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發：藝術美之我見

有時，要為「藝術「兩字下個定義也頗不易。對此，儒家有儒家的觀點，道家有道家的觀點，西方的觀點又和東方有異；另外，古代與現代也大不相同。怎樣認識藝術美，怎樣追求藝術所創造出的美的境界，也因人、因地而不同。而在我們中國畫中，怎樣做到民間和文人畫的矛盾統一，創造出藝術美的境界，在這方面，齊白石大師可說為我們樹立了極好的學習榜樣。過去的藝術史也證明了這一點，藝術常常是來自民間，有在士大夫的藝術圈中產生很大影響。可以說，藝術的根在民間，是人們自身生活的需要。但是，如何把這兩者（指民間藝術和士大夫藝術）加以統一，做到絕對中有相對，一直是有識畫家的追求，如明朝的徐渭，所畫當然是典型的文人畫，但明朝瓷器上的紋樣與圖案還是與徐渭的文人畫有共通之處，幾乎可以說，這兩者之間有意無意地合二為一了，此為「民間藝術與大夫文人畫藝術「統一的例證，非常具有東方藝術美的境界。

在創造藝術美上，還有另外一種統一，就是東西方藝術的統一。搞藝術的人都知道，漢朝西安茂陵的霍去病墓前石雕所作極為特別，造型不像秦朝的寫實，中間用了不少誇張手法，一大塊石頭，自然的本色都被加以利用了，所用技法有浮雕，也有立體雕。西方人前去參觀，莫不異口同聲讚歎，認為這是非常現代的一種表現手法。實際上，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它是一件非常古代的美術作品，是一種古老的藝術表現手法。據我個人看，這類表現手法的產生，可能受道家的影響，但我沒有考證過，希望藝術理論家提供材料，共同探討這一藝術現象。我平素對唐三彩、陶俑和明代瓷器極富興趣，既把它當作古代藝術看，也考慮到如何化古為今，就像現代人看西安茂陵的霍去病墓前的石雕，把它看作是非常現代的一種表現手法，運用到國畫創新中，謹防照抄「古董「的毛病，這樣使人易於觀賞現代創新的藝術。所以，創新藝術美也不能絕對化。

我的那位同鄉董其昌，在劃分藝術風格上有「南北宗「之說，其實是把藝術風格、藝術美絕對化了。歷代國畫家創造出多姿多彩的藝術風格，被董其昌一划分只剩兩家了。然而，藝術發展到當代，有人要否定董其昌的文人畫，這也是把藝術發展看得絕對化了，分析的思路也循入了董其昌的老路。現代藝術風格的發展和現代化的發展一樣，城市與鄉村的聯繫非常方便，交通四通八達，美術家的出國、來訪也非常方便，美術的信息十分靈通。於是在繪畫風格上就形成了互相吸取的藝術局面，國內、國外沒有界限，古代與現代沒有界限，藝術風格不可能單一化，大家都在你吸取我的技法，我吸取你的技法，又保持了各自的個性，誰也不能否定誰。怎樣劃分文人畫畫家，怎樣界定文人畫，歷代藝術理論家和國畫家也是各執一詞，各有各的說法，徐青藤的畫是文人畫，蘇東坡畫竹也是文人畫，但是，仇十洲、閻立本的線描就不是文人畫了？這說明藝術風格是多樣的，又是互相融合的。

前些日子，和中青年國畫家談起上海的國畫藝術，有人提出上海中青年畫家的畫風被稱為「新海派「，想聽聽我的意見。1992年出版的《上海藝術家》第二期上有王紀人的《上海的人文特點與海派文化》一文，作者我不認識，但文章的觀點有道理，我傾向他對海派文化分析的觀點。迄今為止，「海派「仍是一個相當模糊的概念，就國畫藝術的風格來說，「海派「無派，對各種風格都是兼容並蓄，兼容並蓄就是互相吸收，只要自己認為是好的都吸收、兼容，這就是「海派「。就拿任伯年、吳昌碩兩人來說也是如此。任伯年、吳昌碩私交甚篤，年齡上吳比任小，文人畫發展到清末，詩、書、畫、金石，吳昌碩成就均高，說他是文人畫的最佳代表，並非過譽。任伯年壯年去世，年僅五十六歲，畫藝很好，詩、文稍遜，然而他們各有長處，對中國畫藝術和民間藝術浸濡很深，吳昌碩在畫風上傾向「雅「；而任伯年則以「俗「知名於世。當任伯年發現吳昌碩的才華時，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像他這樣發展下去，以後我們大可不必畫畫了！「可以說對他推崇備至。還有，他們兩人的師承也各有別，吳昌碩走的是揚州八怪、八大山人、徐渭一路的，任伯年則追隨陳洪綬的路子。同是吸收，各有取捨；同是融合，各有出新，這就是藝術，而且在藝術家的氣質上又有品位。到後來，兩人的藝術風格各自形成風貌，並領導了當年「上海畫派「的興起。

所謂藝術美，應該理解為：藝術家把美帶給人類，並共同為美好生活做出想像。上述所說古今、東西的統一隻是一種手段，怎樣以擴大到人類對美的境界總體追求才是重要的，只有融合古今中外藝術的諸多因素，藝術才能達到本身的功能與任務。這也就難怪一些不懂藝術的人單純地理解畫作所表現的境界，以為世界真是絕對地如此美好。其實不然這是由畫家本身想像出來的，畫家的想像可遠及古代，也可遠及現代與未來，這就是藝術。

來源：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程十發中國畫要訣 名家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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