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歡2017年8月詩選：寫詩和打拳一樣，都很孤獨
幾筆
本月的詩較多，分為四部分：短詩28首，組詩2首，惠州詩會9首，以及我的手記《柳葉刀》。
去惠州參加了三天詩會，收穫很多，最大的心得，就是詩不能平，要有奇崛之處，這也是我今後要努力的方向。
插畫：《遊戲中的海馬》 作者：海菁 6歲
葦歡2017年8月詩作
短詩28首
《罪名》
夢中我寫了反詩
正待抓捕
在生命的最後幾分鐘
回想那些文字
不過是反寫了
幾個數字而已
2017.8.23
《夢》
球迷詩人
在我夢裡改了愛好
把同行囚禁在精神病院里
自己做了院長
2017.8.8
《恐懼》
夢見仇人
像老殭屍
怎麼也殺不死
2017.7.26
《廣州黑人》
最黑的地方
是指關節
那裡長著
亞細亞的眼睛
《關於靈魂》
學醫的朋友說
急救中的病人
經常靈魂出竅
感到身體虛浮在空中
輕如鵝毛
他們不想升天
只想墮入床上
那具人骨
2017.8.6
《鄰居》
住在隔壁的老夫妻
白天不愛關門
站在過道里
時常聽見房內傳來
槍擊聲
上午出門倒垃圾
槍擊聲沒了
有個領導
在屋裡講話
仔細一聽
原來是
閱兵
2017.7.30
《初體驗》
一個虔誠的教徒
多次勸我信基督
告訴我怎樣
向主禱告
某個無聊的傍晚
我坐在學校無人的車棚
想起她的話
小聲叫了一句：
「啊，主耶穌……」
我感到自己
像個手生的竊賊
2017.8.10
《相遇》
在影院觀看了一部
革命大片
走在街頭
耳邊仍有槍炮的轟鳴
歷史在心中
似一幅殘破的水墨
只剩一點
清晰可辨
1945年，長沙
爺爺在部隊里
做衛生員
我想穿越回去
與他相遇
2017.7.30
《平衡車》
行人稀少的夜晚
一對電動車輪
悄無聲息地從我身後
超越
那上面
又是一個
垂手而立的
殭屍人
2017.7.30
《家》
總有人問我
英文這麼好
怎麼就是對出國沒興趣
回想十六年前
要不是為了讀大學
我連省都懶得出
2017.7.31
《並非矛盾》
在花園裡
蹲著看螞蟻搬家
我告誡孩子不要隨便挪腳
尊重每個生命
但決不允許任何一隻爬上我的灶台
2017.7.31
《類比》
許多學生的英語作文
一看題目
就知道頭半句肯定是
"with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ciety and the economy..."
（隨著社會和經濟的發展……）
就像許多詩
一看題目
就知道
農村的二大爺
又來了
2017.8.2
《影》
路燈下
我和影子
邁著同樣精準的步伐
但我無法同意
她是我的投射
很多時候
我沒有她
胸前的一片黑暗
更多時候
她沒有我
心上的一個
缺口
2017.8.6
《牛仔很忙》
微風吹拂的夜晚
兩個小痞子
在月光下
破解共享單車
2017.8.8
《天使》
夜色中走過
度假村幾近荒廢的別墅
每兩座別墅之間
是一片草坪
草坪中央
有一座石雕天使
每位天使都有漂亮的乳房
與深刻的腹股溝
就像每一個
即將成年的女孩
只是天使不知道
我也沒法告訴她們
2017.8.9
《濟慈和雪萊》
外教Brian假期回了美國
常在朋友圈曬食物
今天他為一盤葷食
配了句話：
過生日吃什麼好？
鱷魚肉。煎鱷魚肉。
我說，你沒準喜歡布考斯基
他說才不呢，我喜歡
濟慈和雪萊
2017.8.11
《片仔癀》
閨蜜要去日本旅遊
臨行前
幾個女孩托她代購
一種國內很難買到的
頂級護膚品
求代購者
正是一年前嚷嚷著
抵制日貨的人
閨蜜問我需要什麼
我說不用
漳州片仔癀
我已用了好幾年
2017.8.13
《中國搖滾30年回顧與展望研討會》
一群
中老年大叔
西裝革履
臉上寫著
生無可戀
假如沒有橫幅
我還以為他們在開
人代會
2017.8.16
《驢牌》
你的眼界
大不過
自家灶台上那口鍋
你背著LV
就像要下地
撿棉花
2017.8.18
《無題》
我的智齒
掉入
馬里亞納海溝
2017.8.19
《牡丹》
和母親路過小廣場
吉特巴的旋律
讓她不自覺地
旋轉
裙擺被風吹鼓
一圈又一圈
我看見牡丹
不在此時
不在此地
在洛陽
在大唐
2017.8.21
《掃帚》
「紅高粱詩歌獎」
獲獎者是不是
要戴著斗笠上台
獎品是不是一把
高粱掃帚橫在胸前
如握鋼槍
2017.8.21
《說小話》
女兒在山東奶奶家
住了十天
今晚一接回來
她就貼著我耳朵
說個不停，告訴我
自己搭飛機
感覺很好
爸爸每天也會
帶她出去玩
「那你怎麼沒多住幾天呢？」
「因為我心裡
一直想著你呀——」
2017.8.21
《香》
我聞到空氣中
一陣陣
濃郁的異香
從那些斷裂的樹身上
散發出來
就像我在散發
自己的體香
2017.8.24
《颱風過境》
傍晚的海邊
一對父女
倚著被吹殘的護欄
父親托著女兒的手
將鏡頭對準
安靜下來的大海
2017.8.24
《前夜》
去惠州的前夜
女兒突然高燒
她一點也不哭鬧
閉著眼乖乖躺在客廳的涼床上
母親知道我要趕早出發
厲聲催我去卧室休息
我只好走進房間
也乖乖地躺下
半夜她每次擰乾毛巾
搭在女兒額頭上
我都聽見了
2017.8.25
《血液》
颱風過境的第二天
公車恢復了運行
沿海的公路
隔離帶成截斷裂
99路車
以蛇形穿梭其間
司機的方向盤
握得很輕
穿行在
自己的血管里
他熟悉每一道路障
繞開它們
抵達心房
2017.8.25
《你的詩詭異》
照不出你的影子
2017.8.27
惠州詩會系列
《惠州西湖》
蘇軾被流放
到惠州時
是端著他
最愛的西湖
過來的
由於路遠
路況又不好
一路潑灑
到了目的地
只剩下一個
小西湖
2017.8.26
《會》
與眾詩人在惠州相聚三天
酒未沾幾滴
二手煙吸了一肺
2017.8.27
《詩齡》
飯桌上聊起詩齡
吾桐紫說2013年才開始寫
聽到這，艾蒿指著我
葦歡最小！去年才開始寫
我笑答，小游的資格比我老多了，5年詩齡
比你這個媽媽還老
王有尾看著吾桐紫，講得一本正經，我還不到5年
她睜大眼睛問，真的啊？
對面的二月藍噗哧一笑
「你咋這麼單純，隨便說說你就信？」
2017.8.28
《張小雲請我吃了一碗面》
午餐沒吃飽
被他帶到書吧樓下的潮汕麵館
他說這裡有
正宗的沙茶醬
我們吃的時候
他在一旁剔牙
這是個親切的人
三天沒換衣服
挎著布包
褲管鬆鬆地捲起
像我每天上班途中
碰見的漁民
說起話來
口裡含沙
嘴唇厚厚的
2017.8.28
《抓了個活的李勛陽》
比網上長得帥
2017.8.28
《牙音》
詩會第一天早餐
圖雅要了一碗粥給我
煮雞蛋上來了
她給我一個，說這個好
紅薯上來了
她給我一個，說這個好
煮玉米上來了
她又給我一個，說這個也好
接著發出
小松鼠啃嚙食物的
牙音
2017.8.28
《遊園》
徐江的腿
已跨入豐渚園
又折回身
彎腰
把手裡的煙
摁滅在
金屬門檻上
2017.8.28
《在葉挺故居》
葉挺將軍
用過的作業本
以身上的窟窿
呼吸
玻璃陳列櫃
是它的
氧氣面罩
2017.8.28
《囚歌》
葉挺紀念園
內室的牆上
拓著《囚歌》
歌聲
囚不住
等墨跡幹了
我就將它
捲起
帶走
2017.8.28
組詩兩首
《夢中句》
一
我在你窗外
看見了戈壁灘
灰色蘑菇
樹一樣
長起來
二
農民工
就在戈壁上
蓋房子
三
路過一座土橋
名叫「萬林橋」
中間那個字
念「壽」
四
橋頭橫卧
幾座石雕動物
老虎、獅子、烏龜與猴
按下快門的一瞬
烏龜將頭轉向了我
五
一個外國女巨人
站在崖邊的大石上拍照
我躺在地上調好全景模式
她突然蹦下來
是個小孩
六
街上有家毛線店
老太太紡著五綵線
一個土財主跑進去
摟著她說：
咱們的階級統一啦！
2017.8.2
《東澳島印象》
一
進入一座島
先對船隻行注目禮
那是它的語言
二
肥佬乾貨檔
紅色廣告牌：
「漁翁秘制
一夜情
食過返尋味」
三
海的氣味
淡時像鹹魚
濃時是漁船引擎
四
雨一直下
碼頭的涼亭里
內陸來的老太
在手機上
炒股
五
島民黝黑的臉
像這裡的岩石
被海水蝕出
淺淺的坑洞
六
我在頭上架太陽鏡
母親在頭上架老花鏡
七
從海灘折返
沿路的民宿餐廳
有家叫東寶的看著不錯
母親問哪裡好
我說門口停了一輛
拖拉機
八
我們的漁民
從來不把生魚片成
日本限量版
九
飽餐後
女兒對著母親喊話
姥姥，你該減大肥了！
十
對屋一群男遊客
趁著酒興半夜摔門
嚇醒了我
大好河山
總是自帶一股匪氣
十一
碼頭有座
東澳灣燈樁
輔以舵的標誌
女兒盯著那五個大字
對眾宣布
看，美洲新大陸！
十二
東澳島一行
可謂大事
女兒已用完
她人生中所有的
免票權
2017.8.4
手記
《柳葉刀》
一
月光進入我的窗戶
像進入任何人的窗戶
對自然
我沒有什麼好隱瞞
我對之隱瞞的
也必不是自然
二
孩子說
海心一點也不像海邊
什麼是海心？
海的中心
海這麼大
哪裡是中心
東西南北的正中央
海心沒有垃圾
三
我在灑滿晨光的非洲大草原醒來
一頭小獸，像柔軟的抹布
爬上我的脊背
把濕潤的鼻尖湊上來嗅嗅
我一抖身子，她滑下去
落在我溫暖的腹部
我是一頭母獅子
四
我和母親的觀點
總是相左
但並不妨礙
我們的筷子
伸向同一盤菜
五
寫出的文字
越來越多
可以說話的朋友
越來越少
最後
淪為負值
六
今天譯了一首詩
詩人給出距離的最好定義：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無法以公里或海里計算
它由意志決定
拿赤道也無以衡量
七
那個渾身潰爛的癌症末期病人
正慢慢走向天堂
上帝的視網膜
正在腐爛
八
我告訴母親
病重的親戚幾乎無法進食了
她連連嗟嘆：
「災難啊，真是災難……
我決定不減肥了……」
九
愚蠢的思考
讓個人的災難源源不斷
天真的勞動
卻會換來一點可愛的紅利：
孩子，朋友與詩
十
我總在花園裡
碰見一個梳高髻的中年女人
在心中默默叫她：
瑪麗?安托瓦內特
十一
瘋子
也分等級
十二
一部名叫《黑海》的電影
退役船員說
「船就像妓女
越老越懂得照顧你」
十三
坐上「夏娃號」
我要去的地方
就是伊甸園
十四
韭菜和小麥
在某個時期
長得不分彼此
你我是否
也有這樣一個
生長階段
十五
一個抄襲者
教育另一個
要勇於承認
十六
寫詩和打拳一樣
都很孤獨
你在黑暗中
獨自慶賀
十七
你詩歌的高潮
在海平面以下
十八
人妖在你的詩里
不斷注射雌性激素
十九
酒吧街
沙縣小吃的蒸餃
有隔壁足浴店的味道
二十
你總是主動
把頗有風骨的詩人
加為好友
你的詩為何還是
一攤軟肉
二十一
你說你是潛意識寫作
你還以為自己是柯勒律治
做個夢
就寫成了《忽必烈汗》
二十二
詩人以詩
自衛和反擊
我更愛反擊
因為讀得我
太陽穴痛
二十三
李宗偉的肌肉
不比林丹少
兩人相較
前者只缺一魄
一首好詩
要像林丹
二十四
客家女孩的歌聲
像客家娘酒
入口綿
後勁足
二十五
有些詩只能默讀
那是內心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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