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欠牛郎一個深入的了解

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候，我的外婆總會講故事哄我。在最初的印象里，機智的牛郎在放牛這一行里是僅次於小英雄王二小的存在：不但不會因為貪玩丟了牛，還會用偷窺仙女洗澡、偷偷拿走衣服的聰明辦法脫單。

後來上學讀書學知識，了解了「牛郎」的另外一種含義；再後來愛上了文藝，才終於搞清楚含義的由來。1969年英國導演約翰·史萊辛格憑藉《Midnight Cowboy》一片，拿下了第4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的小金人。片中的主角喬是一名牛仔，理想是到紐約當一名合格的男妓。

港台把影片譯作《午夜牛郎》，於是牛郎作為男妓的別名，之後就隨對外開放的春風吹遍了大陸。這其實可以作為翻譯上的經典範例：既有體壯如牛的含義，又有做牛做馬任人擺布的喻義。

雖然牛郎作為男妓的代名詞只有短短几十年，但作為性服務供應方的男性，數千年以來一直史不絕書。如果願意認真地審視他們的發展史，那麼你會發覺，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欠牛郎們一個深入的了解。

粗略而言，牛郎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專業、業餘和職業。

1 專業牛郎

專業牛郎，一般只為個人服務，尤其是女性。在古書上，這樣為女性提供性服務的人稱為「面首」。面，就是硬碰硬的顏值；首，就是緊跟潮流的髮型。顏值和髮型雙贏的年輕男性，從古到今都是有實力女性們的愛物。

但僅有好看是不夠的：恩客們更在乎的是另外一種能力。司馬遷在《史記·呂不韋列傳》中記載，秦國丞相呂不韋的門客嫪毐天賦異稟、本錢雄壯。「使毐以其陰關桐輪而行，令太后聞之」，翻譯過來就是：呂不韋讓嫪毐的小弟弟舉著桐木車輪走路，還故意讓秦始皇的娘知道了這個消息。

從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文物看，最小的桐木車輪直徑也將近一米，按慣例包上鐵條後重量超過30公斤。如果當時有這一領域的奧運會比賽，嫪毐拿塊金牌應該也在情理之中。

最後嫪毐雖然被秦始皇以謀反的罪名宰掉，但嫪毐一樣的面首卻前赴後繼。古時女性地位普遍低下，男性可以狎妓而女性大多時候只能任人擺布。只有極少數的居於權力中樞、地位高貴的女性，才能夠享有面首的特權。比如南朝時的宋山陰公主劉楚玉，《宋書》記載她向兄長、皇帝劉子業抱怨：

「我跟你雖然男女有別，但都是一個父親生的。你有後宮數百，我才只有駙馬一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嘛？」

然後劉子業覺得對啊，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乃為立面首左右三十人」，一個排的人數。

到了幾百年後的武則天，更是江山逍遙任我行。唐高宗李治去世後，早已大權獨攬的武則天想找回青春的感覺，於是寵幸僧人馮小寶，賜名薛懷義。薛後來恃寵而驕、自我膨脹，因武則天另有所愛，一怒燒掉了明堂，被太平公主找人群毆而死。

薛懷義死後，22歲的張昌宗和24歲的張易之又得到了72歲武則天的寵幸。武則天設立「控鶴監」，以二張為監首，名義上是研究儒釋道三教比較文學，實際上卻是皇家面首中心。像武則天這樣的強人，才不在乎群臣和後代怎麼看呢：老娘愛年輕小鮮肉怎麼了？你們臭男人管得著么？

在古代，只有像武則天這樣連皇帝都可以當的極少數女性，才能夠打破男權社會對於女性的制約和禁忌，予取予求為所欲為。現代社會的禁忌要少得多了，金錢成為了比政治權力更有效的特權。有錢男人包養女星，有錢女性也可以認養男寵。一位成名已久的英俊男港星，雖然背地裡被喚作香江鴨王，但在恩客離世時也受贈了大筆遺產。有人願打，也有人願挨。

但長期關係畢竟複雜。許多歐美富婆一旦不開心了，就買一張機票直飛肯亞，到那裡跟黑人精壯小伙徹夜溝通，身心得到充分放鬆之後，再買一張機票飛回去，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據說，這跟去羅馬廣場喂鴿子具有同樣的療效。

2

業餘牛郎，大多跟主人——基本是男主人——是奴僕和隨從關係，比如書童、小廝和長隨。他們的存在，是在主人興起之際勇於獻身。他們在兩方的關係中，永遠是處於次要、被動和受控的一方。

衛國大夫彌子瑕是衛靈公的男寵，《左傳》和《韓非子》都提到過：他把自己咬過的桃子遞給衛靈公，衛靈公還歡呼讚歎：你這麼愛桃子都捨不得吃完專門留給我，這是有多愛我啊。而西漢的漢哀帝跟董賢一起睡午覺，董賢壓到了他的袖子。漢哀帝為了不驚醒熟睡的愛人，拿刀把袖子割斷了。分桃和斷袖一直以來都作為男風的雅稱，雖然本來代表著純純的愛。

還有的主人不挑食，不偏頗。五胡亂華時，前秦的苻堅滅了大燕——就是天龍八部里慕容復一心要復國的鮮卑燕國，慕容沖的姐姐清河公主因為漂亮得名聲在外，年僅十四就被苻堅納入宮中。而只有十二三歲的慕容沖，因為長相俊美，也被苻堅納入後宮。

當時長安有歌謠唱到：「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可憐啊，在沒有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亂世，一切都是強權說了算。

王侯如此，貴族家庭這些也是常有的事。《紅樓夢》第二十一回，「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在新版《紅樓夢》中，李少紅導演把這一幕拍了出來：賈璉賈二爺拔火罐。

出火是拔火罐的意思啊？堂堂賈家的貴公子，有濕氣不請醫生叫個下人來拔火罐？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家，有這麼沒派頭自貶身份的作法？再說拔個火罐，還要選清俊的人來操作又算幾個意思？

出火就是洩慾，曹雪芹敢寫，李導你不敢照實直說？要是李導不明白，那就是大笨蛋；如果本來明白還要故意誤導觀眾，那就是撒謊精。你怕帶壞了小朋友，你不拍這一幕不行啊，幹嘛要生個嚴重誤導觀眾的西貝貨出來？小心你賈璉賈二爺從屏幕爬出來告你。

反正在家天下的集權時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主子要用你，那是你做奴才的福氣；其他人求主子用他，高貴的主子還不一定賞臉呢。用魯迅的話說，就是只有做奴才做穩了的時代，和求做奴才而不得的時代。

3

除了專業和業餘之外，還有一種可以稱為職業牛郎：以提供性服務換取生存資源。

中國很早以前就有妓院，但男妓妓院是到了宋明時候才出現的，客戶同樣也是男性。宋人陶穀的《清異錄》記載，開封的牛郎差不多有萬人，「今京所鬻色戶將及萬計」。宋人朱或在《萍州可談》中說，牛郎到了宋徽宗的時候才有法律禁止，「政和間始立法告捕，男為娼，杖一百。」

宋明男風之好，在民間又以南方尤其是閩、越一帶為盛。明朝沈德符在《敝帚齋余談》中記載，閩人最重男色，兩方關係中長者為「契兄」、少者為「契弟」。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愛之如婿；而契弟今後的生計甚至娶妻諸多費用，自然都由契兄一力承擔。沈推測說，這種風氣可能來自於海上。因為當時海船嚴禁女性登船，認為女性登船就會沉，所以以男寵代替。

南方稱契兄契弟，北方則是「小唱」走紅。在嚴禁官吏狎妓的朝代，縉紳酒席上常有男寵，稱為「小唱」。一開始來自浙江的居多，後來漸漸換成了山東等附近省份的。這些男妓未必都是同性戀，他們在工作之餘，也會去妓院試試正常人的生活；就像有錢的妓女也會去召男寵一樣。當男寵跟妓女碰見時，通常招呼一聲「姑姑」就各行各路了，都是為生活奔波的基層勞動者，誰也不會覺得尷尬。

到了清代，隨著戲曲的興起，梨園又成了一個男寵之風盛行的圈子。當時的優伶台上唱戲，台下免不了就要到達官貴人的家裡應酬。還是《紅樓夢》，呆霸王薛蟠對於戲曲名角柳湘蓮的色迷迷，其來有自。而在《霸王別姬》中，自小成名的程蝶衣遭到老太監張某的凌辱，在梨園行也算不得什麼稀罕的事。

到了現代，雖然演藝明星的地位空前提高，但有時歷史的暗角仍然存在。你有出人頭地的需要，也就要同時準備提供品質到位的服務。沒辦法，要是沒背景又想成名，不論是男是女都要付出代價。而在所謂的高級核心圈層，或是藝術圈和時尚圈的某些領域，男風甚至成為了一種准入資格。

至於島國的AV男優加藤鷹或清水健，那是另外一種職業牛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女優、為導演、為了屏幕前聚精會神的百萬人。而英國男模Aiden Shaw，年輕的時候也是不折不扣的男妓和Gay片演員。

長久以來，絕大多數人都習慣於以一種戲謔、嘲諷、不屑的語氣面對牛郎，就像習慣於以身高來歧視郭敬明一樣。人們對牛郎羞於啟齒，似乎只要將這個詞掛於齒間，舌頭和牙齒就會自動喪失貞操一般。

但從古至今、從中到西，都有無數的男性被傷害。在有權勢的女性面前，他們不過是空有皮囊的消費品；在掌握生殺大權的主子那裡，他們不過是洩慾的玩物；甚至因為生活所迫，不得已以出賣肉體的方式來謀生——雖然這本是他們內心所不願意的，但人生有時候沒得選，就像在颱風吹來的時候，那個被貨車壓倒的男子一般。

不公意味著強迫、誘騙和暴力，對受害者的關注不應有性別上的差異。牛郎不只是一個節日的主角、不只是一個充滿貶義的禁忌詞，而是代表著一個飽經血淚的群體。不論你正視還是無視、憐憫還是厭憎、嗤笑還是慈悲，牛郎的歷史都在那裡沉默地矗立。那是人類的悲哀，也是對文明的諷刺，但它確實存在。

如果沒法為改變不公的現狀做些什麼，至少應該同意：對牛郎有一個深入的了解、對歷史有一個更真實的認知、對男性懷有對女性同等程度的同情——

既不可笑，更不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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