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燈，與煤油為親，將童年巨大的夜，縮小成一顆如豆的星

最新 08-31

鄉下的燈

曾經給學生上課，講到朱自清先生的《春》：「傍晚時分，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和平的夜……」覺得很親切，便想起了我們鄉下的燈。

小時候的燈很土，叫「油老鼠」，多是用了一隻破碗，倒入一些香油，口邊掛一根燈草，小火苗一竄一竄的，活像一隻跳著的小老鼠。我們弟兄每晚就在「油老鼠」下用功讀書，寫字做作業。有時也在燈下篦虱子，——那年月，家寒人窮，但虱子卻養得豐收，多而肥胖，落在桌上，我們用大拇指蓋壓死它，或者放入「油老鼠」去燒，聽著「啪啪」的聲聲脆響，便有些消滅「寄生蟲」的快樂。媽媽一般不允許我們在燈下玩耍，罵我們「日里甩開手，晚上耗燈油」，將來必是不懂節省、坐吃三空的「敗家子」。這是勤儉持家的最初教育了。

後來有了煤油燈。煤油被鄉下人稱為「火油」，叫得最多的是「洋油」，現在還有這樣叫的，大概是顯其貴重、稀罕吧。這種燈也極簡單，找一個空墨水瓶，在小瓶蓋上戳個洞，用薄鐵皮做個小筒，裡面塞進棉花擰成的燈芯，倒入火油，就算成了。火油的價格那時是3角5分一斤，聽起來不貴，但雞蛋才3分一隻，豬肉最貴不過7毛5一斤。所以，對於點煤油燈，媽媽更是省上加省，天不黑到那個程度，她是不準點的。往往一放晚學，媽媽就催著我們做作業，吃了晚飯洗臉洗腳，上鋪「挺屍」，直接免了點燈的時間。媽媽的理由是「沒錢打肉吃，睡覺養精神」。

逢年過節，鄉下有點燭燒紙的習俗，家家戶戶狠心買上一兩支蠟燭，這是另外一種特殊的火光。兒時，我對蠟燭十分好奇，始終弄不懂這勞什子為啥能點著，總喜歡用手去摸摸。老爸說上供的蠟燭摸不得，不作興的，我又不解。節日過後，蠟燭也點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個短短的尾巴，這也是捨不得扔的。有一句話叫作「蠟燭屁股保本」，我至今還記得，說給兒子聽，他覺得很好笑。

我10歲左右，家裡才用上罩子燈，莊上也只有為數極少的人家有。大姐出嫁，老爸陪了兩盞罩子燈，村裡人好羨慕哩。點起罩子燈，自然亮堂許多，我好開心，覺得富貴無比，讀書寫字也更是有勁。每次總是我把玻璃罩子擦得乾乾淨淨。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老爸把罩子燈擰得大大的，叫我們弟兄比賽讀《毛選》，讀得好的獎勵壓歲錢，那情景我一直沒忘記。

老爸當上生產隊長後，隊里給配了只電燈——其實應該叫電筒，在我們眼裡則像西洋鏡，想碰又不敢碰，總以為自己不夠格。多神的玩藝啊，開關一開，一道光柱直刺上遠天，我傻乎乎地想：會不會照到嫦娥、牛郎織女那兒呢。我甚至做夢，沿著光柱而上，想見見天上的神仙，爬至半途，光柱突然沒了，我栽了下來，夢便醒了……但對電的神往卻深深地印在童稚的心上，老師講「共產主義」和「四個現代化」，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出門自行車一跨」。我把這句話寫在書上，盼望著美好的日子早點到來。

真正的電燈，我上高中那一年，我們後舍才裝。記得那一天晚上，電來了，燈亮了，我家堂屋裡哄來一大群人，大家是一片歡呼，一片驚訝。我在明晃晃的燈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鄉親們可親可愛的面容，心中有無數的期待，無數的希望。

我曾經在街上看見一個老人，飽經滄桑的模樣，擺一個攤子賣小罩子燈，燈是袖珍型的一種，很精緻，像小工藝品惹人喜愛。小小的罩子和小小的燈座明明晃晃，在陽光下閃亮。我當時心頭一熱，說不清有些什麼感覺，像偶然撞見了久未謀面的朋友，又像是另外一些什麼，就想起了朱自清先生《春》中的那一段文字，彷彿有一種永遠也不泯滅的東西在心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