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生活——八月西北紀行感悟之一

我們一直在追求不斷被消解的目標。

敬畏生活，敬畏自然，敬畏歷史。三個敬畏，是假期旅行給我帶來的體驗。

工作20年，第一次請了15天的長假，陪著老婆孩子和大姐大姐夫，在西北參加了一次大環線旅遊，從西寧出發，途經青海湖、茶卡鹽湖、克里克湖、托素湖、德令哈、柴達木、敦煌、嘉峪關、張掖、門源鴛鴦花海，最後回到西寧，全程3600公里，為期10天左右。

大環線旅程開始前，我先在蘭州參加了3天的畢業20周年同學會。大環線旅程結束之後，我們又從西寧趕到西安，花2天時間到兵馬俑、昭陵、袁家村看了看。

敬畏生活，要從畢業20周年同學會開始說起。

1997年，作為最後一批所謂「就業雙軌制」的大學本科畢業生，我們懵里懵懂，被時代大潮裹挾著離開了校園。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歷，一直都在隨著時代的浪花隨波逐流，經歷了從國家包分配，到自謀職業的巨大落差。

所謂的「雙軌制」就業，就是自己能找工作就找，找不到工作就回到原籍，哪裡來到哪裡去，由當地人事部門予以分配工作。這看起來比今天的大學生辛辛苦苦找工作要好很多，但對我們那時候所謂的重點大學「天之驕子」來說，心理落差其實很大。

那時候，同年齡的孩子，能夠堅持到讀完高中考大學的，10個裡面不到1個，許多人在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的一次次篩選中被刷了下來，要麼回家務農，要麼進廠工作，兩頭都不著邊的普通居民，就跟著爸爸媽媽開始做小買賣。

讀高中，相當於一場賭博。初中升高中的時候，我們全市只有兩三所高中，具有讓學生考上大學的教學能力。父母對我講，如果考不上省重點，就回頭去讀我們廠後面的技工校，兩年後出來到廠里上班。這就是我當時的人生規劃。所幸的是，我成了我們學校那一屆初中六個班中僅有的兩個考上省重點高中的學生。後來，父母告訴我，在得到錄取通知書以前，他們已經偷偷給我報了技工校的名。

我考進的那所省重點，只有四個班。這就意味著有超過90%的同齡孩子已經被淘汰了。就是這不足十分之一比例的學生，到高考的時候，平均升學率不到一半，能考上重點大學的，又是其中的十分之一。實際上，我是我們班唯一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更多的人不是選擇了復讀，就是上了中專或者大專。

所以，跟現在同年齡大學入學率超過百分之七八十的「大學普及」程度相比，當時的重點大學本科生，真的就是百里挑一。而在我們之前，國家是包分配的，去向也都不錯。但從我們那時候起，突然就不管了。所謂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對一個完全靠自己努力才考上大學，希望由此改變命運的普通大學生來說，回到那個自己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老家，結局是很難受的。我知道的是，有學歷史的被分去了老家啤酒廠。

所以我們這代人，對生活更多是一種敬畏。因為我們一直在追求不斷被消解的目標。大學生是金飯碗，大家拚命為之努力，臨了卻要自謀職業；那就考研究生吧，畢業之後，碩士已經多如狗，博士也滿街走了。運氣好的，畢業之後到了單位，還能趕上分房子。運氣不好的，就會跌落到塵埃里。有個大學同班同學，畢業之後回老家進了一所鄉鎮中學教歷史。沒想到木訥的他，被一個熱情的高三女生看中，兩人迅速陷入熱戀。學校發現後，以師生戀和不守師德為由，將他開除。被開除之後，他們結婚了，生了一個孩子。誰也沒料到的是，老婆孩子因車禍一起去世。現在的他，在一個做臭豆腐的食品加工廠里當一名普通工人。

而同班其他同學，有中央國家機關的副局級領導，有985高校的組織部部長，有研究生學院的院長，有博士生導師，有聯合國高級公務員，也有縣市一級普通的公務員，高校教師，律師，商人，還有白手起家做到上市公司創始人的老闆……各種職業，五花八門。當然，還有兩位英年早逝。

現在，20年之後回頭來看，做臭豆腐的普通工人，與我們其他的同學，如果大家還能見面，並不會因為職業、崗位、身份的變化而有任何的不同。我們大家都是一個源頭出發的小溪，只不過有的流進了大河，有的流到了山林，有的誤入了沙漠戈壁……

但水還是原來的水，不管是誰，性質都沒有發生變化。湊到一起，大家還都是那個喜歡開玩笑、搞惡作劇、罵髒話的肆無忌憚的尕娃子。普通公務員可以無情的嘲笑副局高官，工人可以揍博導一拳，教師可以拉著學校組織部長「狗日的再來一杯」，哪有什麼除了同學這個稱謂之外的任何附加因素？沒有。我很欣賞和感激這樣的純粹透明的同學關係。我們就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我們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受時代和命運的撥弄，與我們個人的努力和天賦有關，但不是決定性的因素，也與家庭背景無關。大家的起點都是一樣的，絕大多數同學都是普通家庭出身，都是農民的孩子，工人的孩子，一個年級只有54個人，來自近20個省市，社會階層尚未分化，大家都是靠自己努力拚到了一起，才成為了同學，自然知根知底，自然互相親近，在大學裡，像一個大家庭，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離開了大學，就像斷線的珍珠，灑落在世界各地，卻始終有一根線把我們串到一起。

20年之後，生活告訴我們，我們只是在歲月的浪潮中，偶然抓到了一塊礁石，才有了立身之所，避免了隨波逐流，避免了沉淪。在這種偶然性面前，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在生活的浪潮里感到驕傲，我們身在其中，一切都受他左右。所以我不是很能理解現在的各種官二代、富二代們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更不能理解某些人，在獲得所謂的成功之後，就洋洋自得，忘記了自己的出發點。

真的，你所以為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偶然而已。得之，欣然，未得，也不強求。在生活這個最大的玩家面前，需要保持一種敬畏。這不過是它寄放在你這裡的而已，遲早都要交還給它。

既然在生活面前，大家都需要敬畏，那麼人與人之間，就更應該平等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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