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輝:捧一把黃土,敬奉你,我的老主席
捧一把黃土,敬奉你,我的老主席
楊明輝
離開工作過的單位(農十師187團)有好多年了,即便是路過也像蜻蜓點水般一晃而過,連隊建設日新月異變化很大,同樣連隊的人我卻是越來越陌生了,偶然遇到一位原來的同事,握手言歡,噓寒問暖,同事順便問了一句:「老主席去世好幾年了,你知道嗎?」我一時竟驚呆了。
回到家裡,獨坐書桌,許久不抽煙的我竟然顫抖著地點上了一根煙,狠狠的吸了一口,一股濃煙纏繞著杯子上的水汽升騰著,交織著,在那煙霧中,好像又看到了多年未見的工會主席,我不禁凄然淚下。
老主席張西良,和我的父親是戰友,是1966年蘭州軍區複員,響應國家號召,來到新疆兵團農十師187團屯墾戍邊,成為了軍墾第一代人。
在我的記憶里,老主席從來都是一身整潔乾淨的綠色軍裝,一頂黃軍帽,一口正宗八百里秦川口音,個兒不高,體態微胖,愛人是上海支邊青年,在八十年代隨著回城風,帶著兩個女兒回了上海。留下老主席一個人在新疆生活工作很是不容易,本來就沒有多少的積蓄和收入,又全部花費在回老家探望家人的路上。
在新疆人口中的老家這個詞,現在不知道有著怎樣的理解了。我們都是一樣,處在一個非常矛盾的狀態中,從小父母就害怕我們會忘記老家一樣,不停的叮嚀,你的老家是陝西安康人啊,那才是你的老家。
可是回到父母親所謂的老家故鄉時,父母和我們一樣,都早早的被故鄉人當作外人了,就像在我們的孩子概念里,老家只是一個填寫表格時籍貫的那一項里,熟悉卻陌生的文字印記而已。
主席還有幾年就退休了,陝西老家還有一個老母親,身體不好,老媽媽的眼睛快看不見了,需要人照顧,他很想快點回老家,孝敬老人,每年回陝西和老人團聚得時候,老人都非常的高興,不停的嘮叨:「娃呀,明年你可要回來啊,你要是再晚些回來,我就沒有了啊。」可是老主席知道,假期里就那麼點時間,還要到上海看望聚少離多的妻女。每次該走時,主席都不敢說走,可又不得不走的時候,老母親顫巍巍抹著眼淚送到村口,
「早些回來噢,娃」,老主席不敢回頭看,硬著頭皮頭也不回地走了,每次說到這些的時候,主席的眼光都像是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主席人特別愛乾淨,屋裡屋外院落里打掃得乾乾淨淨。我就住在老主席的院子里。老主席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條,院子旁種了一片不大的菜園,堆起了一大堆燒火的木材,養了不少農家的小雞。
主席工作踏實,勤勞肯干,人又老實,是個共產黨員,又是復轉軍人,到新疆兵團工作沒多久就提拔成了幹部,還當了連隊的機務副連長。可能是文化低,連隊改革,主席被精簡下來了,老主席二話不說,沒有一句怨言,50多歲的人了啊,又當了職工,之後被選為工會主席,我和他在一個單位工作時候,他已經當了幾年的工會主席了。
那時候我剛剛到新單位,人又年輕,干工作雖有激情,但還缺少章法,常常是眉毛鬍子一把抓,幸虧遇到了在群眾中威信高、又有工作經驗的老主席,他沒少出主意想辦法幫助我工作,不然在工作上還不知道要出多少洋相呢。
九十年代末吧,單位遭受幾十年不遇的大雪災,把通往外界的路都封死了,我們是一個以牧為主的單位,幾十個畜牧戶星星點點的分布在方圓幾十公里的戈壁灘上,還有兩個20多戶人家的連隊,標準的點多,線長,面廣。
那時候通訊條件差手機還沒有現在這麼普及,幾十個畜牧戶和兩個連隊,那些天大家的生活情況和抗災保畜工作,我們都一無所知。主席就動員我,安排幹部走路到畜牧戶家,了解情況。
看到我猶豫著:「楊子,你難走,職工就更難走呀,你都走不動了,職工怎麼能幹得動?」於是兩台大馬力的拖拉機推雪壓路,我們幹部們深入畜牧戶家幫助抗災保畜,現在我都能記得老主席帶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雪上走了五個多小時,推開職工家大門時職工驚喜的表情。就這樣順利地完成了抗災保畜的工作。
那一年,陰雨連綿下了一個多星期,大部分的房子都開始漏雨了,很多的住房成了危房,老主席帶著我下連隊查受災情況,我們不知道渾身濕透了幾次,在雨中的爛泥中摔了幾個跟頭,一趟趟去住著危房畜牧戶的家裡。那些年每一次工作的急難險重,每一次天氣的暴雨風雪,老主席都會和我們風雨兼程同舟共濟。可是,我們又能幫主席多少呢。
我沒見過,老主席家的上海阿姨和兩個小妹妹,我不知道,洋氣語速快難懂的上海話和土的掉渣的陝西話在一起是怎麼樣交流,不過我知道,阿姨有很多的不容易。
幾十歲的人,帶著兩個孩子,回到相對熟悉又陌生的上海,重新開始拼搏,老主席微薄的工資收入也不能為家裡做多大的支撐......但是我知道每次老主席回來,那快樂的心情要持續很長時間,家裡的錄音機在連隊里響徹了很久,又是送來各種小吃,又是給大家顯擺著家裡合影留念。
本來就乾淨的老主席一回來就把一個多月沒打掃得院落,認真的打掃一番,人也精神了好多,一般這時候我就會知趣的做好下手,不多說一句話,畢竟是人家多漂亮的院子,被我弄的已經慘不忍睹了。
勤勞的老主席經常把柴木據成一節一節的,然後整齊的碼放在爐子旁邊,剛從上海回來的老主席情緒高漲,簡直是太勤快了,堆放的木條比平常多了好多,也離火爐近了好多,這一天老主席收拾乾淨,關好門窗,請假去了北屯。
我家是老主席隔牆的鄰居,一會兒卻有人衝進辦公室,喊到「你家著火了!」我一看,我家濃煙滾滾,煙霧繚繞,大家一陣就搬空我所有的家當,那叫一個手腳麻利,身手敏捷啊。等搬完東西一看不對呀,怎麼沒有發現著火點呢?順著濃煙,爬到老主席家的窗戶上一看,『哎呀,是他們家著火了』!主席家門窗緊閉,燃燒的煙霧,全都灌進了平時馬虎,不愛關門窗的我的家中。幸虧發現的早,沒有太大的損失,也沒有影響到老主席那高漲的情緒。
那一年,團場開展牲畜和棚圈作價歸戶工作,遇到了不少阻力,老主席就幫著一家一家的做工作,經常是主席自己騎著自行車,一天到晚上在走家入戶宣傳團里優惠政策,很多人家都是我前腳走,後腳老主席又騎著自行車到了。有的時候還和其他幹部一同騎著車奔波、忙碌著,一次次風裡來雨里去,完成了一項又一項的工作,現在想起來心裡都是熱熱的。
不過老主席人粗性子直比較急,說話喜歡帶「話把子」。人家都是「他媽的」,他說「你媽的」,好幾次沒有人的時候,我就提醒他少帶話把子,「你媽的」是罵人的話,他就笑著說「莫麻噠(沒啥的),你放心。」老主席總覺得自己識字不多,文化少,各方面都有差距,當時應該多讀書,我就經常安慰他,可以了,沒有關係。不過文化低,確實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有一次老主席騎自行車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破了很多皮回來就貼了一塊膏藥,半天下來又痛又紅又腫,疼痛難忍,趕緊讓我看說明書,我一看不禁哈哈大笑,那是從辣椒中提煉的,一種對傷寒風濕有特效的膏藥,嚴禁貼在有創傷部位。還有一次他去北屯辦事,我讓他順便帶幾瓶番茄醬回來,而等他回來以後,他氣惱地到辦公室說,「滿北屯哪有什麼番茄醬,只有潘加醬。」一下子辦公室笑噴了。
入冬以後,老主席會帶著我一家一家的檢查火牆、爐子、草垛子等,去做好越冬安全工作,他就會像個老媽媽一樣,到了一家總是嘮叨著嘮叨著,而我都會站在邊上默默看著,笑而不答。到了幾十個畜牧點上,老主席也是這樣子的,邊檢查著,邊嘮叨著叮嚀著,全然不顧人家的表情有多麼無可奈何。
冬天天冷的時間很長,連隊發電機揺起來很困難費力,好多人圍在發電房卻幫不了忙,老主席就著急得到處找我,那時候我畢竟年輕又喜歡運動,雖然個子不高,但身體素質卻非常好,搖起了發動機來得心應手。有時候我下班晚了,或者到團里去開會,回來晚了,老主席還埋怨,「等了你好長時間了,快點吧。」現在回味起來還會不經意笑。
老主席一直想早點退休,回到上海的家裡照顧妻子和孩子,回陝西老家在老媽媽的膝下行孝,為老人養老送終,可那時候又沒政策可以提前退休,所以說,只要能繼續在陝西和上海之間奔波。好好照顧家人,一直是老主席設想退休以後的故事。
後來我調離單位見面機會就很少了,都是在電話里噓寒問暖,時間和距離,總會讓問候顯得客套。每當逢年過節時,總會發個信息,或者讓能相見的人帶個話問候一下,在知道他退休回到老家時,我還為他感到高興,這下終於可以安度晚年了。最後一次得知他的近況,是給一家企業在看大門,誰知再一次聽到他的消息,竟是陰陽兩隔了。
記得老主席在單位的時候,單位幾百戶人家的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基本都是他在張羅 ,誰家要有什麼事,熱心的張主席總是會早早的就趕去了,不由分說的擔任起總管大任。誰家的老人走了,他從來都是不怕臟不怕累從不計較,幫人家忙前忙後,安排後事,不管逝去的老人老家是哪裡人,主席都要按陝西老家的習俗進行安排,用一個布袋包一捧黃土放在棺木里,他從來沒有給我解釋過這是什麼意思,我也從來沒有去問過。
我不知道在繁華的上海都市,會不會有人為主席去張羅這些事情呢?主席,你為那麼多人家的紅白喜事婚喪嫁娶幫忙,送過那麼多老人,讓他們入土為安,可是當你走的時候,你會不會感覺到冷清呢,主席。讓我捧一把這裡的黃土,再次祭奠你吧,我的老主席。
像所有的軍墾人一樣,我們的父輩們一頭擔著兵團屯墾戍邊的大業,一頭有擔著家庭溫馨生活的艱辛,兢兢業業的工作,默默奮鬥著,奉獻著,自己忍受了多少不被人知的苦難,從不會訴說更不會抱怨。
他們就像這荒漠里常見的胡楊,沙棗,紅柳,雖然不高大偉岸,引人注目,但卻用生命的綠色,義無反顧的點綴著荒漠變成了綠洲。像永不腐朽的雕像,永遠凝重而昂揚,沉默卻又剛強!
187團幹部職工在挖乾渠,60年代
自我簡介
我是楊明輝,男,60後,187團生人,軍墾二代,自幼在團場連隊長大,愛好文字和健身。現是188團機關一名工作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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