在公交車上，看著對面的一個畫著濃妝的女人（母親），突然想起了澤維爾·多蘭電影里各種母親的形象，然後知道在那一刻所得到的那種深刻的感動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攝影機安靜耐心地看著他去上班的背影，看著他轉過每一個熟悉的街角、學校、郵局，看著女主人的狗每一天撲歪郵箱。當我坐在電腦前打開這部電影，第二次讓它呈現在我眼前，再次聽到女人在半夢半醒間講著她昨夜的夢時帶著鼻音的那一刻，我瞬間被擊中了。

就是這個，我想念的就是這個，就是這些細細小小的記錄一切的東西。

就像他午餐盒裡的但丁的照片就擺在這份午餐製作者的照片旁。就像《心靈捕手》心理醫生說的那樣，「我以為我記得的會是些什麼深刻的東西，不，沒有，就是這些小小的有時甚至是惱人的東西讓你心底輕顫。」它告訴你你曾經為此傾注過什麼。

還有《愛在午夜降臨前》里希臘餐桌前失去丈夫的老婦人說的那些話，「後來某天我忽然發現，那些細小的東西也開始慢慢消失了，我難過極了，我不再記得關於他的那些瑣碎的閃光的碎片」。

而在看似溫柔的、藝術的之外的、那些堅韌的東西都在一張相片里。在某一個晚上的酒吧里，他擋下因為愛而舉起的痴狂的槍口。

為了講清楚這個，我必須把《納尼亞傳奇》的作者C.S. 劉易斯寫在《切今之事》里的觀點抄在這裡——那是騎士的品質對人性的雙重要求，「溫而厲，溫到極點且厲到極點。」那是並不屬於自然的英雄主義。那是《亞瑟王之死》中用來描寫所有假想騎士中最偉大的騎士的話。

「愛克托爵爺對死去的郎世樂說：『在廳堂上陪著貴婦宴會的時候，您的態度最謙虛和藹。應付不共戴天的仇敵，看您握著長矛在手，又是一位威風凜凜的騎士。』」

他不是站在溫和與兇猛中間，他是兼具兩者。人們對於最勇武的人寄予最大的期望，那就是「力氣最大的那個人也將是最溫柔的」，而正如劉易斯所擔憂和展望的一樣，對這種品質的追求可以防止這個時代落入極端的境遇中。

而我愛這部電影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導演用一種毫不張揚的方式去講述了這種基於經歷和經驗的、而不是那種屬於原始的粗獷的英雄主義。

你們會看到他在第二天早晨被愛人撫摸著臉龐著醒來，然後鏡頭慢慢切到床頭那張穿軍裝的照片，再切回來，然後女人帶著焦急的愛意輕聲抱怨：「我早就和你說過那個地方不安全，任何人都可以隨隨便便走進去。」

我記得我們在影院里聽到帕特森用傻傻地笑回應時也跟著笑出聲來。「但是親愛的，那是把玩具槍。」幾分鐘之前他剛說過「我開始以為那是一把真槍。」

他屬於中世紀的浪漫小說，屬於真正的君子，而做到這一點也需要他站在壞了的巴士旁，為了安全盡責地要求老老少少都站在一起，那未必總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

它試圖告訴我們的，真實的力量，一張照片，一個印記所具有的真實的力量——我們最柔軟的心和最堅實的臂膀，木訥的男孩和父親般的形象。

而那就是我們的小鎮英雄，我們的海員或陸兵，而這些形象都在「詩人」之外。

他並不需要這樣的頭銜，他並不需要人們以詩人來認識他，他或許更喜歡聽到路旁認識的也寫詩的女孩說的那句「一個巴士駕駛員喜歡狄金思，真有趣」，也許這比稱他為詩人更符合他的虛榮心。

而為了給你看那張照片，電影只是用一個鏡頭的轉換再沒有其他。我為賈木許交給觀眾的信賴而深深感動。

在這部電影里，賈木許似乎違背了布列松寫在《電影書寫札記》里的原則「當某一樣有用的時候不要用兩樣」，聲音、文字、畫面同時進入你的腦中，讓你感受這一切慢慢塑起形象、匯聚再消散的前一秒落在紙上，然後另一幅畫面浮起，而正是在這短暫的「書寫」里，我所感受的那種無窮讓我感到與銀幕後的導演與銀幕中的演員緊密相連。

帕特森所寫的幾首詩，我記得和我同去坐在我身邊的姑娘說她尤其喜歡後面幾首，但第一首詩就是我在這部電影里第一次被叫醒的地方，就像這部電影一樣，開頭平淡不抓人，再到突然的某一句「這根火柴點燃了我女友的第一根煙」讓我內心一震，再到後面兩句「我是火柴，你是煙，或者你是火柴，我是那根煙」，我記得我當時在心裡暗自感嘆，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愛詩。

那種跳躍像火焰一樣讓人為此欣喜、著迷。亞當一句一句地將他腦中的詩在落筆時念出來，期間斷斷續續地被插進其他的人聲，過後他自己的聲音又被重新拾起，這一切彷彿在見證語言如何被創造。

通過電影的特性，我們得以看到創作中的詩人眼前和腦中的世界——就像詩一樣，一場冒險，一場自由無盡的斷裂、疏離、流動和飄遠，就像從火柴到煙，到愛人的嘴邊，再到兩個靈魂不分你我的交換……

而亞當的聲音，我在那裡面聽到了我所珍視的一切，他包裹著金子般的沉默，裡面散落著誠實的謙遜、溫柔和堅韌，它的起起伏伏，直接讓我在日後坐在咖啡廳里通過別人的聲音想念起（而不是想起）整個影片。那是比威廉斯，狄金森和整個帕特森都更為廣闊更有詩意的東西。

「那些只是文字，寫在水上。」

我坐在影院里為這一幕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心碎不已。

我們不需要這些。當你明白瀑布從哪裡來你就會明白這一切。它從女孩的肩頭，眼睛，從她當時看著他的那顆心，從他每天午餐時面對的急流而下泉水，還是從太陽閃過的金色的雲邊？當你懂得這一切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他可以去任何地方，他可以成為任何人。

於是到最後，哪怕我從前面的各種暗示里（比如在電影最開始的地方，女友讓他儘快備份他的秘密小冊子）知道那本秘密詩集一定會被那隻狗咬成碎片，我知道他會傷心，但我也確信這一切對他們之間不會造成任何危險。還有他當然會繼續寫詩。而當我發現自己這些轉變的時候，我必須向自己坦誠導演究竟用了怎樣的魔力。

她為他懲罰了自己的狗，她為他跪在地上撿拾那些碎片。她跪在他腳邊，他的影子落在她身前，深情而憐愛地看著她。他告訴她沒關係。

那麼詩人的世界應該是怎樣的呢？

導演這樣告訴觀眾們：最重要的是這些。

就像所有真正的藝術家都會告訴你的。是的，我們辛苦勞作，我們付出，得到，我們了解生活所賜予我們什麼，我們在將水寫進詩里前已經嘗過千萬遍，用眼睛，用心，用愛人的手，用所有我們擁有的一切。還有，我們期待著生活將帶領我們去向何方。

我並不在意那個日本的詩人和他說了什麼，我也並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在帕特森，他是不是真的叫帕特森。當我為寫這篇文章坐在電腦前第二次打開這部電影的時候，看見攝影機停在清晨床邊的上空，等待著愛人從睡夢中醒來，然後我仔細打量過窗帘，透過窗帘的陽光，和她睡覺的姿勢，他起皺的白色襯衫。

就像在影院里的那最後的幾分鐘。從最初的時候你覺得這一天天如何的平淡，到最後一天你看到他們像亞當和夏娃一樣睡在生活的海上，好像一個永遠打不散的船。而我們坐在影院里分享那一刻巨大的幸福——在一段時間裡，清晨再次到來，彷彿是我們自己睡在一整片的愛和棕色的晨曦里。我們像世界某個角落的愛人，巨大而渺小，流動而細膩，在我們的掌心裡握著溫暖，看不見的緘默詞語和一個羅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