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她手裡握著一隻斷翅的鳥——《阿黛爾的生活》

知識 08-23

本文作者「蟲二」，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我和別人在一起了，但我對你有著無限的溫柔，永遠的，我整個的人生。」

據說這句台詞是蕾雅賽杜擅自添加在電影里的，作為一場需要仰視的愛情的結語。電影里艾瑪的標誌性表情，是歪著頭斜起嘴角抿嘴微笑，從首次與阿黛爾在路口相遇，到一起進食，做愛；從二人分開人群團聚在一起，到重新站在人群的兩端彼此致意。

如果說把《阿黛爾的生活》單純作為一部同性情色片，未免偏頗。人與人之間親密關係的本質和矛盾從來相同，只是這種本質和矛盾的載體由異性轉為同性，在關於階級、個人、情慾等方面的討論，甚至比故事本身更具有吸引力。

電影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新生代，在社會中尋找身份認同的這一抗爭和屈服的過程，以及社會環境、原生家庭給這一過程帶來的影響。LGBT群體顯然更加引人注目，他們的抗爭也明顯更加孤獨，但又不僅局限於同性戀者。

電影的開始，阿黛爾獨自出門去往學校，她和朋友們圍坐在一起，討論對阿黛爾有意的少年，她聽老師講述關於人性的悲劇內核，她喜歡那本小說《瑪麗安的生活》，她吞食義大利面，她睡得沉穩，生活平淡安穩。

在阿黛爾走上那個街口時，她依然是未成型的，未明自身的方向和慾望。與艾瑪擦身而過之後，阿黛爾開始試著學習分辨情慾與愛欲，少年伏在她的身上，她心裡惦念著藍色頭髮的陌生女子。學校里的女同學無疑點燃了這種分辨，她親吻了阿黛爾，卻不以為意。

無論是因為心血來潮或是新鮮感的誘惑，她在酒吧里尋找艾瑪，後者顯然早在阿黛爾之前注意到了她，阿黛爾在下，艾瑪在樓上俯視著她。直到二人分手，這種俯視幾乎貫穿了二人整個關係。

導演阿布戴·柯西胥是各大電影節常客，曾執導《躲閃》、《黑色維納斯》等電影，演員自不必說，蕾雅·賽杜深邃的臉有著電影法國女子的相貌，面容美艷氣質冷淡，被譽為「下一個克蕾曼斯·波西」。阿黛爾的同名飾演者也通過該電影，獲得包括39屆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最佳女主角等眾多獎項。正如導演曾經說的：「這部電影是世界性的。」

相對戛納電影節歷年金棕櫚獎獲獎電影的晦澀，《阿黛爾的生活》在受眾層面上明顯更加廣泛，三個小時的電影里，畫面有著冷調的底色，大量人物面部的特寫，長鏡頭下阿黛爾和艾瑪二人的感情線，鋪陳出佔有與衝突，進食與消解，精神生活與身份認同等主題。

一些人需要他人來為她指明方向，告訴她下一步應該怎麼做，應該去什麼地方，應該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應該穿什麼顏色的裙子，阿黛爾屬於這類人。她喜歡的書籍——《瑪麗安的生活》，也是藉由老師的講解才能夠深入，允許甚至漠視他人的觀念滲透，遏制自己的想像力。被學校的女孩親吻之後，也只能尷尬面對對方的玩笑。認識艾瑪之前，阿黛爾聽從父母的意見：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是第一位的，藝術基本沒有前途。她也聽從他們的話決心成為幼兒園教師。遇見艾瑪之後，她像個踮起腳尖小心翼翼的孩子，試圖順從艾瑪，完全忘記了《瑪麗安的生活》中的那句：「我想注視他而非取悅他。」

當她的方向是艾瑪時，她會去同性酒吧中尋找那一抹藍色，她能夠忍受來自昔日朋友關於同性觀點的侮辱，但當「艾瑪」這個方向消失時，她基本失去了自我意識，進食喝水都會流下眼淚。

艾瑪與其完全相反，她不需要他人來教導應該如何安排生活，價值觀與時間觀完全成形並且穩固，對事業和愛情皆一往無前，相比而言，艾瑪才是二人關係中的那個注視者，阿黛爾只能在這種注視下走向她，心旌動搖。

艾瑪贊同薩特存在主義的觀點，認為「每個人都是每個人存在的理由。」不僅僅是哲學方面，薩特代表著精神生活的高度豐滿，代表著藝術界的聲望，代表開放式親密關係。其中的沒一點都能夠牽扯出許多論證。阿黛爾聽得認真，即使她並不完全懂得，她腦子裡是艾瑪薄而柔軟的嘴唇。

阿黛爾不會是波伏娃和薩岡，她與艾瑪的階級與觀念的不同，可以暫時被愛意掩蓋，但不會消失，這種不可跨越的互斥隨時都會顯現。

異性之間的肉體佔有是你進我退的博弈，而同性之間更像是相互引領，一次做愛之後，阿黛爾問艾瑪她能夠得幾分，艾瑪回答剛剛及格。沒有人在愛里甘於停留在「及格」，艾瑪的姿態是揚長而去，阿黛爾奮起直追。她不懂席勒，不懂藝術，無法分辨現代藝術與古典藝術的分別，甚至無法記清楚艾瑪曾對她發表過的評論，沮喪而疲憊，無法自救也無法呼救。隨著艾瑪有意無意的疏遠，最終導致與不愛的男人出軌。

她為艾瑪的晚宴積極準備，希望能夠扮演一個優秀的女主人，準備了義大利面。與艾瑪的朋友相處時，阿黛爾說自己是幼兒園教師，艾瑪緊跟著說：她自己也寫一些東西。朋友們禮貌性地誇獎阿黛爾的手藝，除此之外再也無話可談。在晚宴上，阿黛爾注視著人群里的艾瑪，她意識到自己與此處同樣格格不入，她不能融入自己的生活，也不能進入艾瑪的生活，艾瑪創作，她打掃房間，艾瑪與朋友交談，她只能詢問食物是否足夠，艾瑪與他人發生事業上的爭執，她只能問是否需要麵包。

我無法概括為階級差異，阿黛爾與艾瑪的固定關係意味著安穩，她已經習慣於這種安穩生活，但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這種生活無疑捆綁了其他可能性，她需要不斷開拓生活找尋靈感，除了那副在展覽上的畫作，阿黛爾無法給艾瑪提供更多藝術領域和精神上的感受力，她可以是一個優秀的妻子和母親，但無法成為一個藝術家的愛人。

年少時期的伴侶需要的極少，愛意和眼神就已經足夠，是彼此擁有，照顧和陪伴。但成熟之後由於個人生長環境的不同，需要精神共鳴，需要互相扶持，需要靈與肉的契合。艾瑪顯然比阿黛爾更快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阿黛爾不斷地嘗試自己的身份，儘管她也許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她與艾瑪同居，是為了確定二人的感情，嘗試與異性出軌，也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並確認自己是否具有吸引力，是否完全是同性戀者。

艾瑪的吸引力來自於自身的能量場，阿黛爾靠近這種能量場，卻無法把它轉化為自己的一部分，她從未希望成為與艾瑪相同的人，但由於對艾瑪的愛意，又無法拒絕這種吸引，勇氣與能量皆不足，無法將自我打碎並重新塑造。我們經常能夠看到一個堅定有力的人身邊，跟隨著一個幾乎沒有面目的人，二人從未平等，艾瑪需要勢均力敵的同伴，阿黛爾過於薄弱。她穿著一身藍色來到艾瑪的畫展，看到已經成為紅髮的艾瑪，獨自轉向街道離開。

那些引導你過河的人，那些使你感到迷惑的人，那些用你的感情輕而易舉衝擊你的人，那些一再使你感到挫敗和痛楚的人，他們舉起火把引你走近叢林深處的人。那些削弱你的人，那些讓你觸動並粉碎一部分自我的人，他們才是最深重的老師。像你我這樣的俗人，只有通過這樣的人才能走入黑暗與障礙，然後學會自己發出光亮，即便是有任何借口、理由和說辭，也只能夠相信你曾經走過的路。

阿黛爾並非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