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遠離世界的每個角落，帶著星星和孩子丨詩臉譜：李章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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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章斌，1983年生，筆名渡家，詩人, 文學博士，現任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從事詩歌研究和詩歌寫作，在各類刊物上發表詩歌八十餘首，以中英文發表論文四十餘篇，出版詩集《像石頭一樣工作》（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詩學專著《在語言之內航行：論新詩韻律及其他》（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九葉詩人的詩學策略與歷史關聯（1937-1949）》（台北: 政治大學出版社，2015年），獲得台灣思源人文社會科學博士論文獎文學類首獎、首屆「江蘇紫金文藝評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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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地方

我把我居住的這片區域稱為，沙漠

我睡覺的地方是岩石下的一個小洞，冬暖夏涼

看書寫字的地方胡楊樹下的一片樹陰，隨日光遷移

我像蠍子一樣，每天往返於樹陰和岩洞之間，運輸

一片樹葉或一隻昆蟲，我的棉被和食糧

偶爾我用枯枝構築點什麼，但很快就被沙淹沒了

就這樣來啊去啊，我過了十一年

我少有天敵，沒什麼人願意吃我

枯葉與沙子之間埋著我的祖先，以後我也會埋在那裡

這裡沒有地獄也沒有天堂，它們對於我而言太奢侈了

只有沙石間的日復一日的，來來去去

刊《飛地》叢刊第十二輯「聲音的利器」，2015年12月

遠離情侶

我們遠離情侶，遠離交頭接耳

遠離撫慰，遠離指掌間的三寸溫柔

撫慰遠離我們，感激遠離撫慰

嘴唇遠離感激，歡樂遠離嘴唇的邊角

皮膚遠離歡樂，笑容也遠離歡樂

從此我們遊走，在一個遠離的眼神里

我們遠離眼神，眼神遠離確定

我們遠離豐富，遠離情侶

我們遠離情侶遠走高飛，飛到

鳥和鳥糞都無法到達的地方

我們緊抱樹榦如緊抱自己的孩子

樹榦抱緊我們如抱緊迷路的孩子

我們遠離孩子，孩子遠離我們

孩子們遠離了孩子們

星星們也遠離星星們

我們遠離世界的每個角落，帶著星星和孩子

我們遠離為了生活，我們生活為了遠離

我們遠離我們，我們遠離，遠，遠

刊《飛地》叢刊第十二輯「聲音的利器」，2015年12月

春

我們喜歡在熙熙攘攘的地方出租

自己的熱情，從不掛上「有客」的牌子

我們經常被注射興奮劑，猛然抖動一陣

然後艱難地度過幾個酒醒後的早晨

我們常常，在回憶中遺忘自己的年齡

習慣於定期走進褪色的風景之中，我們

傾向於讓自己凝固成風景

我們迷戀過期的月亮，寧願

把已被看過的天空再多看幾遍

寧願懸掛在風中觀看，也不願

看到 我們只是擁擠地站在地上

刊《飛地》叢刊第十二輯「聲音的利器」，2015年12月

關於特蕾莎

特雷莎在閉上眼睛準備自殺時喊道住手

在那棵樹下再沒有別的葉子落下

在我向一個女人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

拖馬斯的胃開始在我身上生長

把我的欺騙和所有人的絞在一起

讓別人圍者你跳舞，再跳一遍

手持一支啞火的槍槍斃自己的一個部分

把思緒延伸到43年前，坐二等列車向瑞士逃亡

逃到越來越輕的情人懷裡

再回到捷克斯洛伐克，逃離體液的氣味

帶著無處可逃的狗卡列林娜，

當一個女人把軟弱的頭靠到你肩上——

特雷莎把鏡頭對準了丈夫的情人

特蕾莎的狗把眼睛對準特蕾莎的身體

特蕾莎安慰另一個特蕾莎

特蕾莎和特蕾莎一起把卡車開進懸崖里

刊《飛地》叢刊第十二輯「聲音的利器」，2015年12月

一條名叫章斌的小巷子

一條名叫章斌的小巷子

一個不通往別處的死胡同

橫七豎八的種著幾盆鳳仙花

躺著兩隻昏昏欲睡的野貓

沒有小孩在門口嬉戲

也沒有半開半合的門

沒有打罵聲

里外都空了，無人

刊《揚子江詩刊》2013年第4期

詩

我們從事一項欺騙的事業，我們稱其為

寫詩，一種既非抗拒亦非接受的姿勢

蠱惑，挑釁，讓欲求之蛇竄起，啃噬

語句遍體鱗傷，語法昏厥在地……

我是被它吞如腹中的另一條蛇

刊《揚子江詩刊》2013年第4期

不上發條與傷他夢透

不上發條卻跑得更快，時針比秒針快

分針跑到發條背後，扶在它肩頭號啕大哭

身體某個角落崩落了一塊，卻並不流血也不腫脹

像咬過一口的蘋果在那裡慢慢發黃

喜歡傷他夢透，卻無法把夢傷透

傷不透卻也醒不來，踩在發條肩上越跑越快

刊《揚子江詩刊》2013年第4期

敦煌記游

樂僔不經意間窺見璀璨千佛 真容蕩然無存

褐色經文字體斑駁飛天彩漆四落

菩薩拈花微笑 彈指間無動於衷

蛛網橫行地平線直至網結天空

傳教士百年前通讀經書三百餘卷

挪運寶藏數十載後葬身於黃沙與藍天間

浩瀚天地安放渺小之肉身

試問是何等智人或妄人 在蒼渺曠野間

千年營造曠世奇觀 又給羸弱後人留下

遺憾與悲嘆的引子 自私與自卑之罪證？

直到連憤怒也淡薄了 只留下抽象遼遠之苦痛？

要等萬萬年後我等灰飛煙滅之後 來世才降臨?

刊台灣《新地文學》第35期，2016年3月

失敗之詩：從莊子到梵谷

在一個透明的黑夜裡

我柔弱的軀體奔跑於刀刃之上

梵谷的半隻耳朵跑在我前面

梵谷跑在我後面

從時間一直跑進夢境

我扔掉了我的過去和未來

在狂笑聲中衝進一片長滿針尖的草地

我看見我的四肢在天空上奔跑

安詳而快樂

看見血滴用淚滴的方式滴回眼眶

我看見全人類沖在我前面飛跑

我第一個倒在地上

刊台灣《新地文學》第35期，2016年3月

像石頭一樣工作

我在寂靜之中迎來我的黃金時期

就像傳染病一樣悄無聲息地爆發

不動聲色地蔓延，突然間讓整個世界惶惑

我在寂靜之中驅趕我的心臟加速跳動

我知道我將提前耗盡，更猛烈地爆發

我知道此刻就是最後，巨輪轉動巨大的嘆息

因此，我所站立的每一刻，都必須真正莊嚴

收入《像石頭一樣工作》，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

成熟

被兩隻巨大的齒輪碾壓

卻沒有辦法喊出聲來

只能咬緊牙關看著

是身體被切為兩半

還是齒輪被壓出一個缺口

一個聲音對我說：

要咬緊牙關看著

但是要保持微笑

收入《像石頭一樣工作》，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

布羅茨基說……

布羅茨基說——在幾十年前——

學會滿足於我們很小很小的狀況

習慣自己的無足輕重，像一根草一樣

因為不會有警察有時間來監視我們

也不會有衛星把我們發射到外太空

即便把下半身的每個細胞都暴露出來

也不會有驚訝或者譴責的眼光

寫簡單的詞語，僅僅為了見證

我們還活著，這就夠了

收入《像石頭一樣工作》，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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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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