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自殺或活著,都只需要一個很小的理由
文 |雲也退
Lens公眾號最近發起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活動:「最難熬的日子裡,什麼事情給你的生活帶來轉機?」遴選出來的讀者回復都是這樣的:
曾經路過一個拆遷前的上海弄堂,聽到老房子里叮叮噹噹鍋碗瓢盆炒菜做飯的聲音,又想起以前讀中學時回家一開門聞到米飯的香氣,「每次覺得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想想那個畫面。」
「晚上在路上走著,看見高樓間的月亮,感覺活著真好,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想要哭泣的時候看看天空就好了。」
一度被身邊所有人冷落、排斥。上班時為了省錢,拿白開水配超市的麵包對付午餐,單位里一個平時傲慢的老大姐,生氣地說,你都發燒了,怎麼還能吃麵包這種烘烤上火的東西?然後就把自己便當里的冬瓜湯端過去讓喝。「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但讓我覺得不是自己一個人在不被理解地受苦。」
Lens的這篇綜述文章題目叫「柜子里的口紅和沙發上的狗,讓我放棄了自殺」。巧的是,最近在讀的一本書,德國作家雷馬克的自傳小說《應許之地》里也有如出一轍的段落。《應許之地》寫的是1944年的事,主人公是一個持一張猶太人護照、假冒成猶太身份的德國人,受納粹迫害來到美國後,也屢屢遇到逃離歐洲的猶太人,那些人多有過瀕臨自殺的經驗。其中一個人說,當時救了他一命的,是一盤很好吃的洋蔥炒雞肝。
「人無緣無故自殺,我也經歷過那種時候。當時使我放棄輕生念頭的正是洋蔥炒雞肝的味道。我決定在死之前還要吃一份洋蔥炒雞肝,這道菜還沒做好,我還需要等。我還要了一杯啤酒,但它不夠涼,我等著它被冰鎮到一定溫度。其間我跟別人聊天。我很餓,又等著第二份洋蔥炒雞肝。這麼左等右等,我就恢復了正常,不想自殺了。」
書中還寫到了其他一些「放棄自殺」的情況,都有些狗血,比如一個流亡美國的老婦人,貧病交加,舉目無親,剛剛擰開煤氣開關,忽然想到自己多麼不容易,為了跑到這裡辛辛苦苦學英語,最近幾天剛感覺自己能聽懂一點話了,如此放棄豈不可惜?於是她就挺了過來。
無緣無故地死,無緣無故地活,或者僅僅是因為某種很瑣碎、很狗血的理由活下來,在1930—40年代,這類經驗發生在很多被迫害的猶太人身上。人一受迫害就會想到自殺,乍一看邏輯很順,但實際上,不少猶太人的自殺,事後來看理由都不充足。他們並沒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而往往是因為預見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一時衝動尋了短見;更有一些人,自殺的時候已經流亡到了像美國這樣的安全的地方。
一個很有意思的案例發生在1939年7月,自殺者是柏林的一個29歲的猶太女人,家裡十分的有錢。前一年,納粹逼迫她父母把產業賣掉,於是家人商議移民去英國。簽證都辦妥了,人身安全基本無虞,這個名叫路易絲的女子卻突然在柏林南面的格裡布尼茨湖畔開槍自殺。後來警方調查了半天,認為很可能是精神壓力太大所致,畢竟之前辦理移民的過程漫長而煎熬,也很屈辱,路易絲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受過這種待遇。
類似的情形發生在二戰爆發後一對斯圖加特夫婦身上。他們經營布料生意,也有產業,也被納粹逼著賣掉了房子,不得不暫住到一個條件大不如前的兩居室公寓內。夫婦倆都快六十歲了,相約一起自殺,意外的是,他們還沒動手,1939年11月,丈夫因涉嫌走私而被抓入獄關了一個月。結果,妻子在12月9日自殺,留下一封遺書,說她深深地愛著丈夫,請丈夫原諒她先走一步:「太難了,無法想像地難,我真的無法用言語表達,我不得不把你一個人丟在絕望之中。」
她遠沒有到除了一死別無選擇的境地,但是,她寫下的遺言卻很有力量,具有人的尊嚴感。跟波蘭、東歐的猶太人不同,德國和奧地利的猶太人相當有文化,也比較富裕,正因此,他們的自殺相對而言更引人注意,也會有更多的下文。這位妻子死後,丈夫決定活下來,他按照歐洲流亡者最常用的逃生途徑,從里斯本上船,橫渡大西洋來到美國。後來,這個名叫尤利烏斯·G的男人在回憶錄中說,他其實也考慮過自殺,但又一想,「或許會發生一樁『愉快的意外』呢?政治氣候沒準會轉變。」緊接著,尤利烏斯進入了西方式的反省:「或許這就是怯懦吧?我是不是因為怯懦才沒有主動放棄生命?」
在生命並沒有受到直接威脅的情況下選擇自殺,到底是怯懦還是勇敢,這個問題可以一直爭論下去。對前述這兩位女性而言,輕生好像都沒有充足的理由,不過有一點大概可以確認:她們生活的變故太劇烈了,本來都過得體體面面,一夜之間就到了離鄉背井的邊緣。無力掌控命運的感覺,她們一時無法承受。「很多人過得還不如我,不都還堅持活著嗎?」——這種務實的想法,在她們腦子裡大概從無立足之地。
除了物質生活的劇烈改變,身份上的突然變化也會引起巨大的心理落差。猶太人在一個地方安下家來太不容易,德國與奧地利一度是他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落腳點,他們入籍之後,滿以為自己是德國、奧地利或整個德語文化圈裡的精英了,但偏偏反猶的震中也在這裡。法西斯一上台,一朝回到解放前,德裔猶太人的作品被燒毀,身份被褫奪。1939年5月22日,魏瑪時代最重要的德國戲劇家之一、猶太人恩斯特·托勒在一間旅館裡上吊,之前納粹已經宣布剝奪他的德國國籍,托勒的自殺,讓其他已經同化入德國的猶太人都感到幻滅。
當然托勒的死還有其他原因。他的親屬被逮入了集中營,他個人的經濟狀況也很不好,生理上則已入所謂「中年危機」階段。不過,托勒是在流亡中自殺的,死時他正在訪美途中,人身非常安全。托勒之死,為一年以後一樁更有名的自殺——德裔猶太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在——開啟了先聲:本雅明是在向葡萄牙逃亡的途中,因越境時被西班牙警察抓住,服用嗎啡而死的。他害怕自己會被遣送回德國,而實際上,同他一起被抓的人很快就被放了,後安然抵達葡萄牙。
本雅明大器早成,才華橫溢,比起托勒,他的自殺更象徵著一種對歐洲的絕望,而他驚弓之鳥一般的狀態也縮影了歐洲文化精英的脆弱,四五十歲的他們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即使沒有蓋世太保敲門,也受不了又一場戰爭的折騰。在《應許之地》的開頭,雷馬克記錄了剛剛到達美國的流亡者的狀態:他們被暫時安置在埃利斯島上的拘留營里,對面就是紐約,看得見自由女神像的召喚。按說他們遠比在德國、在奧地利、在法國時安全,但事實上,人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更容易精神崩潰,因為在歐洲,死亡威脅大到「能阻止精神崩潰的發生」,而到了這裡,早已養成不信任和警覺的習慣的難民,只要發現移民核審員眉頭一蹙,就可能會突然發瘋——他們實在太害怕倒在黎明的門檻前了。
要感受「生活真美好,活著真美好」,放棄自殺的念頭,真的只需要一丁點誘因即可:家裡飯菜的香味,頭頂的月光,洋蔥炒雞肝,以及剛剛聽懂的幾句英語,都可以勝任這種誘因。自殺的慾望很容易被低估,也許,一吃到洋蔥炒雞肝,人立刻會覺得自己剛才的衝動很可笑:只要再忍一忍就行了,再忍一忍,看看美好的月亮,也就挺過去了——憑著這種智慧,我們凡人就能克服棄世的衝動;我們無法理解那些歷盡辛苦才上岸的人,為何掉過頭來,重新品味被自己甩在身後的痛苦,並被它所淹沒。
1942年,另一位德語界的文化重鎮——維也納出生的猶太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跟他的妻子在巴西雙雙吃下安眠藥。茨威格的死是最具戲劇性的,他成功地逃出了歐洲,也寫完了回憶錄《昨日的世界》,然後,他決定讓壽命體體面面地停留在還不算太老的61歲上。在他這裡,自殺不是衝動,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在他這裡,流亡與避難的安全感,無法克服遠離鄉土的孤獨以及對老境的恐懼。他的遺書是文獻級別的,最後兩句訣別語如下:
「我向我所有的朋友祝福:願他們活著見到長夜後的曙光。而我,一個最有耐心的人,先他們一步而去了。」
【作者簡介】
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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