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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活該的人,欠東北年輕人一個道歉

文 |宋金波

本不曾料到會想為「熱愛編製的東北年輕人」辯護。身為東北人,我不喜安穩,亦乏原鄉之情。21歲遠離東北,再未想回去生活。十年省廳體制內工作經歷,一度自覺仕途有光,但決定裸辭遠走,也就一支煙時間的事。經濟凜冬已至的東北,「年輕人」而「熱愛編製」,至少該是「怒其不爭」吧。

細讀了那篇刷屏報道《東北青年們的入職選擇:有編製掃大街也行》,看了跟進的評論文章,朋友圈各種表態,又覺得,把「活該窮死」就這樣砸過去,甚至把東北不振的罪責歸於年輕人對「編製」的「熱愛」,缺少了那麼一點公允和理解。

刷屏的報道,作為新媒體時代吸引流量的成功作品,很輕鬆地實現了對某個地域特定群體的鎖定。一些經過選擇的個案,以及一些經過選擇的數據,塑造了「編製」這樣一個「黑色主角」,讀者「哀」而且「憤」的情緒,未超齣劇本安排。

報道中的個案,都太「極致」,「極致」到「奇葩」。用個案、個人經驗概括一個大群體,典型性代表性的證明,都是需要的,而且要夠強。

報道倒是提供了一些數據,比如:

「據《吉林大學2015屆畢業生就業質量報告》,2015屆本專科畢業生就業單位流向中,37.57%選擇進入國企。而同年中山大學、浙江大學、四川大學、武漢大學進入國企的本科畢業生比例則分別為19.25%、20.74%、27.28%、11.56%。」

這個數據,用以說明東北年輕人對國企,或「體制」、「編製」特出而普遍的「熱愛」,怕是夠了吧?

上述大學都是全國統招,且異地招生比例並不低。這個數據若可用,自已預設了這些大學裡,本省本地學生仍居多數的前提。倒也基本屬實。不過,在這個前提下,也就意味著,大部分應屆畢業生,如果不想離開家鄉太遠,就要在學校所在省份及周邊省份擇業,那麼,本省及周邊省份的產業結構、國有企業比重,甚至學校專業結構、就業傳統,就會產生決定性影響。

東北產業結構的顯著特點,是第二產業比重過高,第三產業則佔比較低。在東北的第二產業中,傳統的重化工業佔比過高,黑龍江竟達80%左右,其中能源工業的佔比達到54%(2006年時佔比竟達72.9%);在一汽所在地長春,汽車製造占工業產值的60%(2008年峰值時佔比為67.8%);遼寧的裝備製造業和原材料工業占規模以上工業比重超過70%。

第二產業,還是重化工工業為主,這些企業,多是國企,大型的。

從國有經濟佔GDP比值來看,2015年前後相關統計數據是,遼寧省的國有經濟佔比超過30%,吉林省超過40%,黑龍江省超過50%,都遠遠高出全國平均水平。從國有企業數來看,黑龍江省現有規模以上企業4113家,國有企業比重接近70%。

70%的規模以上企業都是國企的省份,必然比浙江這樣民企數量佔大頭(2015年企業百強榜佔8成)的省份,有更多應屆畢業生進入國企。東北國企又以就業吸納能力強的產業為主,高校的專業設置,在長期的計劃經濟時代,很多都迎合所在地大型央企國企,比如吉林高校之於一汽。就業去向數據的說服力,恐怕沒那麼強。好比說浙江省小學生,99.9%都進入了暑假長於寒假的學校,並不能說他們的偏好,只是此地氣溫更高而已。

更有說服力的,應是某省公務員報考人數與當年應屆生數量的比值。

同樣是2015年,吉林省報考公務員人數8萬,當年應屆高校畢業生17萬,比值不足50%;黑龍江的數據,是10萬:21萬,也不足50%。

東部沿海的江蘇,同一數據比是27.8萬:54萬;河南,29.4萬:49萬;甘肅,8.4萬:13.2萬;福建,14.8萬:26萬,均超過50%。

寧夏的這一數據,則為4.5萬:3萬,貴州,達到23.9萬:12.4萬,報考公務員考試的人數,都超過了應屆畢業生數量,貴州更是達到將近2:1(數據來源:國家公務員考試網及網路信息整理)。

至少從這個數據來看,東北高校畢業生報考公務員的意願,遠不是那麼突出。更何況,最新報道顯示,全國「有32%的受訪『海歸』計劃報考公務員」呢,已經接近吉林大學選擇進入國企的畢業生比例。

「熱愛國企」的反面,是「瞧不起私企」,報道引用私企招聘人員的話:「(學生)感覺私企都容易倒掉,其實我們是有信心的,但別人就不這麼看。」可是,報道中明明也提到,「在2001-2011年期間,曾在東北開展投資或有實際經營的外地企業中,有66.4%的企業『已停止在東北地區經營』或『在未來5年內有離開意願』」,冷冰冰的數據恰恰證實,學生們沒有高估在東北企業(多數是私企)的風險,那麼,這種偏好又有什麼錯呢?

要對某地或人群的某種文化傳統、認知習慣做出批評,即如所謂「熱愛編製」,應該滿足一些前提。

首先,這種「文化」應該是問題的主要原因,至少導致了問題惡化。那麼,年輕人對體制的依賴乃至是「官本位崇拜」,是不是導致東北經濟滑坡的主要原因?或者接下來追問,「研究生掃大街」是不是東北衰落的真相?甚至,年輕人不改變這種心態,東北是不是就不可能振興?

我想,答案都是比較清楚的。

一篇跟進評論里為了說明「考公務員」的不合理,嚴正指出「公務員不是越多越好」。可是,東北的公務員數量比其他省份更多嗎?報考公務員的人數降低一半,東北公務員的編製會減少嗎?

一個地方的年輕人更喜歡公務員這個工作,更喜歡國企,不會讓公務員更多,不會讓國企更多。同樣,某個地方的年輕人不喜歡公務員,不喜歡國企,也不會讓這裡的公務員編製少一點,收入降低一點,國企倒閉搬遷一些。公務員崗位基本在全國都是供不應求,恐怕真沒幾個單位會在意考生報考人數。

雞生蛋或蛋生雞的爭論確實不少,但這事不屬此類。東北年輕人爭相報考公務員的行為,主要來說,是東北經濟下行現實的一個結果,是公務員地位較其他社會身份收益更多這一現實的結果,而非相反。人口外流,產業結構……都可以算經濟下行主要原因,但青年人「思想落後」,還排不上號。

個人英雄主義只能是個人層面的,《艋胛》中那句「風往哪個方向吹,草就要往哪個方向倒」,在統計上總是成立。所謂「沒有熱愛自由空氣的心」,不過是表象,也很難驗證,就像非要證明魯迅多活三十年是不是硬骨頭,薩特在中國是不是比老舍結局更好。把一種個人英雄的義無反顧變成某種標準,用來衡量別人,有些時候,不免「站著說話不知道腰疼」。

其次,要看對東北的年輕人來說,有多少更具性價比的選擇。

此前所有的「東北年輕人」,幾乎都是指「留在東北的年輕人」。而多年以來,東北年輕人口持續大量外流,成為現象級事件。東北人在海南硬生生造出「飛地」。每年東北在外勞務輸出的年輕人數量是個驚人數字(前些年個別市勞務輸出人口達到總人口三分之一),東北本身也正成為中國最大的新「僑鄉」。這些年輕人可能是最具闖蕩精神與自由意志的東北人,如他們闖關東的祖輩一樣。他們也是「東北年輕人」。

我也不願意斷言,留在東北的年輕人就是貪圖安逸或保守無能之輩。限制一個人不肯離開故鄉的因素很多,特別是在東北。比如老人。不要忘記,那些個人奮鬥的目的地城市,既不歡迎低端人口,也不喜歡老年人。一個江浙人到上海,和一個東北人到上海,考慮到家人因素,即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也有極大差別。

沒有離開東北,就要選擇打工或創業。可是,投資環境壞到連外來企業都忙不迭要逃,那麼,報考公務員當然就是最穩定也最正常的選擇。

對個人來說,穩定又真那麼不堪嗎?從評論留言中可以看到,很多東北年輕人選擇公務員道路,是受父母的影響,他們的父母為什麼這樣「崇拜編製」?因為1990年代。當時波瀾壯闊的下崗潮,最大的就發生在東北。不知多少「有編製的」國企員工,順從地放棄了體制內身份,以微不足道的代價「買斷」,而後陷入了巨大困境。

我記得大概是1999年,在拉薩經常翻《新華文摘》,看到一篇論文,瀋陽下崗工人一家三口,每月只能靠50元人民幣度日,每天需要到菜市場撿剩菜葉子和骨頭,當時的震撼,有如在高原上聽到海嘯。而留在體制內的人,狀況就要好很多。了解那段歷史內情的人都應該知道,輕率地說句「活該」,對他們是不公平的。

這種深刻記憶,包括後來東北國企的再次「發達」,當然可能會讓很多人記住教訓。巴甫洛夫做「條件反射實驗」,他的狗後來遭遇水災險些淹死,然後發現此前訓練好的各種條件反射都不見了。苦痛與恐懼,比任何道理都能達到洗腦的效果。

《鋼的琴》電影劇照,與內文無關

至於創業,你要知道在東北每天有多少人把「創業」甚至是「互聯網+創業」掛在嘴邊嗎——其中很多是傳銷。而就在不久前,來自山東的大學生李文星誤入傳銷陷阱,失去生命。你們覺得,作為父母,是希望自己缺乏資本的孩子在外面「創業」淪為李文星,或在老家「創業」因為沒有關係被各種修理,還是買一個「編製」呢?

當然,性價比評估要有邊界。「沒有編製,你什麼都不是」,很可能正是這句出自一位「來自偏遠鄉村」且「正在攻讀馬克思主義哲學博士」的年輕人的極端話語,刺痛了很多體制外讀者。太陽底下無新事,幾年前報道哈爾濱研究生清潔工新聞時,媒體也很精到地拎出那句「就是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編製里。」這種極為個人化的表達,營造了一種「范進中舉」式的荒誕氣氛,使痛斥變得正義凜然,又被迅速塗抹成整個「東北青年們」的標籤。

文化對於經濟的影響,學術上一直存在爭議,比如不同宗教對經濟的作用。東北和中國其他地區,是在一個國家,一種制度內,文化的區別,文化的影響,一定有,但遠遠沒有那麼大。

說到底,這是一個「東西問題」即東西部經濟發展差異決定,而不是「南北問題」,即思想文化差異決定。很多看似關聯的現象,是否有因果,何為因何為果,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簡單判斷因果甚至扭曲因果,只利於生成刻板成見。西方對東方民族素質的成見,港台民眾在改開初期對大陸民眾的成見,甚至所有人對有色人種適合某項運動的成見(比如黑色人種更適合打籃球),都屬於此類。

刻板成見多數始於獲得優越感的動機。這本是一種正常的情感,但體現為何處則有相當大區別。廣東比河南經濟好,在經濟指標上有優越感,沒有問題的。但人性之幽暗決定了很多人必然會將這種優越感延伸至更多領域,從個人意志品質(是否願意向上奮鬥)到群體文化行為習慣,甚至區域人群的智力水平。

我很想對留在東北的年輕人們說兩句什麼,但又覺得多餘。他們身上有沒有某種群體文化上的弱點?有的。但是,這些弱點,包括所謂「熱愛編製」,縱然對「東北振興」果真沒有什麼助力,卻也僅此而已,我不認為還有什麼大不了的。

同時我也認為,那些針對東北年輕人,甚至更多經濟落後區域年輕人(比如大涼山「只會喝酒販毒的年輕人」),對讓人「看不慣」、缺乏進取心行為的批評甚至鄙視,哪怕是帶著些優越感,也不過是人間常態,算不得險惡,犯不著較真。

令我可慮的,是那些付出巨大成本的報考者背後的邏輯。時間成本,或金錢成本,可以投入,自必可以收回。這幾乎相當於明示,「利用權力共同作惡」,會是自然選擇。曾經的受害者將搖身成為加害者。但這邏輯的背景,同樣也是體制留下的巨大間隙。

令我愕然的則是,當公眾看到為了買「編製」要「打點」20萬元人民幣時,竟絲毫不覺得難以接受,不驚訝於權力勒索敢於如此公然而敗壞,況且是在當下的政治氣候下。假若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長三角或珠三角,難道不是一種極為明顯的、需要即刻加以處理的毒瘤嗎?

同樣,「哈爾濱市招聘457個有事業編製的清潔工引來1萬餘人報名,其中近三千人擁有本科學歷,25人擁有統招碩士研究生學歷」,這是五年前的新聞。早有網友爆料,說此種操作不止一次,其中很多人出身不差,是藉機獲得編製、進入體制,以曲線進入其他部門,不意此事被媒體盯上,不得不真掃了幾年大街。

真假難判,畢竟後續報道居然闕如。但此事的不合常理之處,卻也非常顯然。當公眾看到所謂「研究生清潔工」新聞時,難道不應該首先覺得這事的怪異,要追究一下這樣的編製方案如何得以制定,這樣的財政預算如何能夠在人大過關嗎?

然而,大家看到的只是「熱愛編製的年輕人」的鼠目寸光,進而展開了國民性批判。國民性批判與制度追責當然不是非此即彼,可以並行不悖,但是,在制度追問趨於寂靜,另一面的哄堂大笑卻聲振屋瓦時,我甚至傾向於認為,說「活該」的人,欠這些年輕人一個道歉。

容我再促狹一點。東北的問題,從經濟到文化,與全國都有同質性,無非是量的差別。哪怕是在上海,我也耳聞或目睹過各種基於「體制」和「編製」的不公。一場鬨笑,別人頭上的虱子,並不能緩解自己的搔癢。更何況,又有誰能真正自外於「編製」?「企業送與國家」這樣的風言風語都開始飄起來了,臨冬城陷入暗夜之後,你知不知道,君臨的夏天也可能下雪。

【作者簡介】

宋金波|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資深媒體人,前林調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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