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隨走芳顏遠 ||於 萍（朔風月刊2017.8 總第185期）

朔風

風來隨走芳顏遠

於 萍

於萍筆名林悅子，80後作家。

有小說作品發表於《黃河文學》《駿馬》《佛山文藝》等，有散文作品發表於《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

我有個姑婆，姓蘇，算來今年也有九十多歲了。我聽我家人說蘇姑婆年輕時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可謂是享受過大富大貴。綾羅綢緞、披金戴玉自不必說，而且還讀過最好的女子學校，然後坐大渡輪去留洋過的。後來隨著時代變遷，她很快淪為了普通人家的女子，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了。解放後，她嫁了一個還算踏實肯乾的男人，和所有女人一樣，開始了柴米油鹽的粗淡日子。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老太太，好在身板是硬朗的，精神頭也很足，外人看著，就覺得過得還不錯。附近的一些多嘴的老鄰里，也是和蘇姑婆年紀差不離的老太太，也不知道她們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也都對蘇姑婆「光輝」的過往有所了解。

「你們不知道嗎？蘇姑婆光絲綢旗袍就有好幾大箱子的！」一個短頭髮的老太太用有點妒忌的語氣說。

「旗袍算什麼！人家有半屋子的翡翠鐲子和珍珠項鏈，還有鑲了白銀的梳妝台呢！什麼銀耳啊燕窩呀，她都不稀罕吃！」又有老太說。

「我還聽說她年輕時留過洋，在那外國和小伙兒騎馬射箭，坐過上下雙層的列車，很是風光的啦！」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說。

然後三個老太一起「嘖嘖嘖」地讚歎，感嘆，好像蘇姑婆是個很了不起，不同於凡人的神級的人物一樣。

一次，我去蘇姑婆家取東西，我就把這些老太對蘇姑婆的議論透露給了她。

「她們盡知道瞎說！」蘇姑婆先笑了笑，說話的口氣似乎有微微的怒氣，然而眼奸的我明明發現她的神色里好像摻雜著几絲得意。我趁機向她發問，那些老太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因為雖然我家人曾說過這些，但蘇姑婆確實從來沒承認過，也沒露出過什麼「馬腳」和「線索」。

蘇姑婆嘆了一口氣，也不回答我，但是卻小心地從一個抽屜里翻找出了一張老的黑白照片遞到我跟前。我一眼就認出照片里倚靠在一個舊城牆邊上的姑娘就是年輕時的蘇姑婆。照片里的她梳著兩條柔順的髮辮，及腰的碎花毛衫裹著裡面輕盈飽滿的身體，臉上掛著滿足靜雅的微笑，果然很是有大家閨秀的味道。

但不知我當時怎麼想的，我沒有去誇獎她，反而帶著調皮故意逗她說：「照片上這姑娘這麼年輕漂亮，肯定不是你吧！」「你這妮子，真不討人喜歡！」這是她第一次用拒絕的口氣和我說話，以前她從來沒這樣過，一直對我和善有加的。

她有點嗔怒似的小心地收好照片，午後的幾縷清淡的陽光在她那張皺紋如溝壑縱橫的臉龐上肆意照射，一兩縷銀色的髮絲掠在她的額間，但她那顯得已很蒼老的眸子里竟有一種動人和安然的光芒。有一瞬間，我有一種錯覺，就是覺得蘇姑婆其實是那樣年輕和美好，彷彿是悠然歲月雕刻出來的一塊璞玉。

後來，我想：也許在蘇姑婆心裡的某個角落，她的形象就是照片上那個朝氣蓬勃，姿態萬千的姑娘，無論別人怎麼質疑和打擊，她都不會在意。雖然隨著時光的流逝，她年輕美麗的容顏早已消散不見，但那份曾經的情懷和純真她會一直銘記，因為那是定格在她深遠記憶里，一份最珍貴也最美好的擁有。

在蘇姑婆嫁給那個男人的前些年，每個月男人領的工資很多，所以她吃穿不愁，豐衣足食，但這些恰好滋長了一些她從前的大小姐脾氣。

那時，大家都說她看不起人。

比如她看見誰衣服扣子沒扣整齊，或者有些女人在人面前不顧矜持地放聲大笑，或者在商店裡看見人家買東西時不停地討價，或者有的人咳嗽時把吐沫星子也一同咳出來，她都會用很嫌棄很不屑的目光斜睨人家幾眼。有的人看不慣她，說她這老太婆事真多，她就很不服氣的樣子，而且好幾天都氣不順。

有一回，我在一家副食店碰見了她。她買了一斤白糖，可是老闆娘在裝袋兒的時候，手指頭摳到了白糖里，她就不太樂意起來。「哎喲，這多臟啊！你洗手了沒有？要不然這袋就不要了，你重新給我秤一袋吧！」蘇姑婆說。

「我的手上又沒沾毒藥！」老闆娘有點不買賬，後來一想到大家都說的蘇姑婆事多這樣的話，就在心裡暗暗想，果然是個事多的老太太！雖然這麼想，但還是重新秤了一袋給蘇姑婆，但臉色明顯有些難看了。

回來的路上我對蘇姑婆說：「姑婆，老闆娘好像有點生你的氣了！」蘇姑婆撅了撅嘴，說：「我跟你講，小雅，誰也不敢生我的氣！我去她那買東西，就是給她面子的。」我嘆了一口氣，笑說：「好好好，你高人一等。」

蘇姑婆說完話從兜里掏出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很有姿態地抖開，然後擦了擦她落了灰塵的白皮鞋。蘇姑婆的皮鞋幾乎都是白色，她說白色是高貴的顏色，最配她。

那年秋天的時候，我們鎮上的文化館要舉行了一個露天的時裝秀，說喜歡展示一下自己風采的女性都可以報名參加。有幾個老太太就慫恿蘇姑婆去參賽，蘇姑婆居然一口應承下來，說她正好有賊心沒賊膽呢。

蘇姑婆從櫃底翻出了一件淡青色綉粉白碎花的旗袍，這是她年輕時最合身最合意的一件旗袍，本來就打算穿這件去參賽的，可惜把旗袍穿在身上，問題來了。蘇姑婆年輕的時候身體是豐盈飽滿，可現在上了歲數，幾乎縮了好幾大圈，根本撐不起來這件年輕時的旗袍了。

有一天傍晚，蘇姑婆到我家找我，神秘兮兮地說，要找我借樣東西，我說借什麼呀？她就有點害羞的樣子，把我拽到沒人的地方，然後俯在我耳邊說，想借下我的胸罩穿，要不然穿旗袍撐不起來。

我聽了忍不住想笑。於是又逗她說：「你那件旗袍是挺好看的，要不然你把旗袍借給我穿，我幫你去時裝秀上展示。」蘇姑婆就忽然臉色蒼白起來，支吾著不說話了。我「噗哧」一聲笑出來，說是和她開玩笑的，她這才又緩過神來，也笑了。還說：「再這麼打趣你姑婆，姑婆就不和你好了！」

我當然答應借她胸罩穿。時裝秀那天，蘇姑婆穿著她那件她最喜歡的旗袍在台上表現的很不賴，雖然化了妝後依然掩蓋不住她的蒼老，但她的骨子裡似乎真的有一種風姿卓越的美感，沒有隨著年紀的增加而退色。那天的時裝秀上，蘇姑婆居然還拿了個「最上進獎」，她當然笑得合不攏嘴，我也替她高興了好一陣子。

後來，這次時裝秀幾乎成了她最得意最幸福的話柄，見到熟人，和不怎麼熟悉的人，都要笑逐顏開地和人家說一說她的「光輝」。

還有一陣子，附近的鄰里說有個五十歲上下的很有魅力的中學老師愛慕上了這條街上的一個女性，還說出了門牌號，結果恰好是蘇姑婆家的門牌號。蘇姑婆知道後好像有點沾沾自喜，那時正流行什麼姐弟戀，而蘇姑婆那年也不過是六十多歲。大概人都是這樣吧，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更何況是一直都很自信的蘇姑婆。

那段時間，蘇姑婆總是喜歡把自己打扮的噴噴香，有事沒事地換好看的衣服，好像就等著那個老師來向她表白了。可惜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搞錯了，一場烏龍，那位老師喜歡的其實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子，而女子家的門牌號和蘇姑婆家一樣，但是是另外一條街里的巷子。

蘇姑婆知道後應該也是很失落，但好在她有些自知之明，自是至終也沒有認定沒有說明那老師愛慕的就是她，這也算是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

人的一生都是起起落落的，我也不知道蘇姑婆從一位大家小姐淪落成普通的老太心裡的落差有多大，但是我總是覺得她身上從前養成的那些嬌貴、自戀、以及自以為的大小姐毛病是似乎都如同遇到色差就會變色的變色龍一般，時不時地慫恿一下她的內心，情緒和做法。可是這又有什麼不好呢？人就應該活得開心和自我一些吧，就權當是尋找一份存在感了！我這樣想。

有時人生就是這樣，無所奢求地過平淡樸素的日子就是好的，可惜，後來，就連擁有這種無波瀾的日子對蘇姑婆也成了一種奢望。在她七十六歲那年，她的老伴得了嚴重的腦梗塞，癱瘓在床。

由於一些原因，她們的經濟也愈加拮据起來。大家很快發現蘇姑婆不像從前那樣細心地打扮自己了，因為她沒時間，她要去地里鋤草、除蟲、間苗、澆水；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穿那種質地柔軟，色澤淡雅的衣衫了，因為她要摘菜、炒菜、刷碗、做飯、給老闆端屎倒尿；她再也不看不起別人了，因為此時的她也淪落成了她從前很看不起的那類人的一員了。

我問她說，你每天要做這麼多活計，不累嗎？她卻用幾乎算是很樂觀的口氣說，我不幹誰來干！難道靜等著家裡變成豬窩，渴死，餓死嘛！聽起來，她真的忘記自己曾經的大小姐的身份了，大概隨著漫長時間的打磨，她不再那麼在乎過去的光環了。

蘇姑婆從前最喜歡看那種演舊時代大戶人家的電視劇，裡面有小姐、丫鬟、下人的那類，每次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生怕漏掉一個場景和故事。我問她說：「是不是覺得裡面的某個小姐就像從前的你呀？」她會溫和一笑說：「人家這電視里的演員可都比我俊俏個幾十倍，我可不好和人家比。」嘴上雖然謙虛著，但是有時也會很不謙虛地來一句：「這種鑲金色花邊的鞋我也穿過的！那時，家裡好多這種鞋。」

現在，蘇姑婆不再去追劇了，她沒心思去看什麼小姐，丫鬟了，一想到老伴重病纏身，自己即將面臨無依無靠，就很是黯然。其實蘇姑婆是有子女的，但好像都在國外，逢年過節都不見回來，已經疏遠的如同陌生人，每每談及子女，蘇姑婆的臉上就愈加落寞起來。

然而生活還要繼續向前走，不再打扮不再追劇的蘇姑婆為了補貼家用，會去菜市場上賣一些吃不完的蔬菜和瓜果。而這些瓜果和蔬菜都是她起早貪黑地在地里種出來的，我聽說夏天的時候，她四點鐘就會起床下地幹活，我不禁很是吃驚，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四點鐘就下地做活計，真是讓人很憐惜。

她穿著粗布衣衫，和那些婦女們站在菜案子邊上賣自己的菜。開始的時候，她還有點顧及臉面，不怎麼敢吆喝，但顧及臉面就面臨著賣不出去自己的菜。後來一個好心的婆婆對她說：「蘇大姐啊，賣菜就是要出賣臉面的，否則別人不知道你是賣菜，還以為你是來賣獃兒看熱鬧的。」

蘇姑婆聽了這番話，似乎真的醒悟了許多。第二天，她就變了個人一樣，毫無顧忌地和買家討價還價，放聲吆喝自己的菜品好，甚至不顧臉面和那些婦女爭搶顧客。討好地笑、惱怒地瞪眼、喜笑顏開地收錢，有時，乾燥的風把她的嘴唇吹得開裂變色，枯瘦的身體在大風來襲時，搖搖欲倒。我真的很難想像著個看上去肅氣十足的老太就是從前光鮮優雅的那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了。後來我明白了：之前所有的那些高貴、富足、優越在生存面前，其實也不過是過往煙雲。

但是再惡劣的外部條件也很難瓦解一個人的品德。那年秋天的時候，蘇姑婆揀到了一個棕色的皮夾子，裡面裝了不少錢還有一些證件。有的婦女勸蘇姑婆說，你就把錢留下吧，留著當養老錢，你那麼大歲數了，不還回去，也沒有人責怪你的。但蘇姑婆卻堅決不同意這麼做，她菜也不賣了，見天地等在那個揀到皮夾子的路口，等待失主。

後來真的等來了一個中年男人，蘇姑婆也不是含糊的人，仔細地向男人詢問皮夾子里都裝了什麼，錢是舊是新，證件上寫的名字是什麼？等都核對上了，蘇姑婆才笑呵呵把皮夾子還給了男人。男人抽出一張一百的鈔票要答謝蘇姑婆，說讓她買點吃的穿的，蘇姑婆笑笑拒絕了，說她不缺那一口吃和穿，她自己有錢！男人就一副很感慨的樣子說：「大娘您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啊！年輕的時候也一定不簡單吧？」蘇姑婆聽了，依舊笑著，但不作答，但我想，當時她的心裡應該是溫暖幸福的。

一年半後，蘇姑婆的老伴去世了！老伴在時，她做什麼都好像有個支撐點，可如今，她似乎真的成了無人問津的孤家寡人。那年夏末的時候我去她家看望她，天很黑了，但是她卻不開燈，只是倚在沙發里，對著開著很小聲響的電視屏幕發獃，頭髮似乎好幾天沒梳了，亂蓬蓬的像個鳥窩。

「姑婆，你別這樣，路還是要往下走的！」我勸她說。

蘇姑婆聽了我的話，似乎微微怔了一下，然後她忽然用她乾枯的手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過了一會，卻開始淚眼婆娑。哭過後，她站起身來，走到老伴的靈位前，點燃一炷香，認真地拜了拜，然後擦乾了眼淚，把腰板挺直了一些，我猜，此時在她心裡，她一定找到了一個新的自己。

窗外起風了，有點清冷的夜風把窗帘吹得一直晃動，把蘇姑婆種在窗前那些還在盛開的山芋花的芳香吹了進來。也把不知哪戶人家放的音樂吹進來，那是一首民謠，歌詞里有：「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是誰願接受歲月無情的變遷……」我忽然覺得很動聽，好像是唱給蘇姑婆的。我輕輕地把蘇姑婆乾瘦的身體攬到懷裡，彷彿這樣，就可以和她同悲同喜，同憂同歡……

朔風簡介

1、1990年，試刊

2、1992年，正式創刊（季刊）

3、1996年，更為雙月刊

4、2002年至2007年，更名為《桑源》

5、2008年，恢復刊名《朔風》

6、2011年，更為月刊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