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染紅了的鬍子：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一世的義大利征服

「紅鬍子」腓特烈在歷史上留下的豐功偉績讓他幾乎成為德國神話中半人半神的英雄人物，據說德國曾做過問卷調查哪位古代人物最著名，「紅鬍子」腓特烈排名第一，可見其在德國人心目中的地位。這位將霍亨斯陶芬王朝帶入鼎盛的君王繼承了先祖的勇敢和精力，他體內還流淌著韋爾夫家族高傲剛健的血脈，這兩個長期為王位廝殺的最高家族同時把最優秀的品質遺傳到他的身上。在他加冕的當日，他的叔父弗萊辛的奧托主教就注意到他英俊的外表和「引人注目」的高貴氣質，在眾人中就像個發光體，而且他身上高高在上的權威和溫柔寬大的氣質是融合在一起的，由於他的母親巴伐利亞的尤迪特是「高傲者」亨利的親妹妹，正像主教大人妙筆生花寫下的「兩個家族的親戚將兩道牆壁的裂縫粘合得如同牆角石一般」。

這時的德國已經因這兩個家族爭奪王位霸業的持久戰爭而疲憊不堪了。這樣一個能將兩家聯合在一起的金髮美男子當然大受歡迎。腓特烈·巴巴羅薩除了有其他人難敵的先天優勢，他本人還很有能力。歷史學家證實他自小接受的是騎士教育，他的獨眼兇狠老爹本身只想讓兒子繼承自己的行伍事業，故「紅鬍子」騎馬、拉弓、擊劍、搏鬥樣樣在行，唯獨文化教育有所欠缺，當國王后才開始學習拉丁文，終其一生「紅鬍子」能說流利的拉丁文卻始終沒辦法完全掌握讀寫。別看他是個半文盲，其實手腕心機都非比尋常，德意志那麼複雜的形勢三下兩下就給擺平了，又利用機會一舉到羅馬加冕，在聖彼得大教堂戴上了羅馬帝國的「世界之冠」，光復羅馬帝國的夢想就在這位條頓騎士的胸中洶湧澎湃，從此他一直把我們最初提到的查理大帝作為自己崇拜和效仿的對象，要在歐洲大地上重新建立統一強盛的「羅馬帝國」。

▲ 巴巴羅薩送給其教父奧托·馮·卡彭貝格（Cappenberg）男爵的銅鍍金胸像

為了對抗因需要教皇加冕而取得帝國的權力，腓特烈一世於1157年在「羅馬帝國」的前面加上了「神聖」（Sacrum）一詞，這才出現了「神聖羅馬帝國」這個歷史名詞。當然腓特烈本人可能不具備如此的神學造詣，據說這是帝國中書令科隆大主教賴納爾德·馮·達塞爾，這個善於對皇帝拍馬奉承之人的靈光閃現之作。後來，「神聖羅馬帝國」成為奧托一世開創的德意志人主導的羅馬帝國的專有歷史名詞。「神聖」這一詞，當時不僅可以加在帝國之前，也經常加在皇帝的頭銜前面，在現代人看來純粹像個馬屁用語，但是中世紀人卻信以為真，國王和皇帝作為上主所揀選的「受膏者」，他的一切都應該是神聖的。

「紅鬍子」的事業在起步階段就顯示出和前任康拉德三世截然不同的光輝燦爛，可是皇帝的家務事卻不算很光榮：母親早逝，父親續弦；而成年之後，與迎娶的原配妻子福堡藩侯之女阿德拉感情淡漠，最後夫人竟然和某騎士偷情，所以腓特烈當選國王之後就立即休棄了她。

要知道，在中世紀離婚是件既不光彩又不容易的事。天主教教義將男女婚姻看作一樁富有宗教神聖性的事件——「婚配聖事」，所以不能隨便解除婚姻，直到20世紀50年代天主教風氣最濃的義大利才剛剛在法律上承認離婚。中世紀的很多君主沒有「合法理由」要和妻子離婚都被教皇開除教籍，不過這次腓特烈很幸運，因為他找到了離婚的合法理由——夫妻兩人有血親關係。為了離婚首先要以無嗣的理由上奏羅馬教皇尤金三世，還要在康斯坦茨城召集主教開會同意，真是興師動眾。「紅鬍子」腓特烈最後成為霍亨斯陶芬這個家族中第一個離婚的家族成員。

「紅鬍子」腓特烈的第二次婚姻於1156年6月17日在維爾茨堡締結之時，他的新娘只有12—14歲，這位年輕的皇后是勃艮第自由伯國（即今日法國的弗朗什-孔泰）的女繼承人貝阿特麗克絲。就和幸運的先祖們一樣，皇帝從夫人那裡收下了大量的金銀財寶和土地。而且女伯爵金髮碧眼、容貌出眾，受過良好的教育還對年長的丈夫相當恭敬，一直尊稱腓特烈「主人，主人」，於是腓特烈的第二段婚姻相當美滿。

▲ 腓特烈一世同勃艮第自由伯國女繼承人貝阿特麗克絲的聯姻，喬凡尼·巴蒂斯塔·提埃坡羅（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繪，1752—1753年

夫妻相愛和睦，孩子便一個個降生了。各位看官可千萬要注意，腓特烈·巴巴羅薩的家務事竟然也影響了歷史進程。大概很多歷史學家也忽視了這點，通過和勃艮第伯國女繼承人的聯姻，腓特烈一世得到了阿爾卑斯山幾條重要山路和隘口的控制權，這使得從山北通往義大利的道路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而且皇帝擁有「倫巴第國王」的頭銜，是名正言順的北義大利最高領主。

有控制山路的先決條件加上是名正言順的最高領主，眼光和胸懷都特別開闊的「紅鬍子」站在阿爾卑斯山這一端，自然把目光投向了「羅馬帝國」的傳統領土——義大利。他所據的施瓦本公國一帶雖風光無比秀美（現在南德的黑森林、法國阿爾薩斯、普羅旺斯、瑞士風光等等都是各國旅遊局大力推薦的精品旅遊路線，絕對可算是能賺大把銀子的風水寶地），但因為山地連綿無法開展大規模的農業生產，在農業占最主要地位的中世紀只能算是窮鄉僻壤。而山南就是義大利肥沃的波河平原和數量眾多的富庶繁榮的商業城市。先前所有皇帝直接控制的領土都遠離羅馬帝國的本土義大利，現在施瓦本公國緊鄰當時富得流油的北義大利倫巴第地區，皇帝完全有能力將糧倉和錢庫囊入懷中。12世紀的重要大事件，皇帝腓特烈一世六次征戰義大利就這樣「非常自然」地發生了。

「紅鬍子」於1158年在義大利北部隆卡格利亞平原召開帝國會議，取消了倫巴第城市的自治權，重申羅馬法的基本原則：帝國的權利是不受時效約束的，無論城市還是個人，如果沒有皇帝封的真正爵位，即使是繼承而來的最古老權利，都是無效的，任命執政官、行使司法、製造貨幣、收取通行稅、安置公爵侯爵和伯爵的封地等等均需上奏帝國。多年以來，雖然各個倫巴第城市名義上處於帝國的統治之下，但一直享受地方的自主權。皇帝對北義大利城市的行為歸根到底並非是領土意義上的侵略，因為他本人就擁有義大利國王的頭銜，就是倫巴第地區的最高領主，一般現代的歷史學家認為，他是希望在倫巴第地區恢復封建制度，將整個地區置於完全的封建王權的統治之下。而且因政治權力的收回和壟斷，大量的稅收將流向國庫。當時的編年史學家就估算出每年就有4萬磅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向皇帝的腰包，這在貨幣缺乏、經濟落後的12世紀，是非常驚人的財富。

「皇帝是世界上的活法律，做出並且命令你所願望的一切，你的意志就是法律，正如法律上所寫的：『凡是君王所喜歡的事情都有法律的保障，因為人民已將整個國家和主權都交給了他。』」當時的米蘭總主教在隆卡格利亞會議上對皇帝如是說。這番話正中腓特烈下懷。對他政治思想影響巨大的叔父弗萊辛的奧托主教也曾這樣教育過他：「保護整個世界的權力屬於皇帝」。對他而言，他頭頂上的皇冠來自奧託大帝，來自查理大帝，也來自古羅馬的奧古斯都！腓特烈一世的性格里有種把擴張帝國的偉業和個人野心慾望完美混合的特質，追隨他的人為他「復興帝國」的宏偉構想所迷眩和鼓舞，可以全然忽視其中包含的私慾。這種光明和黑暗面的極至在霍亨斯陶芬王朝的君主們身上得到完美的體現，無論是「紅鬍子」之後的亨利六世還是我們的主角腓特烈二世，都在歷史舞台上一次次上演帝國、權力和慾望的故事。

對義大利各商業城市而言，帝國會議就是「刮地皮大會」，從此開始了被北方主子壓迫、欺凌、剝削的苦難日子。商業文化是最注重市場自由的，將人和土地連結得密不可分的封建主義並伴隨著嚴格的等級制度的土壤，不適合商業之花的綻放。這些城市早就習慣了以獨立的自治政府自我統治的逍遙日子，他們也經常組織軍隊互攻，搞不良商業競爭，雖然有了政府就有了秩序，但是皇帝來了得交稅，想做什麼事都得上面批示，批示同意才能幹活，這怎麼行？！沒有自由怎麼做生意？！市民們和商人們便武裝起來回應侵犯他們珍視的自由的人。倫巴第人可是日爾曼人的一支，雖然已經完全拉丁化了，但也有強悍勇猛的血統，面對被強行安置在他們頭上的皇家行政長官，各城市立即以暴動作為回應。義大利人的性格和山北溫良、遵守秩序的德意志人大不相同，義大利人更愛一種無秩序、無約束的自由主義，這可能是長時間的無政府形勢造成的。對於倔強的義大利人的造反，山北的皇帝們一律都以鐵血鎮壓叛亂，這次也絕不例外。一時戰火四起、狼煙瀰漫。也就是在這場戰爭中，腓特烈一世得到了「紅鬍子」的綽號。

對和米蘭結盟的小城克雷馬長達7個月的漫長圍困中，雙方都到了人類殘忍的極限。皇帝的軍隊把敵人的腦袋砍下當足球踢，而克雷馬人則在城牆上把德國俘虜做活體解剖，大拋器官內臟，或是綁上豎在城牆上的十字架。皇帝下令把抓獲的克雷馬人質綁在攻城機器上，這幾十人大多是年幼的孩童。由於攻城的部隊需要很多機械才能攻上高大堅固的城牆，裡面就有讓攻擊者隱蔽躲藏的攻城車，前面是塊釘有鐵丁大大厚木，這樣即使非常接近射出亂箭、滾下檑木石頭的城牆，還能掩護後面的士兵繼續作戰。

腓特烈殘忍地命令將敵人的孩子們綁在這樣的攻城戰車前，向城牆發動攻擊，克雷馬的守兵們驚呆了。原以為敵人會因「人盾戰術」束手無策、失去抵抗能力的皇帝萬萬沒有想到，克雷馬人依舊向戰車射擊，同時高聲讚美他們孩子們的命運，能如此早年就為城邦英勇而死。面對小城居民情願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也不願屈服的強大意志，腓特烈由於憤怒和欽佩而目瞪口呆。

最後，小城還是被皇帝大軍所攻破，雖然皇帝寬恕2萬居民隻身離開，但作為懲戒，整個城市被夷為平地。在反抗的倫巴第地區，帝國軍隊與其「皇協軍」（與皇帝聯合的城市派出的軍隊）燒殺搶掠，腓特烈一世的金色頜須在熊熊戰火里反射著紅色的火光，因在北義大利的殘酷征戰，皇帝得到了「Barbarossa」的義大利語綽號，意為義大利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鬍子。這就是略知中世紀歷史的人都知道的「紅鬍子」腓特烈或是腓特烈·巴巴羅薩。日本人翻譯成「赤髭王」，更顯出一份逼人的霸氣和強勢。

面對強大的皇帝大軍，16個北義大利的城市聯合起來，於1167年12月1日簽訂了有效期為20年的倫巴第聯盟。在一個很小的城鎮蓬蒂達的秘密會晤中，倫巴第人在羊皮紙上寫下了城市聯盟的誓言條文並以教堂中的聖物發下如下誓言：「我發誓幫助威尼斯、維羅納及其城堡和郊區、維琴察、帕都亞、米蘭、洛迪、博洛尼亞以及所有屬於和將要參加這個同盟的人員和地方，反對一切要把戰爭強加於我們頭上的人、對我們幹壞事的人、對我們提出非份要求的人……」這個幹壞事、提非份要求的人當然就是「神聖」的皇帝本人。

▲ 宣告倫巴第聯盟成立的「蓬蒂達之誓言」，阿摩斯·卡西奧利（Amos Cassioli）繪，1884年

這個時期義大利這塊伸入藍色地中海的靴形狹長土地上糾纏了各方勢力，最南端的西西里王國、傳統勢力拜占庭帝國、教廷、倫巴第聯盟、神聖羅馬帝國這些利益集團攪成了一鍋粥，都為了各自的利益不斷上演著時而互相結盟聯合、時而背叛欺騙的演義故事。

最後的決戰於1176年5月29日在北義大利的萊尼亞諾爆發，這就是中古歷史上著名的萊尼亞諾戰役。對「紅鬍子」而言這是場傾其大半生經營的豪賭之戰，9年前他曾經把米蘭城夷為平地，現在米蘭為首的倫巴第聯盟又再次在他面前為地方自由的權利而戰，15000名倫巴第騎士和士兵組成大軍向僅有3000多人的德國軍隊壓來，一身鎧甲的腓特烈策馬沖入敵陣。歐洲中古的騎士時代，君主本身都保有騎士身份，作戰都往往親自上陣撕殺，這個金戈鐵馬的時代相比中國統治者偏重士人統治，更有一番鐵血強悍的剽悍之風。

德意志軍隊在中世紀就已經具有傳奇的超強戰鬥力，在皇帝的帶領下一直衝擊到聯盟牛拉旗車之前。這時皇帝的馬突然被一支長矛刺倒，全身武裝的皇帝栽下馬來。身負重傷、滿身是血的君王躺在死人堆里，54歲正值壯年的腓特烈感到了死的恐懼，他為能統治義大利付出了畢生的心血，而這一切轉眼都要成空嗎？「皇帝死了！」倫巴第人四處叫喊，這令人恐懼的呼喊瓦解了人數佔劣勢的德國軍隊的攻擊，兩側的米蘭精銳騎士預備隊趁勢突破了皇帝方面的防線，其他城市的盟軍也及時趕到，德意志軍隊全線潰敗。

▲ 萊尼亞諾戰役，阿摩斯·卡西奧利（Amos Cassioli）繪，1860—1870年

黃昏籠罩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場，帝國的黑鷹旗幟折倒。腓特烈從即位之初就開始的恢復舊日封建帝國的夢想在這一仗後化為泡影，倫巴第聯盟代表的新歐洲勢力崛起，這些戰勝的商人將是未來資本主義的先驅者。重傷的皇帝昏迷了三天三夜，在與死神搏鬥的漫長昏迷中，他有過什麼反思嗎？在他脫離危險醒來的第一天，他就改變了對義大利一貫的強硬手段，從軍事實力手段轉向外交策略，用和平與和解的方式來解決長期的流血爭端。

「紅鬍子」在義大利做了一系列的讓步，包括結束帝國對教皇國的宗主權，簽訂承認倫巴第聯盟的《康斯坦茨條約》，在威尼斯的聖馬可大教堂前還上演了經典的歷史瞬間：強悍的「紅鬍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謙卑地跪在教皇亞歷山大三世腳下，親吻教皇的腳以乞求和解。表面上這似乎是失敗者的退讓，其實這是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以退為進」的案例。在各種勢力錯綜複雜的義大利半島，「紅鬍子」一反當初的強硬姿態四處讓步討好，各方勢力均覺得相當受用，結果他們幾十年來堅定反對帝國的聯盟就頃刻瓦解。

▲ 皇帝腓特烈一世在威尼斯親吻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腳以表示和解，弗朗切斯科·薩爾維亞蒂（Francesco Salviati）繪，16世紀

在軍事上皇帝似乎是輸家，但是在政治上卻是大贏家，因為他以巧妙的手段，放棄直接統治的做法，而是坐收固定的「保護費」，還讓聯盟賠償巨額軍費提供補給，何樂不為呢？而且治法權還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官司糾紛可以到他那裡做終審上訴，這樣雙方都能接受。皇帝和教皇和好了，和倫巴第諸城和好了，甚至和夙敵米蘭也關係好到不行，經常聯合米蘭教訓不聽話的其他小城，皇帝的聲望竟然在義大利空前高漲。

本文經指文烽火工作室授權發布。主編原廓，作者王順君。任何媒體或者公眾號未經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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