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從未對父親說一聲「謝謝」

我呼喊父親時，父親再也不會回應我了。

2015年9月27日（農曆8月15日，中秋節）6時42分，父親因膀胱癌在醫院與世長辭。怎麼都不會想到，父親竟以這樣一種方式，安排我們五兄弟在中秋節團聚。父親信佛。我遵從父親的遺願，在父親斷氣的時刻，沒有讓眼淚掉下來，而是念了三遍「阿彌陀佛」。父親斷氣前突然側臉，嘴張得很大說了三遍，但是我們什麼也沒聽見。我感應父親念的是「阿彌陀佛」。而且，我以前是不相信天堂的，但是，從父親斷氣的那一刻起，我相信有天堂，我相信父親去了天堂。

為什麼？因為父親的一生太苦了，也許只有天堂才能夠彌補吧。

父親生於農曆1933年10月27日，終年82歲。父親高壽，是福分，但身患癌症而死，又是人生不可承受之痛。癌痛，是世界之極痛。可以想像一下一億隻螞蟻鑽到人的骨髓里覓食撕裂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生不如死的病痛面前，父親從未想過要放棄自己的生命。我和父親一樣知道，生命是神聖的，我們要敬畏生命，永遠都不要放棄。我還知道，愛賦予了生命的意義，生命因為愛而綻放光芒，如果我不愛了，即使我活著，那麼我的生命也與終結無異。所以，人生再苦再難，我也要和父親一樣愛和堅強，「打落牙和血往肚裡吞」，在痛苦的世界中儘力而為。我認為，自殺的人最可悲、最自私、最殘忍，因為他不愛任何人、事、物，他絲毫不顧及世界是如何愛他的，他怎麼可以如此對待愛他的人，怎麼可以狠下心來讓愛他的人永遠痛苦，他讓愛他的人情何以堪、心何以安。我認為，人生在世，因為有苦有樂，所以苦中求樂。我認為，人之為人，最重要的是———「吃得起苦頭，享得起福分，對得起良心，擔得起責任」。父親這一生儘力做到其中十五個字了。至於未能「享得起福分」，既是天命，也是為兒的不孝。

父親這一生最了不起的成就是做了個好父親———養活、教育了五個兒子。我最小。大哥，任昌龍。二哥，趙清龍。三哥，任昌華。四哥，任雲。1959年至1961年「三年大饑荒」時期，出生於1957年的大哥、出生於1961年的二哥差點被餓死。父親病重時對我講，年輕時有機會留在城裡建設煉油廠，為了養活一大家人，最終選擇了種田，不然老了也會與煉廠人一樣有退休工資拿。父親這一生是寬厚慈悲的，偶爾嚴厲暴躁。雖然貧窮，但對五個兒子的教育不遺餘力，三個兒子上高中，一個兒子上初中，一個兒子上大學。在批評我們的人品問題時，父親爆粗口：「讀書讀到牛屁眼去了」。我上初中時，買了本數學課外資料，躲在後院竹林里看，父親喊我去放牛（不要小看放牛，因為牛是當時最重要的生產工具，是農民的命根子），我也不吱聲。父親發現後用牛鞭抽我一頓。現在才明白，我應與父親溝通，而且學習不是唯一，不能當借口。叛逆期的我不懂事，不知心疼父親。

母親甚為強勢，父親在母親的責難面前總是保持沉默。這是他們結婚62年白頭偕老相濡以沫的習慣。寬容，是長相守的秘訣。能夠做到寬容的人，其心胸是寬廣而偉大的。一般人做不到。所以，人生就是修行，要寬容不美好的東西。其實，彼此永久欣賞對方，才能成就高質量的婚姻。我們要反思父母的相處方式。尤其是女人，內心強大是必要的，但不要強勢，要對世界表現出溫柔。母親孑然一身，嚎啕大哭，後悔父親在世時，對父親苛求和錯怪。我亦慚愧自己掙錢不夠多，對父親不夠好，尤其是陪伴不夠。陪伴是最好的愛、最好的孝。

我經常給父親一些錢，並不是因為我有多孝順。因為給錢不等於孝順，給錢只是為了彌補因為不孝順造成的內心不安。當然不給錢，是更加的不孝。清貧是父親一生的命運。我不想重複父親的命運，所以我背負著不孝的名聲遠走他鄉。父親其實在這一點上是理解我的。

我幡然醒悟：之所以歲月靜好，是因為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我時不時想念父親，回憶我與父親在一起的時光，尤其是獨自品味父子倆在田地里揮汗如雨辛苦勞作的歲月。回想起父親的點點滴滴，驚覺父親的一生是負重、隱忍、沉默的，真正體會到「父愛如山」。我竟然從未對父親說一聲「謝謝」。如今父親不在了，才想表達父親多麼好。

父母親是我生命之源。是父母親把帶我到這個世界，體驗快樂與悲傷、甜蜜與苦澀、幸福與災難、真誠與虛偽、善良與歹毒、美麗與醜陋、正義與邪惡、愛與恨……。如今只剩下母親是我生命的根了。

還記得父親追悼會那天，二哥覺得我讀過大學讓我寫悼詞，我搖搖頭，那樣的時刻我真的寫不出來。感謝殯儀館的同志幫忙寫了悼詞，二哥念的時候，我已呆若木雞。真正絕望的時候是說不出話的，所以沉默是一個人最大的哭聲。寫這篇紀念文章的時候，我父親已到天堂一年多，我慶幸我還能流著眼淚回憶過往。我真希望我能放聲大哭，但我卻只能低聲抽泣。為人兒女當盡孝。人生之中，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是摔倒劃傷時的皮肉之痛，不是失去物慾名利時的失落之痛，不是被人欺騙羞辱時的難過之痛，而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時的那種萬般無奈之痛！這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是短痛，而是長痛———深入骨髓永久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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