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歷的黎明或黃昏的火焰│趙野詩選

趙野，1964年6月出生於四川古宋，1981年9月就讀於四川大學外文系。在第三代詩歌運動的發軔期，他在三個互為關聯的事件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在1982年10月的「西師聚會」中，與胡冬、郭紹才（馬拉）、廖希、萬夏、朱智勇發起「第三代人」詩歌運動；1983年春夏與北望、鄧翔、李小瀛、陳紹陟、牛荒、唐亞平、茨岡（胡志強）、康柱、何念善、阿黃等人組織「成都市大學生詩歌藝術聯合會」，主編《第三代人》詩歌民刊；1985年春參加「四川省青年詩人協會」，與萬夏、楊黎合編《現代詩內部交流資料》。1989年與鐘鳴、向以鮮合編民刊《象罔》。2000年獲《作家》雜誌詩歌獎，2011年獲「第三屆天問詩人獎」，併入選現代傳媒「中國力量百人榜」。出版有個人詩集《逝者如斯》（2003），《水銀瀉地的時候》（2011），Zuruck in die Garten（《歸園》，2012，德譯：顧彬），《信賴祖先的思想和語言》（2017）。其作品被收入中國大學教材。

直到2014年6月6日，趙野在白夜舉行朗誦會，經龔哥（青森）引薦，我才認識詩人，系統閱讀他的詩歌。後來還同西南交通大學中文系周東升老師一起對他進行了一次深度訪談。再後來，從詩人北望、鄧翔、鐘鳴多次談論中，深入了解八十年代以來成都市大學生詩歌藝術聯合會、四川省青年詩人協會、《第三代人》詩歌民刊、《現代詩內部交流資料》、《象罔》這些記入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事件和刊物，他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但很顯然，他更關注的是純粹的寫作，並沒有更深的捲入到詩歌運動中，並自主選擇了邊緣化。從1985年以後，遠離了詩歌集體活動，返歸內心、回溯傳統、建構語言，同時開始寫出成熟的作品。其實胡冬早在1983年9月6日給萬夏的信中就敏銳的意識到：「趙野完全形成了自己的詩風，遣詞造語完全都是他自己的，他的語言完全成熟了」。

詩人的成熟來自於很早就確立了詩歌標準和美學追求，對漢語本身進行思考，感悟漢語的思想和精神氣質，並努力把它們完美地呈現在新詩里。評論家臧棣歸結為，詩人將語言表現為一種回憶或記憶，記憶/回憶是他為詩歌重新塑造的一個有魅力的文體，並且對現實的感觸最終轉入對情境（而非古典的意境）的敏感，情境不僅是一種文體結構，而且是一種命運結構。詩人鄧翔在那篇深情的美文中讚歎：在這一代人中，我還是首次看到如此成功地把有生氣的文字和沒有生氣的山河融為一體，就像混合在他自己身上的抒情與宿疾。

對於詩人趙野來說，期望將現代詩歌寫的像古詩一樣有滋味和魅力，相信無邊語言，有情生命。他相信應該有這樣一種語言：它簡潔，硬朗，生機勃勃，是完全的現代漢語，又充滿高度的隱喻性；既是歷史事件的，又飽含個人經驗。還應該有這樣一種詩歌：堅定，沉著，像季節一樣，我們不能拒絕，也無法迴避。

——單於

河

第一首

河水湧上岸

洗滌我的腳

溫柔而清爽

我躺在草垛旁

風把稻草吹得亂飛

河水懶懶地漫過草叢

遠山有些濕潤

我觸摸著這寧靜

回想往事，感到無比親切

我的心中正淌過一條河

我發現四面都流著河水

我是惟一的島嶼

第二首

河水拍打岸

水波如泣如訴

我激動無比

太陽升起又落下

閑雲飄忽無蹤

馬群跑向天邊

我的心思無往不返

山高路遠，我滿足於

這條河、這片林子、這間茅屋

我獨自垂釣，在這個

寬恕多情的十月

鳥兒們回到故鄉

第三首

河水向東去了

如匆匆過客

不舍晝夜

我登上高坡

目送波濤流逝

想起一個寓言

果子紛紛墜落

年復一年，我在這裡

耕耘我的土地，澆灌我的果園

靜候人們的來訪

河流與我作伴，每個晚上

告訴我一些事，使我寬心

第四首

看著河水流淌

我有一種巨大的

不可表達的歡樂

透過陽光的陰影

飛鳥寂然不動

我走出我的軀體

想怒放如花

安然而去，幸福而來

我涉過所有的河流

現在我選擇了這片沙灘

頭枕著卵石

在黃昏時分，我將沉沉睡去

1985

阿蘭

一

迷失於我的熱情，阿蘭

我不該讓你進入詩歌

深山花謝，你現在逃遁

擺脫多舛的文字，然後

返回豐盈如泉的家鄉

那黃金、歌聲、蘋果樹

激動我們又遠離我們

這是痛苦，卻不叫作痛苦

這是歡樂，卻不叫作歡樂

眾鳥中之一鳥，群花中之一花

阿蘭，流水載船，山坡長草

我對你一往情深

二

海風吹動我，山月照著我

我從夢中醒來，正當五月之時

阿蘭，哪兒是盡善盡美

閑雲之樹，幽琴之水，這是

我迎來的第二十一個夏天

一朵蓮花開出你

向我展示群峰

我的神思隨落花飄蕩，阿蘭

你的靜默讓眾山皆響

梅子季節隨船到江南

但見長河映日，夕照歸鴉

我也欣然有托

三

阿蘭，現在我才學會

隨遇而安的生活

就像演算純粹數學

就像月亮的陰影里

英雄們廝殺著，迫死詩歌

就像石頭震顫，羊群魂飛他鄉

你的心卻如此平靜

騎鶴而來，笛聲吹開梅花

阿蘭，你的處事畢竟不同凡響

細緻、寬懷和些許的幽默

審視他們，欣賞他們

然後饒恕他們

1985

字的研究

整整一個冬季，我研讀了這些文字

默想它們的構成和願望

我把它們放在掌心，翻去覆來

如擺弄水果和微微鋥亮的刀子

它們放出了一道道光華，我的眼前

升起長劍、水波和搖曳的梅花

藍色的血管，纖美的脈絡

每一次暗示都指向真實

我努力親近它們，它們每一個

都很從容，拒絕了我的加入

但服從了自然的安排，守望著

事物實現自己的命運

眩目的字，它們的手、腳、頭髮

一招一式，充滿對峙和攻擊

戰勝了抽象，又呼應著

獲得了完美的秩序

生動的字，模仿著我們的勞作

和大地的果實，而在時光的

另一面，自戀的花園

驀然變成鋒利的匕首

準確的字，賦予我們的筋骨以血肉

點燃我們靈魂的火把

冥冥中它們大膽的突進，成為我

悲傷生命里惟一的想像

規範的字，毗鄰我們出生的街道

昭示我們命定的一瞬

多少事發生了，又各歸其所

那歷史的謀殺壯麗而清新

沉著的字，我們內心未了的情結

穿上童年的衣衫

戰士步出東門，刀戟砰然

而城樓懸掛著烏黑的鏡子

哦，這些花萼，這些雲岫，我的

白晝的敵人，黑夜的密友

整整一個冬季，我們鍾愛又猜疑

我們衣袖或心靈的純潔

此刻，流水繞城郭，我的斗室昏暗

玉帛崩裂，天空發出迴響

看啊，在我的凝視里

多少事物恢復了名稱

它們嬌慵、倦怠，從那些垂亡的國度

悠悠醒來，抖落片片雪花

彷彿深宮的玫瑰，燦爛的星宿

如此神秘地使我激動

我自問，一個古老的字

歷盡劫難，怎樣堅持理想

現在它質樸、優雅，氣息如蘭

決定了我的復活與死亡

1988

有所贈

難得一次相逢，落葉時節

庭院里野草深深

扇子擱在一旁，椅子們

促膝交談，直到風有涼意

我割開水果，想到了詩的生成

無數黃葉在空中翻飛

酒杯玲瓏，互相說著平安

和即將到來的節日

你瘦削、挺拔，衣袖飄飄

我知道了風波的險惡

白馬越過冰河，你還要走

你還回不回來，再論英雄

月光清澈，星辰隱去

風暴從北方來，鳥兒飛向南方

你抬起左手，清風陣陣激蕩

多年的心事一瀉無遺

唉，長劍，長劍，鏽蝕了牆壁

甚至斬不斷一根稻草

好朋友，我為你放歌一曲

我為你寬懷而激越

明月皎皎，言辭上了路

我知道你的胸懷，鐵馬金戈

明月朗朗，言辭上了山

你知道我的一生，悄然將虛度

1988

春秋來信

號角又一次響起，王的頌辭已完成

吾愛，這一刻是留給你的

陽光清朗、溫馨而又嚴肅

雪白的鴉群布滿天空

年年烽火，我已倦於豪情

我的詩歌日漸清瘦

這小小的技藝，日漸瑣屑

我拚死一戰了，只有如此吧

我拚死一戰了，在這明凈的日子裡

你的梨樹開花的時候，吾愛

那麼多熱烈的肉體就要

變成塵埃，像點燃的金屬

而我會目睹這壯麗的一幕

比得上王的猩紅的地毯

王啊，他一揮手樹木就發瘋

而大地對瘋狂總是能承受

我還要記錄這一幕，像我曾經

記錄過你的燭花和雲鬢

在你的髮絲里暖香流淌

我暢飲了碧空的芬芳

那些秘密的歡樂，我夢中的梅子和薄荷

玉潔風清，舒捲這潔白的絹帛

而我並非沉溺傷感，我只是

期盼一次和解，像周圍的馬匹

在一生的驚悸中渴求安全

在消失的歲月里忍受北風

在最後時刻，寬恕季節

風暴、戰士以及可能理解的事物

還能活，就活下去

還能遺忘，就砸碎你的鏡子

再種下一棵樹，彷彿頭顱

植根沃土，守候復活

吾愛，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

還有一些，根本不能說

一隻鳥，夜夜會飛上你的屋檐

一片月光，灑在牆上就不再脫落

因此再見了，我就寄給你這一瞬

我聽見大軍已開出了函谷

生命是如此不容置疑

我的命運唯有天助

1989

漢語

一

在這些矜持而沒有重量的符號里

我發現了自己的來歷

在這些秩序而威嚴的方塊中

我看到了漢族的命運

節制、彬彬有禮，彷彿

霧中的樓台，霜上的人跡

使我們不致遠行千里

或者死於異地的疾病

二

祖先的語言，載著一代代歌舞華筵

值得我們青絲白髮

每個詞都被錘鍊千年，猶如

每片樹葉每天改變質地

它們在筆下，在火焰和紙上

彷彿刀鋒在孩子的手中

魚倒掛樹梢，鳥兒墜入枯井

人頭雨季落地，悄無聲息

1990

夜晚在陽台上，看腫瘤醫院

面對著對面閃爍的窗口

和我之間的一段距離

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像一隻飛不過冬天的鳥或者叢林里

得一名僱傭軍。我不知道

我每天都在穿越的這片黑暗

是多麼寬廣、深邃，我努力

計算它的長度，像星相家

並非充滿悲傷，只是希望確信

那些命定的時辰。因為我們

遍體都是死亡，在微微吹過的風中

我又聽到這古老的話語

我只是希望戰勝偶然和紊亂

像一本好書，風格清晰堅定

1990

春天

我的想像枯竭，手臂低垂

無力承受春天的輕柔

我看到一本書，封面發黑

讓我想起歷史的腐朽

我記憶中的每棵樹都被風吹動

沙沙作聲：我的工作多麼徒勞

我的言詞，質樸或堅定

我的生命里維一真實的栗子

我經歷的黎明或黃昏的火焰

我夢中呼嘯的長劍和宮闕

已被另外的力量廢黜

我已退出春天，退到最後的邊緣

我還要退出光亮，像一條細長的蟲子

我知道有些事一定會發生，我會在

腐朽的樹葉里，詛咒、哭泣和激動

1990

旗杆上的黃雀

同樣的氣流包圍著我們

它的驚悸像我的食指

和名字，在發熱的季節

在三世紀，充滿睡眠和金屬

風寬闊，它的翅膀輕輕抖動

我的眼前，長江水往上涌

我驅車直奔江邊，誰是英雄

誰能讓植物停止遷徙

或者遏制言辭的疼痛

改變我的角色，讓別人充數

讓他騎馬踏過薄冰

讓我眺望山川，放聲大哭

我的餘生只能擁有回憶，我知道

我會死於閑散、風景或酒

或者如對面的黃雀

成為另一個人心愛的一頁書

1991

詩的隱喻

趟過冰冷的河水，我走向

一棵樹，觀察它的生長

這樹榦沐浴過前朝的陽光

樹葉剛剛發綠，態度懇切

像要說明什麼，這時一隻鳥

順著風，吐出準確的重音

這聲音沒有使空氣震顫

卻消失在空氣里，並且動聽

1992

漢水

一

擊鼓的人遠去了

歌唱的人才來

從秋天到春天

利刃長滿了青苔

逃過謀殺的君王

謀殺了整個北方

而樹木青青，又青青

已把一切掩埋

二

很多的聲音，很多的樹

涉過漢水的波瀾

鐵甲沉沒，種子生長

不分白晝和夜晚

那些命定的場景，如浮雲

任我們世代穿行

羌笛卻破空而來

從長城直到衡山

1997

雪夜訪戴

兄弟，我終於到了你的門前，晨光熹微

兄弟，我穿越了整夜的風雪

昨夜我被大雪驚醒

天空滿是尖叫的狐狸

我彷徨，溫酒，讀左思

憂從中來，心一片死寂

四周站立白色，惟有河水

在流動，有人的暖息

世道險惡行路難，兄弟

我懷念明凈的剡溪

歲月苦短，好多願望都蹉跎

每一瞬都在成為過去

於是我穿越了整夜風雪

只為胸中一場快意

此刻霧還沒散盡，露水欣然

草木在陽光下漸漸蘇醒

我打開了整個身驅

應和每一寸天地

「情之所鍾正在吾輩」

我終要與這山川融一體

兄弟，我突然覺得可以回了

遂調轉船頭，酣暢淋漓

如果你醒了，請打開那冊書

如果還睡著，繼續做只蝴蝶

生命倏忽即逝，悲風遺響

我要走向另一種記憶

2012

天命之詩

春天，忽然想寫一首詩

就像池塘生青草

楊樹和柳樹的飛絮

打開沒有選擇的記憶

魚攪動池水，鳥攪動風

蜜蜂固執盤旋眼前

一生辜負的人與事

我必須說出我的虧欠

然則秦朝的一片月光

或宋朝的一個亡靈

也許在今天不期而來

它們都有我的地址

它們讓我覺得這個世界

還值得信賴，此刻

陽光抵過萬卷書

我的詞即物的老願景

2014

雁盪山憶胡蘭成

我心力耗盡，如渡過大海的孤雁

遊戲天人之際，萬事都成汪洋

傳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只惜乎

百花開放日我的時節已過去

《素書》翻到七世紀，虯髯客絕塵

赴千載密約，他原是時間的帝師

大詞東南起興，傾覆暴虐的時代

雁盪有靈呢，等待下一次民間舉兵

遠處的漁樵閑話變成集體抒情

紅旗狂歡，大地還能承受多大玩笑

禮樂漸行漸遠，一泓碧水唱讖謠

錦繡世界啊即將白骨若雪

從來明月照勝者也照敗者

我不過一敗，這謙遜可讓故國亦靜

北平的燕子卻飛越南京，對青天

齊聲高叫：憑什麼招惹這方山河

2016

徽杭古道致王君

一

細雨沾衣欲濕，杏花風吹來

一片天，紛亂敘事如山瀑飛瀉

斷崖彷彿一個經典文本

塗滿苔蘚、咒語、汴梁和鹽

往來的馬匹看盡雲霞明滅

萬物皆知此心的動靜

飛鳥明了隱喻，向西遷徙

耀緣師留下，冥想時間履跡

二

冷杉與杜鵑偕朝代生長

成就一個詩人，山河必定泣血

寫作要內化一種背景

像這石徑，每一步都是深淵

要點燃千年的冰，讓杭州和徽州

瀰漫宋朝暖意，好比此時

身體下起雪，一個字母擊碎虛空

我們談到傳統，獅子洞大放光明

2017

以上部分詩歌選自趙野詩集《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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