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觀雲峰上我看見我的先人

最新 08-31

獨步先祖的寒門

劉衛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系族史，我所了解的父系家族，每一代都在苦難中逃奔出生地，別說族史，就是父輩的名字，沿於哪兩個正確的漢字，都搞不清楚了。

隨父而漂泊，只能做一個被家族遺忘的枝葉；隨母而定居，也只能客居於母系氏族森嚴的門外。

意外的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歲孟冬月所修的母系族史，被我獲得。這是一本破爛不堪的線裝書，這是一本有著許多治理家政的訓誡和記載史宅源流的舊家史，我小心地翻曬，頭頂下午的艷陽，獨步走進先輩的寒門。

「源流第宅賦：高辛發跡，放動啟唐，地拓陶室，都號平陽。虞夏及殷，世居山西太岳之野；秦漢至宋，移寓河南兗豫之鄉。懿其勤儉，傳家深遠；律己交手，記異叔虞。受封駢脅，稱奇晉侯定氏。我祖龍井，來自豫章，優遊荊楚，徙倚武岡，觀雲山七十二峰，恰似商山俊秀。念資水千八百里，依然晉水流長因……」

原來，母親的祖輩遷居於此，也不過五百來年。從山西太岳，移寓河南，流傳了兩千年，然後又南移。

子孫後起之秀，多有苦讀詩書的良性，家訓有曰：

「一生員居心忠厚、正直，讀詩書方有實用。出仕必作良吏，若心術邪惡，讀書必無成就，官必取禍患，害人之事者往往自殺其身，常宜思省。」

又雲，宋末年，年少的先祖取得進士功名，高興之餘沿資水而下，突然驚嘆：「兩山徘開高巍巍形如獅貔，一水灣環活潑匕絞若鯨鱷。」便戀戀不捨。承蒙皇恩，舉家解甲，與當地的居民，和諧相處，勤儉持家，耕地墾荒，大興土木，圈地而居，好不興旺。

我真羨慕那個時候人們居住的隨意性，連個移民手續都不用辦理。而先祖選中這麼一片土地居住，可見這一片土地的原居民是那麼的厚道與寬容，這一片土地的原野是那麼的肥沃秀美，地域又是那麼的遼闊與寬鬆，以至於祖輩拋棄繁華的北原而不居，放棄仕途前程於不顧，移居於高山深水之中。

我站在七十二峰最高的觀雲峰上，看見我的先人乘坐一艘龍船，立於船頭，少年英華，書生意氣，手揮羽扇，指點江山，好不洒脫。另一艘龍船飛馳而來，一紅衣老者大聲喝道：「先生留步，諭旨到。」

少年先祖一甩長袖，欣然「聽旨。」

「《重農桑以足衣食》：人生患饑寒，先要謀衣食。衣食有根源，全在耕和織。爾等作農夫，耕田當努力。熟地勤耕耘，荒田早開闢。空土好栽桑，喂蠶婦女識。桑樹壅要肥，蠶室糊要密。多得幾斤絲，賣錢增利息。男女各撐持，不可圖安逸。」

只見先祖退還長衫，掄搞揮鋤，耕地種田，種桑養蠶，好一翻繁榮的景象。我獨立於凄風冷雨中，品讀元末進士出身的先祖回歸土地，我簡直不敢相信，少年華髮的先祖，此時青筋鼓脹，胡楂粗短，一幅鄉下老農的模樣，誰能猜測「捋于山則樵笛唱，釣於水則漁歌答」是出自這位鄉下老農的處世哲學？居茅屋，飲資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一派自由耕作的民族呵！

我不理解先祖是怎樣經歷風雨，同為一方皇土，世襲奉碌，遊歷於此，就願為一介農夫？風餐露宿，饑寒冷酸，由一翩躚少年，倫為滄桑老農？難道說先祖有先見之明，已能預測朝代更迭，前程難免坎坷，便斷然退出歷史風雲？如若真是這樣，我為先祖的懦弱而長嘆可惜了。我撫摸先祖那斑駁厚重的寒門，冥頑不化的先祖半睜半閉的眼睛，似乎能洞察幽微，看出我的心思。

曰：解與不解都在一念之中。

我迷惑地問：您，說是歸隱，又授其隸屬；說是超脫，又授其訓誡。您到底是昂揚生活還是遊戲人生？我的問話還沒說完，又見紅衣老者接二連三地送來諭旨：

「聖旨：

《戒窩逃以免株連》……

聖旨：

《完錢糧以省催科》……

先祖無怨無悔，就這樣在一連串的約束中，完整一個社會的繁榮昌盛。

走出先祖的寒門，夕陽已經西下，我熱淚盈眶，汗如雨下，迷失了前行的方向。

左邊是先祖的強悍厚重之民族：資水淑盪而清澈，山峰險峻而秀麗。籬笆牆內的先祖，婉轉沉鬱扶古琴，繚繞幽香品紫砂。

右邊是我輩冷漠幽暗的水泥建築：資水坎坷而渾濁，山峰禿鷲而斑駁。我將踏進去的鋼筋水泥叢林，有一縷塵埃中的煩躁擾亂我的心懷。

同為一方山水，現在的我，眼中只看見左鄰右舍的人們，整天沉溺於麻將聲聲之中，也常常看見為寸土之爭，鄰里兄弟父子大動干戈。為何世界流落到我們這一代人手中，滋生了許多勢利與頹廢了？

我思念父系家族的漂泊與洒脫，想學習他們因為對生活前沿方向的迷航，而遷居他鄉，不用隨俗，只管游弋人生；又思念母系家族的踏實與古樸，去尋找一山一溪一橋，這樣的清雅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