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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文學 蹈海索馬利亞

蹈海索馬利亞 (長詩)

王 久 辛

誰也不願在吼獅面前舞蹈。

——阿拉伯諺語

掃過

非洲大陸

最東端的犄角

鷹嘴兒勾內的尖

刺入一閃即滅的光芒

天光乍破 覆蓋整個大陸

漫入鷹的眼睛——摩加迪沙

燈光稀疏 椰樹搖曳

哦 索馬利亞半島

我來了

海面上

一輪旭日徐徐升入我的雙眼

在我雲蒸霞蔚妖嬈無限的心海

突然湧入索馬利亞海盜出沒的波濤……

當時 他看見她

那位皮膚黝黑的少女

用一串他根本無法複述的聲音

緊緊地拽住了他的目光

他看見了她的眼神兒

那黑白分明的眼神兒

流露出來的一絲

一絲絲兒乞盼 是的

不是期盼 是乞盼

是一秒鐘的十分之一

仍然被他迅捷的目光

抓住 那乞盼

只閃現了一秒鐘的十分之一

是一種留戀

也是一種無奈

僅僅是一秒鐘的十分之一

之後 便是她的呼號

一種張楠和我們聽不懂的呼號

同時又被黑皮膚少女的動作

嚇了一跳 她

一下子敞開了懷

綁在她身上的圓凸凸的炸藥

奪目而出 他即刻護住大使

那是一秒鐘的二十分之一的挺身而出

與此同時 爆—炸—了

那聲音 在摩加迪沙的上空盤旋

猶如陰魂 久久不散……

他 就是一米八六身長的張楠

喜歡在半島皇宮酒店的五樓窗口

憑海臨風 瞭望索馬利亞海的月色

然而 那一聲爆炸後的情景

令他至此以後的

所有時間——只要合上雙眼

就會即刻閃現

並且永遠 也揮之不去

太慘了——九個男女 和她

那位少女 被炸的血肉橫飛

他和他的戰友

就是我們 我們奔過去

還準備搶救呢 然而

眼前呈現的是一截一截的血肉

而且有幾隻胳膊

和大腿 還冒著煙

有一顆長發頭顱 還睜著雙眼……

他 就是張楠

前天才交了決心書

還用了一個成語 原話是

如果不能為祖國盡忠——死不瞑目

此刻 他看到的 死 不 瞑 目

是一顆被炸飛的婦女的頭顱

——在地上微微顫動

微微顫動 並且

還冒著刺鼻的焦糊味

他知道 這已經不是一種味道了

那是什麼呢?

那是一種進入記憶的方式

一種月光 來自唐代張九齡的筆下

天涯共此時 海上生明月

此時 他覺得那味道

比唐代詩人的月光

更令他難以忘懷

那是一截一截冒著煙的血肉坨坨

一坨一坨 冒著煙

而且腸子拉的老長

掛在殘垣斷壁上 還有心肝肺

粘在牆上 和血一起

正在 往下流淌……

這人間 這大地之上

東一坨 西一塊

不僅冒著煙 還往泥土裡滲著血

是紅色的 是鮮紅

是冒著煙的鮮紅

在他 在張楠和我們的眼裡奔流

流啊 流——像月光灑滿大地

大地一片銀光素裹

而此刻 不 就是八九個小時之前

血灑摩加迪沙的少女

那位少女呢

那位月光一樣的少女呢

那眼神兒 那乞盼的眼神兒呢

在這地上的哪一坨血肉碎骨的

殘渣之中呢 他——張楠 和我們

我們絕不相信 那地上一塊一塊

一坨一坨 碎骨血肉的殘渣

與眼前浮現的少女有關

決不相信與那少女的眼神兒

有一丁一點兒的關係 是的

我在遙遠的東方古國

想到那起爆炸案 也絕不願

往任何美麗的少女身上聯想……

這是什麼

這是邏輯之外的反邏輯

這是情理之外的反情理

是純潔之上對純潔的逆襲

是善良之上對善良的褻瀆

摩加迪沙每天狂驟的槍聲

與持續不斷的爆炸

還不能使我們驚醒 我們

還以為那是遙遠的非洲的事情

與亞洲歐洲 拉丁美洲無關

從而拒絕進入對非理性的追問

與思考 對我們自身

對這個世界的公平公正

進行更遙遠更深切的捫心自問

那麼 這個世界 我是說

整個人類 就——在劫難逃……

所以 虔誠是從心的給予

無私忘我 是從給予中感受高尚

而救援與救贖

就是做人

中國 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就勒緊褲腰帶 援助亞非拉

而且決不謀取私利

這就是做人——做大寫的人

不僅利他救人 更是利己自救

是避凶而擁吉

創造真正的大同世界

起風了 浪大了

索馬利亞海上的明月

依然在波濤中踴躍

像起伏變幻的白色紗巾

卻又是一望無際的銀輝 在蕩漾

這裡向東是阿拉伯海

向北是亞丁灣 穿過紅海

再往北 經過蘇伊士運河

進入地中海

南岸是非洲 北岸是亞歐大陸

沿地中海西行 出直布羅陀海峽

就是大西洋 而索馬利亞半島

豈止是非洲之角

我寧願把它看成是通向世界的

唯一的天梯 而那精神的

喜馬拉雅險峰 就是

摩加迪沙——這個人類之痛的針尖

現在 這個針尖上

生活著 一千六百萬人口

公元七世紀 阿拉伯人就移居此地

後來英國人法國人義大利人

等等 都曾到這裡反客為主

這個以產香料聞名的邦特古國

像非洲大陸上所有的土地與人

都曾有過被奴役的命運

索馬利亞人 也不能倖免

那不僅是腳掌被刺的痛疼

而是你明明吃著我的

穿著我的 睡著我的房子

拿著我的珍寶 還要說我

虧欠你的 並強迫我

必須終生為奴 世襲為奴

以償還虧欠你的 無盡的債務

你們是我的祖宗嗎

我們有什麼義務

必須接受你們的壓榨與欺凌?

這是比萬箭穿心

更疼痛的萬般無奈又無以為訴

他們的皮膚是黑色的

但黑色的皮膚更是皮膚

而且健康 像皮膚下的肉與骨血

也是骨血與肉 關於被他國奴役

關於貧困與飢餓 宗教與祈禱

關於戰爭與和平 愛情與生活

在這個針尖上

都曾經有過錐心刺骨的經歷

像所有非洲同胞都有自己的語言

他們嘰哩哇啦的叫喊

誰聽 誰聽的懂

誰真的聽懂了能去理解他們

為他們灑下——哪怕半滴眼淚

他們古老的語言

可以追溯到遙遠的 公元七世紀

有足夠的長度

可以把地球五花大綁

然而 誰會翻譯他們的語言

並且當作《人權宣言》

向全世界出版發行呢?

弱國沒有外交 弱國沒有語言

弱國沒有生存的權利嗎

上帝什麼時候規定

不能用手抓飯而必須用刀叉吃飯

你習慣右舵駕駛汽車

我用左舵就不行嗎

文明與宣言無關

文明與人的生存息息相通

文明是相互交融 拒絕戰爭

彼此相親相愛

為什麼殖民統治早已結束

這裡仍然一貧如洗

地方軍閥東一團 西一夥

他們的武器彈藥 都來自哪裡

為什麼索馬利亞的孩子

不認識自己祖國的文字

卻可以用英語乃至法語乞討

世界是這樣改變的嗎

人類是這樣進步的嗎

如果你的文明

以滅絕其他種族的文化為己任

以改變其他民族的傳統與習慣

為目的 那麼請你去問問

你所信奉的上帝 人道之上的天道

太陽和月亮的光輝

難道不是擁抱全人類嗎

起風了浪大了

關於那位少女乞盼的眼神兒

現在 通過索馬利亞波濤的洶湧澎湃

翻卷在張楠的眼前 那眼神兒

是否包含了

對人間最後的一絲留戀

這個問號 在張楠的心上纏繞

他甚至忘記了恐懼

但是 當活生生的少女

頃刻之際 就變成一坨一坨

冒著煙的骨肉殘渣

並且就飛濺在他的眼前

他無法禁止自己的汗毛不倒立

不炸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使他的雙齒緊緊地 緊緊地咬住

稍一鬆口 上牙與下牙

便不停地撞擊 發出的聲音

聽上去很怪異 明明是上下的相撞

發出的卻是嗞嗞嗞的顫音

比寒戰 更冷

是不寒而慄的上下錯動

他潔白的牙齒

他使用了二十八年的牙床

怎麼可以不聽使喚

怎麼可以毫無規則地自己亂撞

並且發出他自己聽上去

都有點兒非人類的意味兒

於是 他一隻手摳著槍機

另一隻手托著下巴

終於有效地控制住了寒顫

我的大使呢 他看見大使

正在他 和另外三位戰友的中間

沉靜地站著 恰似一座鐵塔

大使像將軍那樣銳目犀利

用不高的廣西話對他們說:

別怕 這種事情每天每夜

每時每刻——在摩加迪沙

在索馬利亞 都有發生

你們必須習慣 我 已經習慣了……

張楠和他的戰友 就是我們

我們最初聽到的槍聲

與靶場上空回蕩的 完全不一樣

靶場是從一個方向 向另一個方向的

射擊 因此槍聲從身邊響起

在目光的正前方炸響

這裡的槍聲 從四面八方響起

在身邊的一個無法想像的地方爆落

一次 子彈從一隻飛鳥的眼睛穿過

還有一次 子彈竟然削掉了

張楠左胸別著的步話機天線

噼里啪啦與叭哩吡啦的子彈

三百六十五度角

亂七八糟地飛 沒有規則

東西南北中

全方位無法預知與預防

任何一個角度的任何一個角落

都有可能飛來一串子彈

時空完全通透

包括飛往吉布地的空中航道

與抵達邦達蘭自治區首府

加威羅的每一秒鐘

都在林立的槍口注目下完成

躲無可躲 藏無可藏

戰爭狀態下所謂的掩體

在這裡是不存在的

事實上 摩加迪沙的每一塊牆壁的

每一塊磚頭 包括土牆上的

每一棵小草 哪怕是綠色的

或金黃色的小花

都是無辜的受害者

而索馬利亞六十三萬平方公里的土地

包括三千二百公里的海岸線

一萬平方公里的水域面積

都是事實上的戰場

躲 躲到哪裡

藏 藏到何處

大使說:這裡隨時都有危險

但是——敵人在哪裡?

在索馬利亞 所有的反政府武裝

都聲稱與中國友好

但是子彈不長眼睛 說打過來

就打過來了 大使和他的工作人員

在這個無法預知生命旦夕的國度

向索馬利亞的兄弟姐妹

發放救援物資 傳遞和平友好的信息

出生入死 與子彈擦肩而過

一次又一次與死神對視

是穿著整潔的赤膊上陣

是前腳邁出去

就不準備再回來的慷慨赴死

在子彈橫飛 爆炸隨時發生的摩加迪沙

大使環視了一遍

站在他眼前的八名武警戰士

深情地說:你們就是我的長城

有你們在我身邊 我就無所畏懼……

那晚沒風 戰士們哭了

摩加迪沙的夜色

碧透的可以聞到月亮上桂花的清香

銀色的清香輕輕地籠蓋著窗外的房屋

與遠方的海面 大使站在窗前說完那段話

剛剛來到索馬利亞的八名武警戰士

默不作聲地熱淚直淌

不是想念母親

不是思念心愛的妻子或未婚妻

他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被人寄予

這麼莊嚴 神聖

卻緊緊貼著死亡的心臟

甚至可以聽到死亡怦怦跳動的心

在向他們召喚的時候——

被賦予他們象徵祖國 象徵長城

成為一個國家的屏障

成為共和國的尊嚴

後來 就是昨天 張楠的戰友

——我的好兄弟 在微信中告訴我

他們是被大使的一番話

所包含著的那份光榮

激動的——八顆年輕的心

和十六隻熱淚撲撲漱漱滾落的眼睛

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

閃耀著聖露般晶瑩的淚花

我感受到了那淚花的重量

否則 我的心海里

怎麼會一下子沉浸去

十六顆圓圓的月亮呢

十六顆 排成兩列 整整齊齊

八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在我的眼前一一浮現

他們的名字是:張楠

王蓬勃 李傑 趙軍團 王旗

李海鵬 任方金 朱隨軍

年輕的月亮 血肉的靈魂

在索馬利亞海的波濤中

踴躍著生命永恆的皎潔……

令人心神往 夜色多麼好

休息吧 大使說

戰士們把千言萬語

壓進周身的每一寸血肉

包括所有的骨頭 是的

血肉代表語言 骨頭代表生命

而默不作聲呢

則代表信念積聚的血性

和鋼水澆鑄的靈魂

正徹底融化在一起

關於戰士與祖國

那首歌是怎麼唱的呢

嗯吶 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的心 戰士的心

祖國的心 和平的心

天地有知 他們不會辜負

那一份碧海天心的神聖的光榮

斯特勞斯 那無憂無慮的

藍色多瑙河 那種無憂無慮

對於索馬利亞人 和摩加迪沙的

大街小巷 簡直是一種反動

在這裡長頸鹿睜著驚恐的凸眼睛

駱駝的奔跑充滿了神經質的跳躍

飛鳥本來最自由最安全

然而 那隨時響起的槍聲

會讓?們從三五千米的高空

一頭栽下來 於是

我們看到的椰子樹

是未經審判便被斬首的

沒有樹冠的半栽子樹樁

而那朵金色的小花之上

那翩躚起舞的彩蝶

與蝴蝶泉邊的任何一隻 都不一樣

那是異域東非絕色的花仙子

雙翅優雅地輕輕展開

猶如一對精微的孔雀

剎那間開屏

斑斕的羚羽似千雙美目

一齊向你飛來愛慕的麗眼兒

這是人間最豐富的色彩 繪就出的

世界大師 也無法描繪的浪漫

在索馬利亞 在摩加迪沙

曼妙地飛舞 無憂無慮地飛舞

這人世間的精靈 太放肆了

你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

無憂無慮地 沾花惹草

怎麼可以無憂無慮地任意調情

怎麼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泛愛

怎麼可以輕盈地落在瓦礫與垃圾

堆起的小丘上 難道沒有花蕊可落嗎

難道不可以落在最少還算乾淨的地方嗎?

沒有 在摩加迪沙

——這個戰爭的廢墟上

瓦礫與垃圾場

構成了所有生靈——繞不開

躲不過的風景 在這裡

在爆炸與槍聲的間歇里

我是說 所有的縫隙里

都塞滿了恐懼

因此 請記住——無憂無慮

這個和平世界最尋常人的

最尋常的心情 對於摩加迪沙

這個沒有一座完整建築的首都

這個古都內的所有人民

包括所有生物與植物

都是奢侈品 在這裡

彈洞是最尋常的瞭望鏡

隨便沿著一個彈孔望出去

就可以看到被戰亂折磨的街區

——滿目瘡痍 一串子彈射來

那隻蝴蝶 那個精靈

被打了個稀爛……

行進在各種槍械瞄準鏡里的車隊

正行進在十字晃動的聚焦中

行進在圓圈裡行進在槍口下

車隊不長 只有三輛

前邊 皇宮酒店安保的開道車

中間 大使的專車

車內 前後左右

三個武警貼身護衛

後邊 截道車

包括司機 四個武警荷槍實彈

跟進警戒——隨時準備戰鬥

他們的眼睛各司其責

一對眼睛負責一扇車窗的警衛

車輪每轉動一圈兒

都從他們怦怦跳動的心上

穩穩實實地碾過

踏著刀刃翻越崇山峻岭

踩著針尖走過萬水千山

在方位角的指引下

駛過了一程 又一程……

一串子彈 從爆烈的性子里射出

——似從大使的耳邊穿過

警衛即刻用身體護住大使

後面衝出的武警

瞬間飛來 他們

用身體擋在大使專車的前後

以默不作聲的身軀築起兩道長城

開道的索馬利亞安保

跳下車 嘰里哇啦地一通叫喊

——這是中國大使的車隊

看 往後看 看大使專車前

那面迎風招展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

很小但鮮紅

正在大使專車的前轎

威風凜凜地飄揚……

在索馬利亞在摩加迪沙

五星紅旗——就是通行證

始終代表並象徵著和平

只要看到它 索馬利亞人即刻冰釋

所有誤解 道路暢通無阻

作為中國軍人 或中國公民

只有在此時此刻 才能體會

一個強大的祖國她之所以強大

仰仗的 絕不僅僅是物質財富

還有精神 還有令人信賴的善良和無私

那才是贏得尊重與敬仰 真正的力量

然而 索馬利亞今天沒有安全區

子彈和彈片不僅有選擇的目標

還有很多盲目的 像失魂落魄的飛鳥

出人意料地瞎撞 內戰早已結束

但不間斷的襲擊與戰爭接二連三

自由 變成了隨意

恐怖 變成了主義

子彈完全失去了目標

槍也徹底變成了玩具

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所有的匪夷所思

在這裡都變成了家常便飯

在索馬利亞在摩加迪沙——危險

危險就在縱向的時間

與橫向的所有空間里

你不要說生活一年

你只要生活一天

半天 一小時

就足夠了

就足以

體驗

危險無處不在的國度

即使 即使最純粹的宗教

也難免被恐懼籠罩

被迫武裝起來

在這裡

恐懼給恐懼的人們

製造著恐懼 於是恐懼便成了

這個國家 這個城市的靈魂

再於是 你讓我恐懼

我也讓你恐懼

一顆又一顆恐懼的心

挨著心的恐懼 恐懼便成了生命

生命的恐懼 在恐懼的生命中熬煎

生不如死 鍛造了視死如歸

含笑九泉 哪怕是妙齡的少女

也早已忘記了甜蜜的愛情

和月光覆蓋下的古都

以及古都面朝大海的旭日東升……

那天 張楠甚至沒有靠近窗戶

他只是正對著窗口 一顆流彈

破窗而入 直接鑽進了

他的左胸

——距離心臟 只有不到一厘米

幸虧 他一口氣做八百個俯卧撐

一千多個仰卧起坐

跑三個五公里越野 跟玩一樣

倒立在單杠半小時 可以一動不動

然後 再來個三百六十五度的大迴環

之後 才是乳燕亮翅的瀟洒落地

超負荷 超強度的訓練

給了他剛健的肌肉

雖然距離心臟 只有不到一厘米

但那近似的 一厘米肌肉

那肌肉的密度與質地

足以保護他心臟的自由跳動

像銅牆鐵壁 將死亡

堅決擋在他的生命之外

他的身軀 當然是血肉之軀

子彈擦著心臟而過的穿擊

正像命運交響曲的前奏

——是死神來敲門了嗎?

梆梆梆梆——生死抉擇

是留下來 還是聽從大家的勸告

趕快 回國治療

走 還是 留

這一刻的抉擇令張楠猶豫

姐姐因患癌症病逝

鍾情他的女友渴望他早點回去

父母就不用說了 那個牽掛

在隔三差五的視頻中

都能從母親眼裡噙著的淚珠看到

那天 大使站在他的床前

告訴他 返程航班已經訂好

可以啟程了 走 還是——留

張楠又一次想起了

那位充當人肉炸彈的索馬利亞少女

和那少女乞盼的 眼神兒

那眼神兒 十分之九以上

閃射出的是決絕剛毅

那剛毅是暗黑色的冰冷

不帶一絲半縷溫度

還有十分之一以下呢

是乞盼 她乞盼什麼呢

渴望救贖 為什麼自爆且濫殺無辜

是決絕 為什麼眼裡會含著乞盼

意味深刻 含義豐富

更何況 它竟蘊於一位少女

美目流轉的顧盼中

卻又瞬息之際 化為了灰燼

她的乞盼究竟包含了什麼呢

不是迷人 而是誘人

不知道美國總統目睹這一切

作何感想 英國首相看到這一刻

又要發表什麼樣的國情咨文 還有

法國義大利西班牙 還有整個歐洲

他們都會用一個恐怖份子

來抹去這位少女的乞盼嗎

當你恐懼對現實的追究

對一個生命自絕的破解

才是真正的恐怖 無論一個人

還是一個國家 抑或一個民族……

再比如 母親

就是張楠的母親 和我們

張楠的戰友——我們的兄弟姐妹

如果目睹了這位少女的眼神兒

又會怎麼想 多元的世界

遇到了多元的人類 但是只要是人

難道還能脫離了 相親相愛的人道

他 張楠驀然想起隨大使

給索馬利亞難民輸送救援物資的情景

他看到 一群索馬利亞婦女

撫摸著中國製造的縫紉機

像遇到了久別重逢的丈夫

喜出望外的熱眼

和撫觸縫紉機的 微微顫抖的雙手

讓張楠看到了索馬利亞的靈魂

他們的靈魂深處的 渴望

與整個歐洲亞洲拉丁美洲

包括非洲 與世界各民族人民

是完全一樣的心靈

都是渴望平安 永久

都是那兩個普通的字——生 活……

13歲的索馬利亞搖滾歌手克南唱道:

我們生來自豪 高貴不輸羅馬

到處是暴力和貧民區——那是我的家

我聽他們說 愛是唯一的辦法

於是 我們為他們而戰

卻被他們所騙 他們總想控制我們

但他們無法將我們捆綁 因為

我們像野牛那樣戰鬥 勇猛直前

——為一口食物而戰……

他說的「他們」是誰

「他們」如何欺騙了他們

使他們為「他們」而戰鬥

而「他們」還想控制他們

一個13歲的孩子 卻有著雄辯家的

敏銳言詞 和衝破一切牢籠的自由意志

這是戰亂 與恐怖的土壤

培育出的天才 很難說

他日後不會成為馬丁·路德·金

成為納爾遜·羅利赫拉赫拉·曼德拉

煎熬的心上扭結著痛苦的思考

而思考的血腥又加雜著悲傷

他不是悲憫而是絕望

更令人驚嘆的是

他已經獨立 並獲得了思想

……張楠的思緒沿著海風

在月光下的索馬利亞海凝聚

這的確是一個 自有人類以來

最偉大的時代 然而

這又是一個 值得全世界的

每一位公民 深深悲憫的時代

所以 德彪西是偉大的

他的《大海》起伏與澎湃的

每一個音符 都屬於憂鬱

是憂鬱的波濤翻卷著憂鬱的浪花

每一朵飛濺開來

都是憂鬱的 心的破碎

都是破碎的心 匯成的大海

大海 大海

你何時能夠匯成 悲憫的大海

以你恢宏無比的力量

把冷漠變成同情

把同情變成憐憫

把憐憫變成救贖

把救贖變成信仰

變成地球上的 每一位公民

所有生活的行為準則 和 習慣……

在悲憫與救贖之間

張楠覺得自己 必須留在摩加迪沙

必須和他的戰友——就是大使

和我們 一起奔走在刀刃上的槍林彈雨

針尖兒上的恐怖襲擊 去履行

人道主義義務 代表祖國

甚至 代表人類

和索馬利亞難民一起 深入恐懼

接受煎熬 雖然這裡並不缺他這一個

但張楠的決心是 今生如能在這裡

在這個刀鋒上的國度——索馬利亞

在摩加迪沙——這個針尖上的首都

奉獻自己 才不負中華兒女

熱血灌頂的血肉之軀

才不負大使所託之光榮

才是「難酬蹈海亦英雄」……

他留在索馬利亞海天一色的濤聲中

和那濤聲擁抱著的椰風吹拂下的人群

他和那人群中極少極少的

東方古國——中華人民共和國

使館的工作人員一起

在不間斷的爆炸與槍聲中

和恐懼中的索馬利亞人一道

承受著苦難 飽受著災難

他們給兒童發放書包和食品

以扶助的行為和目含友愛的微笑

表達著中國對世界的感情 在索馬利亞

飢餓與物資的極度貧乏 猶如

一個個枯瘦的 黑孩子的胳膊與雙腿

太 瘦 了

瘦的 像落下一隻麻雀

就能壓斷的枯枝

唯有那一對黑洞洞凹陷下去的 大眼睛

亮晶晶地閃爍著銀亮的光芒

每一對 都像皎潔的月亮

圓圓的月亮

深陷在孩子們的眼窩

而那目光 則閃著直刺人心的疑問

為什麼我們飢腸轆轆

而你們卻比我們生活的好

你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我們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嗎

他們把我們當成了你們

又把你們當成了 我們的鏡子

他們看見了自己 卑賤的

醜陋的瘠薄的 無依無靠的

舉目無親的 隨時會死的

死了會發臭腐爛的

並且是沒有人來埋葬的 自己……

他們從我們身上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從他們的你們身上 看見了悲哀

內心深處的悲哀 無處不在的悲哀

又無以訴說的悲哀 悲哀的月亮

很皎潔 皎潔著整個摩加迪沙

皎潔著整個索馬利亞半島

甚至 也皎潔著整個非洲

皎潔的悲哀 與悲哀的皎潔

直入骨進心

入下一代人的骨頭

進下下一代人的心裡

那皎潔的悲哀 就高掛在天上

就沉浸在海里 貫通天地

入骨進心 我知道

作為張楠的戰友 我們都知道

這皎潔的月光 作為風景

它的美 無與倫比

但是 作為飢餓的孩子的目光

這皎潔 就是一把利劍

直刺人類的良知……

我想 這裡如果繼續飢餓下去

即使這些孩子長大了 成人了

他和她的夥伴們想起餓饉的童年

想起爆炸和槍聲混雜的過去

他們會有怎樣的心情

他們會熱愛這個世界嗎

即使當他們中的一部分 有了文化

進入發達國家 看到了

他們與整個世界不同的歷史

回顧往事 知道了

他們爺爺的爺爺 早在14世紀

就被奴役 他們會對奴役過他們的民族

和國家的人民——友好嗎?

索馬利亞豎著一個巨大的問號

我要把它拉成一個同樣巨大的驚嘆號

黑鷹墜落了 軍閥又來了

伴著部族的紛爭 和私人武裝的

不斷擴大 海盜猖獗 綁匪橫行

百姓衣不遮體 飢腸咕咕歌唱

餓殍遍野 自殺式爆炸從未間斷

是誰讓他們生不如死

你們生來就是看我們忍飢挨餓的嗎

我們和你們 彷彿生活在一個世界

然而 你們叫囂的全球一體化

究竟有沒有我們 我們活著

是你們多元世界的哪一元

哪一元的理論和實踐里

有我們生存的理由和空間

——是餓死拉倒的一元嗎?

皎潔的非洲之角

鑲嵌在索馬利亞孤兒的眼窩

明晃晃地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彷彿那古老的誦經聲

海潮般拍擊著張楠和他的戰友

——我們的心扉 我們感受到了

那個寂靜無聲的質疑

那個貫穿古今的情緒

從公元七世紀到二十一世紀

莫非要延續到下一個世紀嗎

摩加迪沙 那一群群孤兒眼窩裡的月亮

剎那間 便沉入索馬利亞海的最深處

一如張楠和我們的憂慮

在望不到底的深淵中

明晃晃地掙扎著……

別他娘的牛哄哄了

這裡不要凌駕於人道之上的指手劃腳

這裡的民族有自己的宗教與信仰

可以相互溝通 達成諒解

也完全能夠 相互包容與融合

並最終形成 寬闊的思想

但是現在 他們中的一部分

被另一部分所仇視 相互廝殺

被錯誤與錯誤挑唆 像裝備了

現代化武器的衝動 火拚升級為戰爭

團團伙伙幫幫派派

國無寧日民不聊生

在生不如死的靈魂裡面

遊盪著一個魔鬼

——就是極端 極端

把生命的能量 聚集

變成炸藥 變成一次次的恐怖襲擊

地火在升騰

空氣中瀰漫著刺骨的祁寒

索馬利亞沒有兵工廠

摩加迪沙也不生產子彈

當貪婪驅動著佔有慾

當精神被極端推向不共戴天

祥和被扭曲成猙獰的面目

生存的意義被曲解為你死我活

人在人的眼裡變成了死敵

於是魔鬼上身 引狼入室

戰爭販子把先進的槍炮彈藥

一股腦兒地向這裡兜售傾泄

罪孽啊 是哪裡伸出的一隻手

把邪惡的災難甩在了火藥桶上

一聲聲巨響 把災難變成了災難的災難……

一母同胞緣何相互殘殺

若不是精神失常 肯定是神經錯亂

但是——但是——

我要問的是:誰幹的?

高明不屬於反人道的元兇

拉一幫打一派 支持一夥打擊一團

有必要把兄弟姐妹的分歧

上升到 我民主你專制的精神高峰嗎

自由可以衝擊家規國法嗎

你的人道難道沒有骨肉親情嗎

文明社會是這樣推動人類進步的嗎

這樣的荒謬不被糾正 人類就沒有安寧

這樣的偏執不被棒喝 世界就沒有和平

這裡沒有愛慕你的大白妞 我說你吶

在飢腸轆轆的索馬利亞孤兒面前

耍酷的異鄉人 你沒看到

摩加迪沙那殘垣斷壁上的彈洞嗎

那是黑鷹直升機射出的子彈

——留下的歷史遺迹 而那黑鷹

當時還沒回過神兒來 就被索馬利亞民眾

用你們販給他們的武器——揍了下來

這裡不需要世界警察

一如太陽與月亮 不需要任何真理的指引

它們有它們自己 交替升降的軌道

甚至連光 都是他們自己的……

月光的翅膀 沿著霞光的歌聲飛翔

飢餓的索馬利亞從來不缺少旖旎的風光

張楠和他的戰友 就是我們

我們在這裡嚴守當地民族的風俗習慣

尊重宗教信仰 尋找相親相愛的道路

一百五十多次的出行任務中

每次鑽入貧民窩棚

送上食品衣物

把身上所有的美元掏出

堆放在窩棚里的床上

我們都有如釋重負的幸福感

都有給予之後的滿足

和拉起貧困兄弟姐妹的些微成就

如果全世界的富人 都來拉

用勁兒地拉 把所有貧困中的人民

拉起來 拉進富裕文明的生活

誰還和你有仇 誰還會恨你富足

愛絕不抽象 愛就是拉起弱者

和強者一起 走向光明……

大使是唯一會講索語的外交官

他對在索的中國醫生叮囑

注意安全 千萬不要走

要留下來 索馬利亞缺醫少葯

要儘可能多地為百姓防病治病

他抱著骨瘦如柴的索馬利亞兒童熱淚長流

簡陋窩棚中的大使令張楠久久難忘

他在日記中寫道:陰暗

這個詞兒 原來是有形象的啊

那是一種發霉的汗腺的味道

在燥熱悶騷的窩棚中瀰漫

不止刺鼻並且入腦進心 並且叩問天良

張楠和他的戰友 就是我們

我們 從使館同志的行為中

體會到:所謂文明

就是人的良知要往低處走

哪怕自己微不足道 微如塵埃

也要為更低微 更渺小的人們做點事

哪怕是一個親切的眼神兒

一個流溢於心的純真微笑

一個相助的手勢

一串急忙趕上前來援手的腳步

那是人——心與心於瞬息之際

相融相合的——寬廣無邊的大路

我們——張楠的戰友

和索馬利亞人一起

走在大路上

走在摩加迪沙的大路上

走在索馬利亞半島——所有的大路上

就是中國走在大路上

就是人類文明走在大路上

在這裡 在使館同志的帶領下

把一顆顆心——中國心

注滿愛 然後 一一種下

種在非洲之角 猶如沉進

索馬利亞海的 那些星星和月亮

在大海中閃爍著有限 卻永恆的光明……

2015年7月26日下午四點零五分

半島皇宮酒店 卡達埃及肯亞

及中國大使館 一切如常

那是當地時間 也是當地的下午

氣溫很高 酒店內的

四個國家的使館 冷氣開放……

突然 一聲巨響——氣流

把所有窗框擊飛 將所有天花板

擊落 酷哩哐啷嘩啦啦——鋼架吊裝的

天花板 與飛進室內的窗框

比子彈比彈片 更凌利兇殘

使館工作人員 傷亡是絕對的

中國三傷一亡 報道說

一輛自殺式炸彈 襲擊了

半島皇宮酒店 張楠——我們的戰友

在襲擊中不幸犧牲

在這裡 所有的不幸都包含著必然性

而所有的災難

都源於自然的極端與人為的極端

大海極端 有了海嘯

蒼天極端 有了暴風驟雨

沉默一如泥土的大地 僅僅極端了

一下子——就有了山崩地裂

而人的極端呢 放眼世界

從法國遇襲到阿富汗暴恐

從敘利亞動蕩到非洲的難民潮

人類如果沒有獲得

洞穿「極端」的「第三隻眼」

我們就無法進入恐怖世界的內部

從而找到 起於青萍之末的根源

我們的好兄弟——張楠的獻身

就毫無價值……

極端是悲涼的夜色嗎

是閃爍在那位少女眼神兒中的乞盼嗎

儘管那是一秒鐘的十分之一

然而 對我來說

卻期望那是一種留戀 一種顧盼

一種嫵媚動人的魅力閃現

於是 我們就可以據此而呼喚

快把這十分之一的 最後的乞盼抓住

向她表達——對她的尊重 愛慕

嚮往和追求 還她最初的愛情

還她熱戀的甜蜜 和高貴的忠貞

樸素的勤勞 與智慧

使所有貧困中的饑民

都能感受到人類世界的真誠救贖

與公平公正 感受到人間的溫暖與友愛

並使之真正獲得生命的希望……

誰也不願在吼獅面前舞蹈

我不願蹈海於針尖上的索馬利亞

我有兩萬兩千名戰友

在十支聯合國維和部隊里戰鬥

加上張楠 已有十七位中國軍人的亡靈

在世界各地的動蕩中魂游

他們與無辜而亡的平民一起

在地下祈禱和平

為我們活著的人類呼喚愛

他們像一根根針 扎在我們的心上

流出的第一滴血灑在了哪裡的土地

哪裡的土地會為他們長出橄欖樹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們還會流血

雖然不知道

流出的最後一滴血 將灑向何方……

為此 我將繼續蹈海於針尖

蹈海於動蕩的世界 因為我是軍人

是酷愛和平與維護和平的——中國軍人

總監製:任延波

監 制:賈 偉 狄幫聚

主 編:王宜海 楊一鳴

責 編:王大振

編 輯:吳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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