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說】重逢（9）

最新 08-30

我仍然坐在那條路上，身邊帶著那套舊軍裝，一連三天，竟然連一個熟人都沒見到。

主要是我迷糊，即使見到了昔日的同學，估計也不認識，可也正因為迷糊，我又好像見到了所有的人，包括原本沒打算見的人，也見了。

我首先見到杜常紅。都什麼年代了，他居然還穿著當年的學生裝。就是下面兩個口袋上面一個口袋的那種。像當時的軍隊幹部裝，但少了上面的一個口袋。也像中山裝，卻把中山裝露在外面的口袋藏到了裡面。

啊，我記起了，那天杜常紅被推上卡車的時候，他就穿著這件學生裝。藍色的，只是已經洗得發白了。

我兌現自己的諾言，打開挎包，取出那套舊軍裝，托在手裡，給他。

「這是什麼？」杜常紅問。

「軍裝。給你的。當初答應給你的。」我認真地說。

「哈哈哈哈哈……」杜常紅大笑，說，「現在誰還穿這個呀。」

我見到了苗軍。苗軍一如既往地穿著軍裝，這次是深色的毛料軍裝。我懂，這叫將軍服。我祝賀他當將軍了。苗軍卻說軍裝不是他的，是他外公的。外公1955年授中將軍銜時穿的。

我謝謝他，謝謝他媽媽當年推薦我去了建設兵團文工團。苗軍卻說他媽媽偏心，明明知道我的音樂天賦比他好，卻只推薦我去建設兵團文工團，而把他自己推薦去了軍區政治部文工團。我說這就不錯了，我不是部隊子弟，推薦了也沒用，還不如去建設兵團。苗軍笑笑，說也是，如果你去了正規部隊，就不能參加1977年的高考了，還說他自己就錯過了，如果我也錯過，我們那一屆就剃光頭了。

是嗎？我想，難道我這個留級生為全年級爭光了？

不用說，我還見到了苗軍的媽媽。她依然那麼年輕，依然那麼漂亮，依然那麼高貴，依然略帶憂傷而更顯安靜。阿姨和我並排坐著，明顯比杜常紅和苗軍待我親切，因為他們兩個都是和我對面坐的。我這才記起，阿姨總是這樣善解人意地考慮我的感受。當年拉《三門峽暢想曲》，她就站在我旁邊，讓我排除一切雜念，想著不能讓她失望，所以才越拉越順手，越拉越投入。後來恢復高考，兵團那麼多人，就我進了清華園，並不是我比別人聰明，而是我不敢讓她小瞧，更不忍心讓她失望，所以才不敢懈怠，在瘋狂的歲月，冷靜地啃下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全套《知識青年自學叢書》。今天阿姨依然這樣，靜靜地坐在我身邊，聽我說，她自己不說，聽著聽著，眼睛裡的憂傷逐漸換成了欣慰，並且把這種欣慰傳染給我，令我也欣慰。

我還見到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包括吳寶強同學和金達平老師。吳寶強雖因平腳板被擋在了專業文藝大門之外，倒也因禍得福，他現在是十七冶的總經理，生拉硬扯要給我接風呢。金達平後來因為「深挖洞」，調到十七冶大公司工程隊當指導員，也算是得到提拔吧，不料在一次事故中，為搶救隊友，伸手去拉電線，自己壯烈犧牲，金達平成了烈士。既是烈士，怎麼又能來見我呢？難道是他忠魂不散？還是我忘卻不了？因為畢竟，我的檔案里至今保留著他為我寫的鑒定，據說按照這個鑒定，不僅可以確保我當時突擊入團，還能夠基本保證我日後順利入黨，儘管我後來並沒有在政治上發展，但他的這份心意我還是銘記在心的。

我決定回深圳。因為不想打擾別人，也不願意被別人打擾，就跟當年同學們曾經不願意接近我，也不願意被我接近一樣。難道離開故鄉這麼多年，我走了一大圈，卻走了整整一個輪迴？

現在，我已經回到深圳。我仍然帶著那個挎包。挎包里是那套當初阿姨送我而我曾經答應送給杜常紅的舊軍裝。我在想：既然已經獲悉杜常紅從監獄出來後回到他的故鄉遼寧省鞍山市，那麼，我是不是該帶著這套舊軍裝去鞍山找他呢？

我還沒有想好，我擔心他說「現在誰還穿這個呀」，所以，此時我仍然坐在香港旺角的街邊，看著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行人，發獃。

前情提要：重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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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