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簽主播，先到指定醫院高價整形 直播公司是醫「托」？是貸款「托」？

圖說:直播公司與整形醫院有共同打造"套路" 來源:視覺中國

直播公司將應聘者「包裝」成擁有大批粉絲追捧的「網紅」主播,輕鬆賺大錢。但是,要火要賺錢,必須先到直播公司指定的醫院整容,打造高顏值。有的主播還沒開播,已經欠下一大筆五花八門的分期貸款,有的「醫院」還根本沒有醫學整容資質。直播公司與整形醫院有怎樣的瓜葛?如此直播究竟是何套路呢?

渴望成為網紅輕鬆賺大錢的主播,反而欠了一屁股「整形債」

據劉小姐稱,自己來滬不久,在微信群上看到菲鼎正在招聘網路主播,就前往面試。公司承諾包吃、住,月薪最低3500元、高不封頂,還要將其包裝成「網紅」,通過形象代言、進軍影視界等,輕鬆賺大錢。不過,為確保直播形象,應聘者必須先到公司指定醫院整形,否則就不簽約。

圖說:「菲鼎」在微信上的誘人廣告 來源:上觀新聞

面對囊中羞澀的劉小姐,對方最初誘之以免費整容。很快,一名自稱系整容醫院派來的「白大褂」為劉小姐面診,不但要其割雙眼皮,還要隆鼻、墊下巴、抽脂等,一算總額要14萬元。但看在與菲鼎合作的面上,只要其支付10萬元。

劉小姐覺得並非免費,想起身離開,可「白大褂」馬上攔住她,改稱可辦免息貸款:只要走紅,每月還款根本不在話下;就算拿3500元底薪,一個月隨便再掙點就夠還了。劉小姐自稱「稀里糊塗」地在菲鼎的借款協議上籤了名,協議隨即被收走。

劉小姐在菲鼎指定的上海美美瑞麗斯醫院整形的當天,銀行卡內突然打進了10萬元,可又馬上被轉走了。後來查了網銀,顯示是給了上海玖媚醫療器械科技有限公司,而並非做手術的「美美」。

本以為變「美」能掙很多錢,可讓劉小姐沒想到的是,整個手術費用至多值3萬。

讓她氣憤的是,手術做完後,直播公司先前的承諾都不作數了:只讓她自己拿個手機在出租房內直播;先前約定的收入是和菲鼎三七分,現在則必須由花椒平台扣除收入的1/3後,再和菲鼎三七分!

更讓她驚詫的是,原先的10萬元還款數瞬間暴增至14.16萬元!原來公司將管理費等偷偷塞了進去。劉小姐事後獲悉,當時被收走的借款協議上曾留下多處空白。

據劉小姐講,她只是眾多受害者之一。菲鼎招募的大部分主播非但沒有得到公司的承諾,相反還欠了一屁股「整形債」。

合同、協議都在暗捆手腳,所謂的醫院竟在非法行醫

根據劉小姐提供的信息,記者分別聯繫了黃小姐、張小姐等多位外省、本地年輕女子。她們都稱確有其事。高薪招募的背後,先以免費整形為誘餌,後又稱公司可提供免息貸款,整形後也不用坐班,最終被催債,還時常遭遇威脅、恐嚇……

記者查閱了多位女子提供的協議、合同,發現其中夾雜了大量不平等條款。

如菲鼎《藝人管理合同》顯示,藝人賬號內的虛擬貨幣所有權為菲鼎所有,所持有的任何「主播站點平台」的賬號進行即時提現,均需經菲鼎同意,並按菲鼎所指定收款賬戶即時提現。

該《合同》共11條,藝人如違反第三、四、五、六條的,菲鼎有權要求其支付15萬元人民幣賠償金。包括劉小姐等在內,都稱根本不知15萬元賠償金的來歷和依據。

而藝人們拿到的《還款協議書》上的甲方,又成了菲秀文化傳播(上海)有限公司。《還款協議書》「歸還總額」標明:除了借款本金10萬元外,其餘款項均折算為甲方管理費,由藝人按期支付,藝人對此不提出異議。一位投訴人的《還款協議書》「支付說明」顯示:自簽署本協議之日起,總計應還款24期,總計金額為141600元,每期還款5900元。管理費合計17592元,每期應還款733元。顯然,10萬元整形費在此搖身一變成了141600元;17592元的管理費也必須分期還款。

為了捆住藝人們的手腳,《還款協議書》還不允許其提早還清款項或提前解約,否則即視為違約,藝人可被要求賠償。

在另一位投訴人的整形項目確認書上,記者看到「娛樂蓋章」欄目內有「菲鼎文化傳播(上海)有限公司」的簽約專用章,而「醫院蓋章」欄內則清晰敲了「上海玖媚醫療器械科技有限公司」的印章。可在上海市衛計委、市衛生監督所官方網站上並沒有「上海玖媚醫療器械科技有限公司」任何信息。根據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上海)顯示,上海玖媚醫療器械科技有限公司的經營範圍被明確:不得從事診療活動。

圖說:診療章 來源:上觀新聞

圖說:"玖媚醫療"經營範圍 來源:上觀新聞

「菲鼎」雖人去樓空,其招聘人還在「北艾」繼續「請君入甕」

帶著眾多疑問,記者於8月21日下午來到投訴人集中舉報的地址:古美路1528號漕河涇現代服務業園區A4樓研祥科技大廈3樓菲鼎文化傳播(上海)有限公司。

走出電梯口,記者看到標註「菲鼎集團」的玻璃大門緊閉,裡面燈光全滅。記者喊了數聲,也無回應。大堂物業人員說,「菲鼎」已搬走了,整個租賃期5個月都不到。

圖說:「菲鼎」人去樓空 來源:上觀新聞

記者在眾多投訴材料中還發現一條「星雲主播招募令」在微信圈內頻頻閃現:「有沒有又想整形又想做網紅的姑娘?公司免費幫你在上海知名整形醫院安排私人定製……恢復後公司安排包裝,直播打賞、直播廣告、直播電商均由公司安排……」;「免費整形、平台推薦、保底底薪、先變美後表現,毫無壓力!趕緊聯繫我吧……」

記者聯繫對方後,於次日下午前往江場西路299弄中鐵中環時代廣場3號樓702室北艾(上海)網路科技有限公司面試。一名自稱「小橙子」的工作人員接待了記者,記者發現對方就是劉小姐等人投訴的菲鼎公司的招聘負責人。

圖說:北艾(上海)網路科技有限公司 來源:上觀新聞

她稱「北艾」是網紅專業孵化公司,已成功打造了26位流水過百萬的主播。在帶記者參觀了公司內7、8個獨立的小直播間後,她向記者列舉了與公司簽約的主播十分豐厚的待遇:

圖說:「北艾」直播間 來源:上觀新聞

與公司合作的都是花椒、板栗、奇秀、火山等人氣極旺的直播平台。主播除了日常所得外,公司會提供參加網路綜藝節目、投拍網路電影、電視劇等多種方式,以迅速崛紅。如成為公司遊戲代言人,主播會得到公司一個二維碼,通過該二維碼下載、充值的粉絲,都屬於主播業績,其中10%-20%的收益歸主播所有,且為終身享受。另外還能參與淘寶直播,得到所銷物品的提成,這顯然是個人主播無法獲取的。

「小橙子」承諾,主播可不必坐班,任何一個單間,月租超出1500元的部分,都由公司補貼給主播。

免費提供整形?其實就是叫你辦醫療美容分期貸款

見記者心動,眉飛色舞的「小橙子」話鋒一轉:所有這些都必須與公司簽約後才能實現。公司會負責製造話題、招攬粉絲,大力提升主播的影響力。「這是一個看臉的社會,主播需要通過整形提高顏值。長得漂亮的主播,粉絲多、土豪送禮多,變現多,自然成為網紅、賺大錢。

如何大幅度提升顏值?「小橙子」神秘地笑了笑:眼下,無論是眼綜合、鼻綜合、下巴等動刀類整形,還是玻尿酸、美白針、瘦臉針等打針類整形,公司都會免費提供。

免費提供?真的不用自己出一分錢嗎?對方稱,為避免主播免費整容後,沒有了上進心,公司會先讓主播自行墊資,如果沒錢也可以貸款,公司會以無責任保底底薪的方式將相關墊資再補貼返還給主播。

什麼叫「無責任保底底薪」呢?「小橙子」進一步解釋:不管直播是否有人收看、不管粉絲量高低、也不管是否有人送虛擬禮物,只要主播每月的直播時間達到80個小時,就可輕鬆拿到2000元底薪。

「如再加上公司安排的其他活動,收入是遠遠超過整容還款的。」「小橙子」笑眯眯地要記者拿出信心來。

記者問:「可否不整形?」「不行!不整形,公司就不會跟你簽約。」記者又問:「可否到其他醫院整形?」「不行!萬一整壞了呢?網紅的形象也是公司的形象。」「小橙子」表示,與公司合作的醫院都是有品質保證的。

記者再問:「如果要做主播,該墊付多少整容的費用呢?」「小橙子」馬上回應:公司內就有專業諮詢師,可以免費面診。記者隨後被帶到了一個封閉的小房間內,自稱是常駐公司的「上海明橋醫院」的劉醫生早就坐在那裡了。

劉醫生告訴記者,要想成為網紅主播,眼綜合、鼻綜合都必須得整一遍。如是公司介紹,可享受7折優惠。她幫記者算了一下,手術總額3.7萬元,12個月分期,年利率10.27%,不過貸款必須在醫院內辦。

當記者表示要跟家人商量,再決定是否簽約時,劉醫生馬上稱:不要對父母說,貸款公司也不會給父母打電話的,她讓記者不用擔心。十分明顯,記者與劉小姐等人的面試流程如出一轍:先被灌輸高收入、高福利,然後就是沖著整容、醫療美容貸款這個主題而去。記者在「北艾」整個面試過程中,對方從來沒有讓記者展示過任何直播才藝。

圖說:「小橙子」在微信上的招聘廣告 來源:上觀新聞

整形費用由3.7萬元猛增至11.3萬元

記者隨後走進陸家浜路719號,「北艾」重點推薦的上海明橋醫療美容門診部,一位穿白大褂的陳姓諮詢師接待了記者。

在獲悉記者由「北艾」介紹時,陳諮詢師除了要求記者做眼綜合、鼻綜合外,另加了臉頰、下巴部位抽脂;太陽穴、淚溝、嘴角等處的脂肪填充等項目,七算八算,費用由3.7萬元猛增至11.3萬元。

「這已經是對直播公司的優惠了。」陳諮詢師瞅了記者一眼,見記者不吱聲,又往下砍了一回價:那就10萬元好了。

記者表示沒有那麼多現錢。陳諮詢師隨即應道:可以在醫院內辦理分期貸款:1年期內月還8500元,2年期內月還4200元。

「馬上要做網紅賺大錢了,別在乎那些小錢。」陳諮詢師表示,醫院內有常駐貸款辦理人員,只要確定整容,貸款肯定沒問題。

記者又來到「北艾」推薦的浦東商城路800號斯米克大廈內的上海美美醫療美容門診部。

自稱海鷗的諮詢師告訴記者:主播的面部一定要精緻,輪廓和五官必須得做。對方要求記者做一個鼻子假體,再加上面部脂肪填充,雖然沒有了眼綜合,可費用依然超過7萬元。「海鷗」表示,醫院內有8家貸款機構,可隨時辦理分期貸款。一位叫方經理的辦貸人員應聲而來,稱根據記者情形,以2年期為例,每月還4000元,利率10%。

在投訴人提及的梅園路88號上海伊萊美醫療美容醫院內,一位自稱貢紅春的女醫生接待了記者。她還特別要求記者打美光針:你臉特別黃,皮膚不好,就算五官長得再好,做主播也沒有人會第一眼發現你,所以你臉上得打水光針,起碼得打三次。

「伊萊美」的總額是7.5萬元,但同樣可在醫院內辦理分期貸款。只需15分鐘,就能當場辦理了。記者事後諮詢了多位業內人士,對方表示,上述整形費用存在一定虛高成分。

圖說:15萬美容費實際費用僅5萬 來源:上觀新聞

謹防直播機構、整形醫院、網貸機構利用各種風險性交易手段拉客、搞整形促銷

8月4日,中國互聯網路信息中心發布了第40次《中國互聯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今年6月,中國網路直播用戶達3.43億,其中真人秀直播用戶已達1.73億,較去年底增加了2851萬。

網路直播的興起,給普通人提供了展示才藝和欣賞互動的平台,也拉動了整容手術機構的業務。

不過應該看到,自去年12月施行的《互聯網直播服務管理規定》:通過網路表演、網路視聽節目等提供互聯網直播服務的,應當依法取得法律法規規定的相關資質。

互聯網直播服務提供者應當對互聯網直播發布者的真實身份信息進行審核,向所在地省、自治區、直轄市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分類備案。

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2016年9月《關於加強網路視聽節目直播服務管理有關問題的通知》,重申未取得《信息網路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的機構和個人不能從事直播業務。

記者在採訪過程中,沒有看到直播公司公示任何與直播有關的資質證明。

另外,去年8月《網路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規定:網貸信息中介機構不得自行或委託、授權第三方在互聯網、固定電話、行動電話等電子渠道以外的物理場所進行宣傳或推介融資項目。即禁止「線下宣傳」。

與此同時,網貸信息中介機構還應向出借人以醒目方式提示網路借貸風險和禁止性行為,並經出借人確認。不過,記者調查發現,上述諸多「禁令」在整形醫院內都是形同虛設。

據市社會醫療機構協會掌握的情況,目前一些醫療美容手術等價格尚不公開透明,一些與醫院合作的網貸機構的分期貸款利率也較為混亂,欲提高顏值的主播根本不知道其中有哪些「水分」,難免不被渾水摸魚。尤其是,現有的衛生、計生法律法規對醫療美容貸款並無涉及,也無限制性條款,一旦簽下協議,往往難以取消。

業內人士表示,醫療美容屬於醫療行為,本身帶有醫療風險,有的還需對求美者全身麻醉。一旦整形不慎,就會導致血管、神經損傷,甚至危及生命。即便是不開刀的微整形等注射美容,其對藥物用量、注射位置、深度和角度等都有嚴格的專業要求。一旦發生意外,借款的主播如何在短期內正常還款?就算整形順利,還需要恢復周期,無法正常開播,主播又靠什麼還款呢?

華東政法大學鄒榮教授表示,當前不排除一些直播機構,利用年輕人涉世未深,卻又渴望快速揚名、致富的網紅主播夢,和整形醫院、網貸機構勾連,假借招聘主播為名,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利用各種風險性交易手段拉客、搞整形促銷。鄒教授希望全社會樹立正確顏值觀的同時,也呼籲監管部門正視這一社會現象,積極有效地加以規範、管理。

原標題:想做主播,先到指定醫院高價整形。直播公司,是醫「托」、貸款「托」,還是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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