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青年蕭紅，臨死都一直是女孩

作者 | 百合 來源 時光雕刻的蘿蔔花

電影《黃金時代》里，有這樣一個鏡頭：湯唯扮演的蕭紅蓬頭垢面地叼著煙，從旅館窗戶里伸出頭，對著街上渾濁的洪水，對船工大喊大叫，說自己懷孕了請人家幫幫她，然後大著肚子從窗檯往下溜，卻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腳亂蹬、讓人懸心，這一剎那的情形正是蕭紅自己人生的寫照。

她終於撒手，一個屁股墩掉在了船里，看著都疼，她不哭反笑，撅著肚子哈哈大笑的樣子有點傻。蕭紅的個性就應該是這樣：胸口掛著一個「勇」字，有點二有點憨，有點沒心沒肺，做事有點顧頭不顧腚——情場上能回回都將自己置身於尷尬處境，能抵達這境界的真不是一般人兒。

回顧她的情史，從表哥陸振舜，到未婚夫汪恩甲，到英雄救美的蕭軍，再到半路殺出的端木蕻良，最後還有個莫名其妙的駱賓基。蕭紅急吼吼地，出了這一個懷抱馬上投入下一個懷抱，從沒有過空窗期，其中居然有兩次都是帶孕跟了下一個男人。

先是跟汪恩甲訂婚，卻跟表哥陸振舜私奔；

後來表哥迫於壓力跑路了，她不知為啥又跟追來的汪恩甲走到一起，不結婚卻同居；她懷孕了，汪恩甲卻人間蒸發，她因為交不起住宿費，被困在旅店無法脫身；

蕭軍登場，她就跟了蕭軍，孩子一生下來就送了人；

跟蕭軍分手還沒分利索，又跟端木好上了，帶著肚子里的孩子嫁給了端木，她的第二個孩子，生下來幾天後詭譎死亡，她疑似兇手……

這眼花繚亂的情史，別說擱在民國，就是擱今天，也令人瞠目結舌。

蕭紅在寫作上的天才獨樹一幟，因為她的寫法像一個特別能說的東北大丫頭晚上睡下拉家常，這也說那也說，只要有話就會興緻勃勃沒完沒了，四十里地不斷頭，從天黑能說到窗紙發白，自己說得時而興高采烈時而傷心掉淚，雖有點饒舌卻特別感染人。也許這是寫作最好的境界：跟著感覺走，自我，隨性。

可是，生活呢？

許廣平曾婉轉地說蕭紅總是「感情多於理智。」大抵說中了她一生坎坷的內因。如果說初戀失敗歸因於少女太天真，那後面的三次情感失敗再做這樣的解釋就有點勉強。在同一件事情前接二連三的跌倒，所謂命運的悲劇其實就是性格的悲劇。

對農村和土地並不陌生的蕭紅不明白：感情的處理有點兒像種地，上一茬莊稼到季了收完了，把埋在地下的殘根清除乾淨，讓土地休養生息好，再播新的種子不遲，收拾妥帖的土地才能有個好收成。

前一段感情尚未完全結束，不反省不考慮，迅速開始下一段感情，有點像在上一茬莊稼還沒收割完的土地上撒種，很難有好結果。要知道，女人對婚姻感情的取捨就是對自己未來人生的籌謀安排。

當然，她有她的不得已，情感走向的內核總是為尋求依靠，這很可悲。而這個內核上，恰恰包著愛的溫情外衣。蕭紅，就是對這層外衣太當真了。那一點微溫，不夠幹什麼的，在生活的真相面前很快就冷了，到頭來她還是自己抱臂取暖。

有這麼一類人，不拘男人女人，世人總以為他們在感情上太花哨隨便，其實內心裡他們只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總會特別怕孤獨怕無助。

偶爾身處黑夜是最正常不過的事，其他人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他們不行，只要發現視界內有一絲微光，就不假思索先飛奔過去，好就好了壞就壞了，純粹是撞運氣。算概率的話，勝算不大。

如果你自己給人的感覺就是個不太靠譜的人，你遇上不靠譜的人的幾率就更大些；或者，本來靠譜的人，一跟你就也變得不可靠了。

換個悲憫點的說法：蕭紅寫作上的天才，無法彌補「情」商的低能。

笨笨的小女人總是犯傻犯賤，在感情里剜肉補瘡，難得現世安穩。一次次被男人們輕視，傷害乃至侮辱：

表哥背叛她，未婚夫拋棄她，蕭軍打她，端木冷落她……不停地困頓、不停地奔波、不停地懷孕生產、不停地被傷害辜負——這些東西疊加起來，已經足夠摧毀一個弱女子的健康。依附不成，終於把自己賠了進去。隔著歲月，恨不得把她一把從書頁上揪出來，敲著她的頭說：醒醒吧。

如果一早明白生活的現實與人性的脆弱易變，只靠單純的依附和單薄的愛其實撐不了多久，最初的最初，蕭紅還會不會選擇脫離原本設計好的人生軌道？

老老實實跟汪恩甲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至少還可以平安到老。不過如果那樣的話，肥沃的黑土地上就會多出一個平凡的東北大嫂，而中國的現代文學史天空上將少一顆耀眼的星。

再或者，她能活得長一點，身體給點力，熬過肺結核難關，在被生活惡意捉弄之後，她會不會浴火重生痛定思痛，揮劍斬斷前塵過往，從此眼神堅定目光清明，知道什麼該滾什麼該留，換個思路踏出一段盡在掌握的人生？

臨死時她對洛賓基說：「將來我的文章不一定有人會讀，但我的緋聞一定會被人翻出來說。」足見其太不甘心。

年少因叛逆輕率吃苦、成熟後大氣回歸的女人比比皆是，可惜命運對她沒有網開一面，三十一歲，戛然而止，未曾給她一個撥亂反正的機會。蕭紅，從此成了被卡住的絕響。

靈魂里的小女孩還沒來得及長大，作為女人的肉身先死了，因為後者扛不住前者的折騰。

那個小女孩，曾寫天寫地，寫風寫雨，她寫別人家的故事，也寫自家的秘密；她出去寫小鎮的街道，回家寫後院的菜園子。語句無拘無束又天真嬌憨，靈氣十足又混沌未開。

如果拿張愛玲和她作比，張愛玲是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而蕭紅，是可以被超越，卻很難去模仿。

讀張愛玲，內心悲涼卻不慌張，因為知道她是個撒得開也收得住的人；而讀蕭紅，既被她感染，也充滿期待，但是在潛意識裡也要暗暗防她一防，怕被一不小心她帶溝里，來一場空歡喜。同是敏感的天才少女，張愛玲是敏感而早熟，而蕭紅是敏感卻稚氣不脫。

文字就是命運。

相傳才女薛濤幼年，與人對詩詠梧桐，對出了「枝送南北客，葉迎往來風」，家人擔心她將來成為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長大後，她做了官妓；

另一位才女李冶，六歲寫一首詠薔薇的詩：「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因「架卻」諧音「嫁卻」，他父親便預言她將來的婚姻不會順利，後來竟出家做了女道士；

而蕭紅，她寫過自家菜園子里的倭瓜和黃瓜，她這麼寫：「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瓜，就結一個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這一小段，恰如讖語。

謊花，是只開花不結果的花。也絢爛過，但結局慘淡。

在那段話後面不遠，有這樣一段：「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著了。不用枕頭，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臉上就睡了」。

這個叫蕭紅的小女孩累了，於是，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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