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如果沒有「深情凝視」，那所有的「勿忘國恥」都是空談

《二十二》這部電影，從8月14日上映就佔據了各大公眾號的首條，大同小異的文章，從記錄郭柯導演拍攝電影的心路歷程，一直上升到「勿忘國恥」這些口號，鋪天蓋地。但這樣的理解是不是過於狹隘了。

《二十二》所指向的那段歷史是抗日戰爭，因為眾多抗戰題材的文藝創作和歷史教科書，似乎都對這段歷史有了十分詳盡的描述。從關鍵戰役的「時間、地點、意義」，到抗日英雄的光輝事迹，我們機械化地沉沒於早已讓我們麻木的林林總總里。

但是，沒有真正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對戰爭的認識都是十分膚淺蒼白的。「勿忘國恥」之後呢？除了那些數字、年份和敘述，我們和這段歷史真的達成更深厚的情感共鳴了嗎？

這其實很難，關乎對那段歷史的了解程度、理解程度。況且，我們都或主動或被動地，很少有機會去接觸那些能客觀地反映歷史和人性的作品。

余華同名小說《活著》改編的電影，是少數從人性出發的有關新舊社會更迭的劇

北大中文系教授陳曉明曾經撰文點明過這些抗戰文藝作品的一大短板：「這些作品都從正面表現了中國人民抗日的決心和鬥志，謳歌了中國人民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但客觀地說，這些作品在正麵塑造抗日英雄的同時，一味醜化、矮化、最後鬼化日本侵略者，用簡單的二元對立關係來演繹抗日的故事。」

北大中文系教授陳曉明

這麼多年來，我們所接觸到的關於抗戰題材的創作，幾乎一直沒有超越國家主義的框架和暴力美學的模式。如果，我們對戰爭的檢討和反省，永遠任由國家主義和暴力美學支配，停留在「正義」與「非正義」這種非黑即白的謳歌和仇恨上，那「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劇還會一直大行其道，成為非常糟糕的循環。

GIF/337K

說實話，我們這幾代人都沒有逃開這些文藝作品的潛移默化 。這些文藝作品也已經真正影響到我們共情的情感迴路。從日系車被砸，到只要我們推送日本的酒店，或者旅遊目的地就會引來後台一片罵聲。

對你從回來沒做過的事引以為傲，對你從來沒見過的人恨之入骨。國家真的需要你用這種方式去愛嗎？或者，你有沒有想過，到底是哪一群人，需要你的「關愛」？

回到《二十二》這部影片，回到我們的標題。為什麼我說對所有「勿忘國恥」的文章感到失望，因為他們都忽略了這個導演通過這部影片為我們傳達的，超越那些暴力美學，二元對立的更深層次的東西，這種東西叫做「克制」。

我記得那個從南韓逃難過來的老奶奶，她記得日本人來的時候，媽媽在人群中把她弄丟了，她記得小時候上山采桔梗，她記得那首《阿里郎》的民謠，但是在說到那段歷史的時候，擺擺手說我記不太清了，我不想說了，我說了不舒服。

GIF/963K

我記得，那個山西的老奶奶，記得她說，她劫後餘生，逃回家後，她的丈夫說不嫌棄，又不是她願意的，以後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日子。說著一直抹眼淚，然後擺擺手表示不說那件事兒了。

我記得那個生下日本人小孩的奶奶，她回家後聽到丈夫罵她，她哭了，她的婆婆說不是她願意的，她也是被逼的時候她又哭了，生下的流著日本血脈的兒子，也僅僅因為「血統」，受盡歧視。她卻在混血兒子說想喝農藥時，說「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也要留下命來看"。

片中那個「混血兒子」羅善學的鏡頭很短，但僅僅是這短短的幾秒，也不禁讓我感到十分難受。因為所謂的「血統」，他承受了自己沒有辦法決定的出生所帶來的歧視和暴力。

韋紹蘭和兒子羅善學

在兄弟姐妹都能吃上米飯的時候，他只能吃雜糧，被自己的弟弟罵「日本仔」，七十多歲，沒有妻子，沒有後代，孤身一人。對「外來侵犯」極度敏感，對個體本身拒絕共情，只要帶上日本這個標籤的人和人和事，似乎就能理所當然的恨。

有的時候想想，人類真是殘忍，把民族間的仇恨和暴力統統宣洩到一個無辜的個體上，可是作為個體的羅善學的出生真的就是一種原罪嗎。

鏡頭下的幾秒沉默，隨後克制地轉向窗外。沒有對立的情緒，沒有烘托的氣氛，沒有精心設計的對白。這些龐大的痛苦的委屈，在歲月中漸漸被磨成不可說的狀態，她們自己扛著。扛到如今，說出來的不是仇恨，是「希望中國和日本一直友好，不要再打仗，因為一旦打仗，會有很多人死去的。」

這些真正經歷過歷史沉重地碾壓的老人，心裡記掛著的不是仇恨和悲憤，而是清澈靈魂下，對愛與和平最純凈地呼喚。

我們這一群沒有經歷過這些曾經的人，卻是不擅長和歷史相處的，尤其是面對歷史留下來的傷口，我們的共情少之又少。郭柯導演說，他很氣憤，因為社會上很多人叫嚷著日本必須認錯，慰安婦好可憐等等，實際卻對這些老人的生活情況一無所知。在他們眼裡這些老人是「歷史證據」，站在高處憐憫，但自始至終，沒有真正敞開懷抱去接納這些老人。

導演郭柯和老人

「中國慰安婦調查第一人」張雙兵說，他當年很幼稚，一定要日本人承認罪行並且道歉，讓受害者們把自己的故事公開讓全國人知曉，但後來發現，這對她們來說非常艱難殘忍。他說，他後悔了。所以，導演用了更溫柔更克制的方式，「把每一個老人老人當作親人去看待，你的拍攝就有了分寸，問題就有了底線。」

導演郭柯和老人

我十分慶幸去看了這一部電影，看到導演克制地避開了所有歷史傷痕的鏡頭，對待老人也是「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要說」的溫柔姿態，更多地是展現老人們劫後餘生的平淡生活。她們活得和每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一樣，收養小貓，回憶自己年少的時光，也開心地笑，體面又溫馨。

國家的每一個實體，是國民。歷史的槍林彈雨，不是落在國家身上，而是落在每一個國民的身上。這樣的集體創傷不僅會持續地影響親歷者，也同樣會影響他們的子女，甚至是對後世數代人產生代際傳遞。

我們了解歷史，不是要去學習恨，而是要睜開眼睛看清楚，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人是怎麼小心翼翼帶著傷口活著的。「勿忘國恥」在國與國的層面上固然重要，但國與國的問題，也終究要回到人與人的尺度上，才好化解。

而我也十分欣喜地看到了這部因為眾籌而誕生的好電影，看到了從前期排片率低，到後期因大眾反響熱烈而擁有了更多的關注。《二十二》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回望視角，不是悲憤和仇恨，而是克制地去看，是深情地凝視，也只有學會「深情凝視」歷史中走出來的人，那些「勿忘國恥」才能從空泛的口號，變為有溫情有記憶的銘記。

要看見，要溫柔，要記得。

- E N D -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