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女排王朝曲終人散

在競技運動史上，集體項目上能達成15年的漫長統治實屬罕見。

文/羅朝暉

2003年，當王寶泉帶領天津女排以黑馬的姿態拿下聯賽冠軍開始，這支球隊已經在過去的15個賽季中10次登頂，其中還包括一段9年8冠的王朝。在那期間的四屆全運會，天津女排也接連拿下了最初的三屆冠軍。將近15年的時間裡，中國女排從雅典奧運奪金，幾經沉浮走到了里約再度奪金，但是國內排壇，不變的王者一直是天津女排。

然而，在體育競技運動史上，超過十年的集體項目統治從來都非易事。最終，天津女排倒在了今年的第十三屆全運會上，未能在家門口將連續的第四個全運冠軍斬落，甚至連四強都成了最遙遠的距離——北京時間8月26日晚，縱然老將魏秋月拖著兩條傷腿幾乎撐滿全場，也沒能再次拯救這支曾經不可戰勝的隊伍。

曾經見證過這支球隊無數輝煌瞬間的天津市人民體育館，或許很難在短時間內再次迎來球隊的下一個冠軍榮譽。隨之一同去而不返的，還有曾被譽為「黃金一代」的球員們，以及屬於天津女排的那段光輝歲月。

王寶泉接手球隊。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崛起之初：韌勁精神當頭

世紀之交，正經歷新老交替的天津女排士氣低迷、精神不振。1999-00賽季及2000-01賽季，她們甚至一度為保級而戰，兩個賽季第9和第8的排名，也是球隊自1997年參加全國聯賽以來的最差戰績。

危難之際，時任中國女排助理教練的王寶泉挑起重擔，在2001年2月成為天津女排的主教練。早在球員時期，王寶泉就曾為天津男排和國家男排效力；退役之後，他又作為中國女排的助理教練，先後與郎平、胡進、陳忠和三任主帥合作。

上任伊始，王寶泉的首要工作就是對這支青黃不接、人心渙散的球隊全面「手術」。白天，他堅持「三從一大、兩嚴」的訓練方針，帶領球隊進行每天超過8小時魔鬼訓練；夜晚，他與其他教練潛心研究，為球隊量身定做了以防守反擊、注重整體、小球串聯為主的戰術風格。經過不斷的摸爬滾打，全隊的整體水平也逐漸提高。

2001年10月，當天津女排即將在九運會打響轉型之後的第一仗時，王寶泉卻因為長期勞累而病倒在訓練場上。經醫生診斷，他身患急性結核性腦膜炎，不得不入院治療。然而當病情剛有好轉，這位鐵血主帥便不顧醫生、家人、領導的勸阻，不惜以一紙「生死狀」抱病前往賽區。

回到球隊，王寶泉本色依舊，他不僅從戰術上為隊員們指點迷津，而且還將自己頑強不屈、愈挫愈勇的品質逐漸融入到球隊的骨子裡。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下，天津女排最終奪得了九運會的第五名，創造了球隊三十年來在全運會的最好成績。

正是從那時開始，迎難而上、頑強拼搏的韌勁精神，貫穿了天津女排此後16年的風雨歷程，成為這支球隊特有的精神力量。

聯賽首冠。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走向成熟：由聯賽黑馬到滿貫加身

九運會和2001-02賽季的聯賽，擁有趙蕊蕊和王麗娜等強將的八一女排接連折桂。不過，由二傳丁紅瑩，主攻李娟、王莉，副攻楊潔、張萍，接應李珊，以及自由人張娜構成的天津女排，已經通過全運會的洗禮迅速成長。在代理主帥常良才的率領下，她們以歷史性的季軍戰績為2001-02賽季的聯賽收官。

2002-03賽季，病情基本穩定的王寶泉回歸天津女排，與常良才、胡劍釗、陳友泉組成球隊的教練班子。空前強大的教練團隊，加上穩中有升的球員水平，天津女排這匹黑馬從此一飛衝天。賽季初期，她們先用一波小組賽的五連勝強勢開局；隨後的複賽，球隊更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邁進，以全勝的戰績首度躋身決賽。與八一隊的冠軍爭奪戰，天津女排又以3-2逆轉取勝，用一種蕩氣迴腸的方式實現了聯賽的首次登頂。

論及實力，八一女排坐擁亞洲第一高度趙蕊蕊、國家隊新二傳宋妮娜，以及強力攻手王麗娜、白雲、董凌鷗，而天津女排的國手只有李姍這一位「獨苗」；論及經驗，老牌勁旅八一女排已經是聯賽和全運會的「雙冠王」，天津女排只是第一次躋身聯賽決賽。儘管如此，這匹黑馬還是能夠仰仗她們起家的資本———頑強的韌勁去力拚對手。決賽當中，天津隊在局分1-2落後時頑強扳平，又在決勝局從13平一路鏖戰到23平，這些後來居上的劇情都為球隊的最終勝利打下基礎。

如果說天津女排的首度奪冠贏在心態，那麼一年後再度逆轉八一的衛冕，則是贏在出色的一傳和防守。與八一、遼寧等勁旅的網上實力相比，天津女排在網口高度、攻手水平、身體條件等方面先天不足，球隊能做的就是用勤勉刻苦的後天努力加強自身的一傳。訓練場上，教練們的扣球不停落下，隊員們則一次次完成高質量的救球；一個動作不到位，要重做兩次、三次，直到全隊達標為止……正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勤學苦練，讓天津女排逐漸依靠一傳彌補了網上實力的不足，最終如願蟬聯冠軍。

隨後的2004-05賽季，天津女排在夯實防守的同時，又通過立體進攻讓自己的技術更加全面。經過世界大賽、特別是雅典奧運的洗禮，速度和力量俱佳的張萍屢屢成為克敵制勝的王牌；而在主攻位置，小將殷娜的成長和主力李娟的成熟，也讓球隊的四號位進攻具備了與諸強一較高低的資本。再加上國手李珊、張娜，以及狀態穩定的老將丁紅瑩，天津女排幾乎在全部位置都擁有國內一流的人員配置。這樣一套豪華的陣容，讓她們一枝獨秀，實現聯賽「三連冠」已是水到渠成。

同一年的十運會決賽，天津女排再度戰勝老對手八一奪冠。至此，球隊實現了包括全國女排聯賽、全國女排錦標賽、全國女排大獎賽、全運會女排賽和亞俱杯女排賽的大滿貫。從最初的聯賽黑馬到如今的滿貫加身，天津女排只用了不到四年的時間。

「五連冠」時期的黃金一代。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高光時刻：九年八冠前無古人

2005-06賽季，已經實現大滿貫的天津女排除了要繼續爭取冠軍榮譽外，還面臨著又一輪的新老交替。不過，相比於其他球隊的換血力度，她們卻稍顯保守——除了小將殷娜取代王莉成為主力主攻，球隊在陣容上沒有太大的變化；而隨著其他主力隊員的年齡增長、俱樂部與國字型大小隊伍的雙線作戰、以及平日高強度的訓練，她們的身體不堪重負、傷病不斷，狀態也隨之下滑。那年決賽面對技術全面、特長突出，且擁有張越紅、楊昊、王一梅、楚金玲四大攻手的遼寧隊，天津女排遭到雙殺，與四連冠失之交臂。

這次失利，讓天津女排意識到了二次創業的刻不容緩，多位年輕球員由此進進球隊。隨後的幾個賽季，二傳魏秋月取代老隊長丁紅瑩成為主力；而楊潔、張萍的連續傷病，則讓霍晶、楊婭男聯袂挑起副攻線；主攻位置，殷娜、陳麗怡先後冒尖，再加上王寶泉的女兒王茜接班自由人張娜……天津女排用層出不窮的優秀球員完成著陣容的更新。

儘管新老交替的陣痛，讓天津女排在常規賽的成績不及「三連冠」那般輝煌，但每到總決賽，這支冠軍之師又總能維護著「天津王朝」的尊嚴：2006-07賽季，她們先是用雙殺復仇遼寧，重奪冠軍；2007-08賽季，國手薛明、張越紅、劉亞男的臨時加盟，又讓她們毫無懸念地戰勝八一，將第五座聯賽獎盃攬入懷中；隨後的2008-09賽季和2009-10賽季，她們又憑藉豐富的經驗兩度逆轉異軍突起的上海，先後收穫第二個「三連冠」和聯賽「四連冠」；而在兩季之間的十一運會，天津女排也擊敗遼寧，衛冕全運。

2010-11賽季，天津女排經歷變局，功勛教頭王寶泉接任中國女排主帥，從未有過頂級聯賽執教經驗的劉曉明接過了球隊的教鞭。反觀各路豪強，由郎平挂帥、眾多國內外名將領銜的恆大女排橫空出世，老對手上海女排依然在苦苦追趕，而浙江女排青年軍正迅速崛起。在內外因素的衝擊下，天津女排雖然被恆大奪走了常規賽的冠軍，但決賽再戰對手，她們用一場連扳三局的史詩逆轉，在困境中拿下了這次彌足珍貴的聯賽冠軍。由此，天津女排也成為繼上海之後，又一支實現女排聯賽「五連冠」的球隊。

九年內八次登上冠軍寶座，天津女排全面的技術是延續王朝的重要因素。儘管與「三連冠」時期的八一、遼寧，還是恆大、「五連冠」時期的上海相比，天津隊的紙面實力都稍顯遜色，但球隊貴在整體實力均衡，各個位置都沒有明顯的漏洞。特別是隨著新老交替的高效銜接和日復一日的嚴格訓練，天津女排引以為傲的整體串聯和防反技術得以保留，繼續成為她們與諸強抗衡的關鍵。

除了全面、鮮明的技術特點，拼搏精神也是天津女排多年稱霸的重要因素。無論是從巔峰時期的八一隊手中艱難奪冠，還是被上海、恆大拔得頭籌後的奮起直追，天津隊都是憑藉著「牛皮糖」般的韌性扭轉頹勢，這也是球隊深厚的冠軍底蘊。

十二運冠軍並未讓天津女排開啟又一個王朝。

盛極而衰：人才斷層導致成績起伏

2011-12賽季，天津女排同時遭遇新老交替和傷病兩大問題，這讓她們在半決賽不敵兵強馬壯的恆大女排，十年來第一次缺席聯賽決賽。在聯賽戰績下滑、全運任務迫在眉睫的情況下，王寶泉在2012-13賽季重掌帥印。上任之後，他繼續狠抓小球技術的訓練，球隊逐漸開始重拾一傳、快變等傳統特長。此外，魏秋月、殷娜、陳麗怡等骨幹球員的上佳表現，都為她們擊敗恆大、重奪聯賽冠軍打下基礎。同一年的十二運會，天津女排再勝遼寧，實現了全運「三連冠」。

儘管在一年內先後收穫兩項錦標，但天津女排並沒有趁勢開啟又一個王朝，反倒在此後因為人才斷層走向下坡路。至於人才斷層的原因，一是成年隊、青年隊的一分為二，二是這批黃金一代太過出色，兩大原因都最終指向了新人的難以出頭。

前文提到，在大部分時間裡，天津女排的紙面實力都不及同期的幾個爭冠對手，她們的取勝之道在於整體性，而這種整體性則與球隊始終堅持的「大一線隊」理念息息相關。也就是說，原來的天津女排基本上不分成年隊和青年隊，當打之年的中堅力量和年輕的新鮮血液一起訓練、一起比賽，在潛移默化之間最大限度地發揮「傳幫帶」的效果。幾年後新人出世，天津女排的戰術理念也就順理成章地一脈相承，一波新老交替就此順利完成。

然而，體育總局在2010年的一紙通知，卻讓這一良性循環戛然而止，通知要求，2013年的十二運會要在足、籃、排球三大球的男、女項目齊設青年組別賽事。受此影響，各省市體育局也作出改變，於是天津女排不得不被分成年隊和青年隊。

問題是，兩個梯隊在訓練強度、技術能力、比賽經驗、心理素質等層面都存在明顯差距，這就導致年輕隊員在升入一線隊後很難在短時間內適應節奏，無法對球隊進行有效的補充。於是，球隊不得不始終採用一套主力陣容打天下，久而久之，「老將苦苦支撐、新人難堪大用」的惡性循環便愈發嚴重。

當然，以二傳魏秋月、主攻陳麗怡、殷娜，以及自由人王茜所領銜的黃金一代太過出色，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後起之秀們延續輝煌的難度。特別是在2014-15賽季，魏秋月由於出國療傷無緣聯賽，米楊又因為將帥失和遠走他鄉後，年輕二傳姚迪儘管竭盡全力，但仍然難以支撐球隊的組織調度；而殷娜、王茜等主將的先後受傷，更是讓球隊各個環節的運轉都大打折扣。即使兩名塞爾維亞外援火線加盟補充陣容，即使楊琳琳、於鋆煒、劉立雯等小將臨危受命，但天津女排原有的優勢早已蕩然無存，她們僅以4勝10負獲得第7名，是過去14年的最差成績。

大牌外援已經不足以彌補天津女排青黃不接的漏洞。

王朝落幕：一切重回原點

儘管經歷了最差一季，但天津女排終於邁出了外援引進的關鍵一步，特別是在其他競爭對手新人輩出，而球隊自身卻人才斷層的情況下，有針對性地補強外援成為了提升實力的重要一步。隨後的2015-16賽季，古巴接應卡里羅加盟球隊，她的高舉高打成效斐然，以至於球隊幾乎靠她的一己之力「砸暈」江蘇女排，在決賽0-2落後的情況下逆轉奪冠——這也是球隊時隔3年奪下的聯賽第10冠。

上賽季聯賽，嘗到外援甜頭的天津女排乾脆徹底放棄了安身立命的防守串聯，她們重金搶得里約奧運的最佳主攻米哈伊洛維奇，試圖通過進一步的外援補強，繼續用高舉高打的戰術鞏固自己的王者地位。遺憾的是，天津女排在網口實力增強的同時，保障環節也因為人才斷層的惡性循環而出現下滑，米哈與卡里羅的豪華外援配置未能人盡其用，反倒是擁有張常寧、龔翔宇等一眾國手的江蘇女排，用常規賽與半決賽的5場連勝實現復仇，天津女排只收穫了季軍的成績。

來到8月，當天津女排在家門口迎戰十三運會，全華班出戰的她們只能面對更加嚴峻的挑戰。與過去三屆全運的連冠時期相比，球隊的年齡結構老化已是不爭的事實，曾經的冠軍成員中，魏秋月、殷娜已經30歲；陳麗怡、李瑩、張曉婷、王茜也都來到28歲，在狀態下滑、傷病纏身、體能儲備不足等原因的影響下，這些老將的巔峰期早已不在。

其次，球隊的人才斷層問題依舊存在。雖然在上賽季的聯賽，李盈瑩、王媛媛的表現令人眼前一亮，但兩人只能在本屆全運會參加青年女排的比賽。而僅存的三位年輕球員中，除了劉立雯能在聯賽中基本勝任自由人這一位置，楊琳琳、於鋆煒幾乎沒有大賽經驗。

在沒有外援的全運賽場，天津女排若想重塑往日輝煌，就必須重拾快變的戰術打法。不過，外援離去留下的邊攻的空缺卻難以填補，尤其是當傷病嚴重的殷娜只能以自由人的方式保障一傳，球隊在這一位置只剩下了陳麗怡、李瑩、楊琳琳、於鋆煒這四人苦苦支撐。如果說板凳深度是一支球隊的安身立命之本，那麼邊攻人才捉襟見肘的天津女排，不要說無法與江蘇、浙江這種依靠全華班出戰並拿下聯賽冠亞軍的球隊抗衡，即使是遭遇遼寧、北京這樣的第二梯隊，也沒有百分百的勝算。

王寶泉或將與黃金一代一起告別天津女排。

最終，天津女排在小組賽中完敗上賽季的聯賽冠亞軍江蘇和浙江；四強戰，她們又1-3不敵北京，以第5/6的成績結束了自己的全運之旅。

如今，功勛主帥王寶泉能否在全運之後的聯賽繼續執教，尚不得而知；魏秋月、殷娜、李瑩、王茜、張曉婷、陳麗怡六名老將，則幾乎已經確定全運會後離開。屆時，屬於天津女排的一個時代將真正落幕，只有10屆聯賽冠軍、3屆全運會冠軍等榮譽，以及迎難而上、頑強拼搏的球隊精神，在日後激勵著以李盈瑩、王媛媛等年輕球員擔綱的青年軍重現當日榮光，就像16年前她們的前輩一樣白手起家、成為黑馬、直至開啟又一個全新的王朝。

16年，四屆全運，彷彿一道輪迴般讓天津女排重回原點，再啟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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