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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中國藝術最精髓的所在?

中國人有獨特的時間觀,我們在過程中看待生命,生命是一綿延的流,綿綿不絕,以時間統空間,世間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活了。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中還有一種超越的思想,即所謂「榮落在四時之外」,就是懸隔時間,截斷時間之流,撕開時間之皮,到流動時間的背後,去把握生命的真實,拷問永恆的意義,思考存在的價值。它是中國哲學內在超越思想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是中國美學中極富價值的思想。

朱良志:四時之外

一、撕開時間之皮

不為時使,是中國藝術形上思考中的重要內容。董其昌說:「趙州云:諸人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二時辰中莫欺自己之論。此亦吾教中不為時使者。」[i]董其昌這段藝術哲思,受到禪宗趙州大師的啟發。有一位弟子問趙州大師:「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說:「你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你問那個時?」有人說,趙州說出的話像金子一樣閃光,這句話就閃爍著金子的光輝。在趙州看來,一般人為時間(十二時辰)所驅使,而他是驅使時間的人。他如何驅使時間?他不是淡忘時間、控制時間,而是超然於世界之外,過去、現在、未來,佛學稱為三際,就像他的謚號(真際)所顯示的那樣,他要建立一種真實的時間觀,追求一種生命的「真際」。這樣的時間觀以超越具體時間為起點,以歸復生命之本為旨歸。

明 董其昌《夏木垂蔭圖軸》

劉禹錫《聽琴》詩云[ii] :「禪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見聽時心。秋堂境寂夜方半,雲去蒼梧湘水深。」琴聲由琴出,聽琴不在琴;超越這空間的琴,超越執著琴聲的自我,融入無邊的蒼莽,讓琴聲匯入靜寂夜晚的天籟之中,故聽琴不在琴聲。而夜將半,露初涼,心隨琴聲去,意伴妙悟長,此刻時間隱去,如同隱入這靜寂的夜晚,沒有了「聽時心」,只留下眼前永恆的此刻,只見得當下的淡雲卷舒、蒼梧森森、湘水深深。詩中所說的「真僧不見聽時心」,就是對時間的超越,在此在把握永恆。

「意氣不從天地得,英雄豈藉四時推」[iii],這是禪門一幅有名的對聯。禪宗認為,要做一個「英雄」——一個真實的、本然的人,就必須自己成為自己的主人,不要匍匐在萬物之下、他人之下、既成的理念之下,更不要匍匐在慾望之下,要斬斷時空的糾纏,從而高卧橫眠得自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才是真英雄。

柴門掩雪圖 唐寅 明

時間性存在意味著一種表象的存在。對於中國藝術來說,藝術家不要做世界的陳述者,那是一種為時間所驅使的角色;而要做世界的發現者,即超然於時間之外的真實存在者。藝術的主要功能在於「發現」,而不在於記錄。在常人的意念中,時間是無可置疑的,我們人人都有一顆聽時心。但中國哲學和藝術卻對時間產生懷疑。我們早已習慣於過去、現在、未來一維延伸的秩序,感受冬去春來、陰慘陽舒的四季流變,徜徉於日月相替、朝昏相參的生命過程。但對於趙州,對於中國很多藝術家來說,這些都是慣常的思維,正因這種意念根深蒂固,所以人們很容易被時間所驅使、所碾壓,成為時間的奴隸。人們用時間的眼去認識世界,世界的真實意義從人們的心靈中不知不覺遁去了。

時間性存在是一種情理的存在。在時間的帷幕上,映現的是人具體活動的場景,承載的是說不盡的愛恨情仇,時間意味著秩序、目的、慾望、知識等等,時間意味著無限的一地雞毛,時間也意味說不完的佔有和缺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凄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時間記載了人們多少遺憾和缺憾,失落和茫然。中國藝術要撕開時間之皮,走到時間的背後,去尋找自我性靈的永恆安頓,擺脫時間性存在所帶來的性靈痛苦。

【清】戴熙山水圖冊

中國畫學中有「時史」的說法。清戴熙說:「西風蕭瑟,林影參差,小立籬根,使人肌骨俱爽。時史作秋樹,多用疏林,余以密林寫之,覺葉葉梢梢,別饒秋意。」這則畫跋涉及兩種看世界的方法:一是「時史」之法。時史,就是世界的敘述者;一是對時史的超越。關於「時史」,畫史上多有所論。惲南田評董其昌畫說:「思翁善寫寒林,最得靈秀勁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飛白。妙合神解,非時史所知。」「時史」難以理解董思白處理寒林的秀逸高遠之法。南田評當時二畫人說:「吾友唐子匹士,與予皆研思山水寫生。而匹士於蒲塘菡萏,游魚萍影,尤得神趣。此圖成,呼予游賞,因借懸榻上。若身在西湖香霧中,濯魄冰壺,遂忘炎暑之灼體也。其經營花葉,布置根莖,直以造化為師,非時史碌碌抹綠塗紅者所能窺見。」「以王郎之勁筆,乃與世俗時史並傳。」醇士和南田所說的「時史」就是元明人所說的「畫史」,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說:「張伯雨題元鎮畫云:無畫史縱橫習氣。」

「時史」(或曰「畫史」),是受時間限制的藝術家,他以寫實的方式來表達,只能「碌碌抹綠塗紅」,不能超越物象,發現世界背後的真實。以寫實為根本之法,即使畫得再像,那也只是一個表面的真實,這樣的創作者只是世界的描畫者,而不是世界的發現者。在南田、醇士等藝術家看來,時史之人不能「妙合神解」——以心靈穿透世界的表象,契合大化的精神。他們有縱橫之氣,無天真幽淡之懷,斤斤於求似,念念於知識,時時不忘目的,處處隱藏斗心。

非時史的思維,是一種別樣的胸次,它撕開時間之皮,感受生命的海洋深層的脈動。時史,所重在史,而藝術家所重在詩。沒有詩,則沒有藝術。真正的藝術不是陳述這個世界出現了什麼,而是超越世界之表相,揭示世界背後隱藏的生命真實。藝術的關鍵在揭示。詩是藝術家唯一的語言。

溥心畬畫作

我們看醇士的兩則題畫跋:「青山不語,空亭無人,西風滿林,時作吟嘯,幽絕處,正恐索解人不得。」醇士似乎以手輕輕地撕開時間,為我們展現一個幽絕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青山不語,空亭無人,偶爾風吹長林,作漫天的吟嘯。無限的青山,空闊的原疇,在空亭中吞吐。他又說:「崎岸無人,長江不語,荒林古剎,獨鳥盤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江岸無人,一片寂靜,在幽寂中,但見得荒林古剎,兀然而立;而在渺遠的天幕下,偶見一鳥盤空,片帆閃動,正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悠然顯現。在這裡,超越了空間,喧囂的世界遠去,敻絕的世界象徵人超然孑立的情懷。時間也被凝固,古木參差,古剎儼然,將人的心理拉向莽遠的荒古。當下和莽古構成巨大的空白地帶,通過古「榨取」人對現在的執著,否定現在時間的虛幻性,通過當下的直覺和渺遠的過去照面,當下和遠古畫面的重疊,創造一種永恆就在當下、當下即是永恆的心靈體驗。 「使人意豁」的「豁」是明亮,人的心靈在當下永恆的頓悟中一時明亮起來,從「無明」走向「明」,從物我了不相類的「寂」走向天樂自呈、天機鼓吹的境界。

醇士所描寫的「幽絕處」,乃是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可用佛學香象渡河截斷眾流來比之。醇士的這個世界是「迥絕」的,「迥」說其遠,是對「時史」的超越; 「絕」說其斷,斷的是一切外在的拘限。藝術的「迥絕處」,就是截斷眾流。它包括兩方面,一是從空間上說的孤。孤和群相對,在中國哲學看來,群是人的看法,世界的聯繫性存在於人的意識之中,世界本身並沒覺得與他物有聯繫,世界的本來面目就是孤。當然這孤並非孤獨感,人的孤獨感,出自人有所依待,但世界本身卻沒有這樣的依待,它的孤是孤迥特立,而不是孤獨感。二是時間上的截斷,沒有了時間之流,三際已破,靜和寂就是截斷時間後所產生的心理感受。靜表面上與喧鬧相對,而所謂歸根曰靜,意思是,在生命的深層,有永恆的寧靜。靜是一種超越的感覺。在寧靜中,懸隔了世界的喧鬧,懸隔了物質的誘惑,懸隔了悲欣的感受,所謂靜絕塵氛,將自己和人活動的慾望世界隔開。歸根曰靜的思想說明:我們在靜中體味到本真世界,獲得了終極的意義,在心靈的懸隔之中完成了形上的超越;從林林總總的表象中撤身,在這裡和永恆照面。而永恆是一點也不玄妙的事。永恆就是放下心來,與萬物同在。關於寂,空寂,寂寥,寂寞,死寂,沒有聲響的寂寥,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其實不是沒有聲音,而是無聽世俗之音的耳朵,世界照樣是花開花落,雲起雲收。我們似乎寂寞,但這寂寞就如同上面所說的孤獨一樣,它與凡常的寂寞完全不同。凡常的寂寞,是一種無所著落感,寂寞是尋找一種安頓的家園,寂寞是沒有安慰的空茫世界,忽然如置於荒天迥地之中,突然間面對地老天荒,寂寞就如同那個在古道西風中徘徊的遊子。寂寞是有所求,有所往,有目的地,有那個微弱的燈光映照著的家等待著。這樣的寂寞是表象的。而在懸隔時間之後,萬物自生聽,太空恆寂寥。這寂寥不是心中有所期待需要安慰,不是心中有目的地需要跋涉,這就是終極的家園,在這家園中似乎撇開了一切安慰和照顧,它是無所等待、無所安慰的,是一個永恆的定在,一個絕對的著落,是生命的永恆錨點。所以這寂寞,空空落落,卻給人帶來絕對的平和。正因此,寂寞之靜,為中國藝術家喜愛,南田有所謂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著想,寂寞之境,為藝之極靜。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就是一種寂寞。一丸冷月,高掛天空,就是寂寞。皚皚白雪,綿延無盡,就是寂寞。

無住哲學,是中唐以來影響中國藝術最為深遠的哲學觀念之一。無住哲學一方面強調隨物遷化,另方面強調不粘不滯。在佛教,時間沒有實在性,故要超越。龍樹中觀八不有「不來亦不去,不生亦不滅」之說,強調無生法忍的思想。《維摩詰經》說:「我觀如來,前際不來,後際不去,今則不住。」三際皆斷,超越時間。又說:「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一切法相,忽生忽滅,剎那剎那,都無暫住,都無定在,如夢如幻,如忽然電擊,瞬間即過,無一絲停息。念念相住,則落時間羅網;一念不生,故而不住。《金剛經》也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僧肇注云:「過去已滅,未來未起,現在虛妄,三世推求,了不可得。」心法本來沒有住處,所以時間也沒有實在性。《金剛經》解釋什麼叫「如來」頗有意思:「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如來就是一種不沾滯於時空的無住心態。《壇經》更是以「無住」為立經之本,由此闡釋它的無生法忍哲學。在禪宗看來,時間並沒有動,而是「仁者心動」,才會有時間流動的感覺。心中感到時間流動,就是為時間所使,就是時間的奴隸。不逐四時凋,「性」才能自在顯現。禪宗中有一個智門蓮花的公案,有人問北宋雲門宗僧人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說:「蓮花。」這僧又問道:「出水後如何?」智門說:「荷葉。」[iv]未出是過去,已出是現在,未出是隱,已出是顯,隱即顯,顯即隱,即現在即過去,自性並沒有改變,時間和空間的變化只是幻象。

在中國哲學中,超越時間,是克服人類存在脆弱性的重要途徑。超越時間,也就是超越人的局限性。在莊子哲學中,人是在「轉徙之徒」中掙扎的群類,「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之過隙……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這是人無法擺脫的宿命,人如何保持性靈的平衡,惟有「解其天韜,墮其天袠」——其實就是解除人的物質性,解除時空的限制。

人生短暫,轉瞬即逝,如白駒過隙,似飛鳥過目,是風中的燭光,倏忽熄滅;是葉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際飄來的一粒塵土,轉眼不見;衰朽就在眼前,毀滅勢所必然,世界留給人的是有限的此生和無限的沉寂,人生無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終結。人與那個將自我生命推向終極的力量之間奮力迴旋,這場力量懸殊的角逐最終以人的失敗而告終,人的悲壯的企慕化為碎片在西風中蕭瑟。與其痛苦而無望的掙扎,還不如忘卻營營,所以在庄禪哲學中,消解時間的壓迫給人帶來的痛苦則成了主旋律。陶淵明說,人「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感士不遇賦》),時間無情地「擲人去」,宇宙多麼廣闊,時間無際,但留給人的是這樣的短暫(「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作為時間的棄兒,人生「流幻百年中」。他說:「黃唐莫逮,慨獨在余」,拯救自己的手就在自身,人不可能與時間賽跑,無限也不可在外在的追求中獲得,那麼,就在當下,就在此頃,就在具體的生存參與之中,實現永恆吧。「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至高的理想就在當下的平凡參與之中,就在此刻的領悟之中。「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無生亦無死,此之謂永恆。

徐渭牡丹蕉石圖軸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v]時間一刻不停地流淌,亘古如斯,而時間背後隱藏的不變因素同樣亘古如常。它是永恆的,不可更易的,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櫻桃一年一年地紅,芭蕉一度一度地綠。沈周題畫詩所謂「榮枯過眼無根蒂,戲寫庭前一樹蕉」。天地自其變者觀之,萬物無一刻之停息,而自其不變者觀之,山川無盡,天地永恆,春來草自青,秋至葉自紅。中國藝術理論認為,與其說關心外在的流動,倒不如說更關心恆常如斯的內在事實。對永恆的追求是中國藝術的一大特色。這永恆感是自然節律背後的聲音,這聲音,只有詩人之耳才能聽到。

二、剎那永恆

文徵明拙政園圖冊之小滄浪

蘇州滄浪亭有一小亭,亭廊柱上題有一幅對聯:「未知明年在何處,不可一日無此君。」亭子不大,景緻也無特別之處,但這幅對聯卻令人難忘,只是覺得放在這優雅的處所,格調似過於冷峻。前句是中國詩詞中常見的感嘆,如歐陽修《浪淘沙》詞:「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這是代未來預想,今年很好,當下很好,但來日如何,明年如何?明年不知流轉於何處,時間轉瞬即逝,人是未來宴席的永遠缺席者。後一句引東晉王徽之對竹子的感嘆,強調當下此在的感受。兩句又有密切的情感邏輯,正因為我們無法把握未來,正因為必將缺席,我們更應該珍惜這當下的人生盛宴。這幅對聯有無奈,但更有驚悟。中國藝術強調,時間、空間帶給我們的是拘限,超越時空,領略當下的圓融。這裡含有中國人剎那永恆的思考。

禪家以「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為妙悟的最高境界,一個悟道者,在一個靜寂的夜晚,享受山間之清風、湖上之明月,由當下所見一月,想到萬里長空,天下是是處處,都由這一月照耀,由此刻,想到自古以來,無數人登斯山、登斯樓、望斯月,月還是以前的月,山還是以前的山,江湖還是以前的江湖。萬古的時間和此頃,無限的長空和此在,就這樣交織到一起。這裡不是做短長之比、大小之較,也不是強調聯想的廣泛和豐富,而是在渺小和無垠、短暫和綿久之間流轉,作時空的遁逃。強調妙悟就在當下的事實。

被聞一多稱為「泄露了天機」的劉希夷的《代白頭翁》詩云:「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詩中表達了在如水的時光中如何抓住一些影象的思考。張若虛以他妙絕人寰的千古叩問震撼著人們的心扉:「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而李白一首《把酒問月》傳達了更為放蕩的思考:「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應如此。」這些天才詩人幾乎是在神秘的穎悟中,和合物我,齊同古今,萬古同一時,古今共明月。雖短暫並無局限,雖脆弱但並不能隨意摧毀,雖渺小並無缺憾,詩人們在超越中佔有了無限,與過去晤談,與未來商兌。正像沈周詩中所說的:「天地有此亭,萬古有此月,一月照天地,萬物輝光發。不特為亭來,月亦無所私。」(《題天池亭月圖》)在穎悟中頓入了永恆。

《二十四詩品·洗鍊》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人張商言說:「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謂以禪喻詩,莫出此八字之妙。」這兩句是互文,表面的意思是,今日所見之流水、水中之明月,就是亘古以前的流水明月。這是放到永恆處思考當下。而另一層意是,過去之流水明月,就在今日此頃我的觀照中,就在我的目前呈現,這是強調永恆就在當下。這裡突現的正是瞬間永恆的思想。

瞬間永恆是禪宗最深刻的秘密之一,也是中國藝術的秘密之一。「萬古江山在目前」,大道就在今朝,就在此刻,就在此刻所見的十五圓月。明代心學家陳白沙說:「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東山月出時,我在觀溟處。」[vi]關鍵在於「我在」,此在並不因為過去而失去意義,目前不因為廣遠而喪失可觀之處,此頃我在此處,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圓滿而無缺憾,「我在」,世界因而有意義。

松尾芭蕉的詩寫得清新雅凈,意味幽永,他的一首俳句道:「蛙躍古池中,靜瀦傳清響。」芭蕉自言其「『古池』句系我風之濫觴,以此作為辭世可也」[vii]。詩人筆下的池子,是亘古如斯的靜靜古池,青蛙的一躍,打破了千年的寧靜,這一躍,就是一個頓悟,一個此在此頃的頓悟。在短暫的片刻撕破俗世的時間之網,進入絕對的無時間的永恆中。這一躍中的驚悟,是活潑的,在漣漪的蕩漾中,將現在的鮮活揉入到過去的幽深中去了。那布滿青苔的古池,就是萬古之長空,那清新的蛙躍聲,就是一朝之風月。

我嘗模仿漢譯芭蕉詩:「當我細細看,呵,一棵薺花,開在籬牆邊」(順便說一句,這譯文真好),將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戲改為:「在東籬下採菊,悠然無意間,呵,我見到了南山。」陶淵明這句詩其實表現的就是這樣的驚悟,在時間突圍成功之後的驚悟。宋代臨濟僧人道燦將其改為:「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九」,無限的時間都凝聚於當下重九的片刻,浩浩的宇宙都歸於此在的東籬。無限和永恆在此消失了,這也是芭蕉的思路。

山亭雅集立軸

在禪宗中,剎那被用為覺悟的片刻,慧能說:「西方剎那間目前便見。」西方就在剎那,妙悟便在此刻。悟在剎那間,並非形容妙悟時間的短暫[viii]。在禪宗以及深受禪宗影響的中國藝術理論看來,一切時間虛妄不實,妙悟就是擺脫時間的束縛,而進入到無時間的境界中。所謂「透入」(即悟入)之法界,則是無時間的境界。剎那在這裡是一個「臨界點」,是時間和非時間的界限,是由有時間的感覺進入到無時間直覺的一個「時機」。迷則累世劫,悟則剎那間。

妙悟中剎那和一般的時間有根本的區別,一般時間是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個時間段落,是具體時間。但在妙悟中,剎那卻不具有這種特點,它雖然可以聯繫過去,但絕不聯繫未來,它是一個「現在」,是將要透入法界的「現在」,是將要進入無時間的「現在」。因為悟入的境界是不二的,絕對的,非時非空的。所以,剎那是由有時間到無時間的分界點。石濤說「在臨時間定」,這個 「臨時間」,就是時間的臨界點。所以,禪宗中說妙悟,是在「剎那間截斷」,在忽然的妙悟中,放棄對虛幻不真的色相世界的關注,放棄起於一念的可能性。剎那的意思在截斷。可見,剎那永恆,並非於短時間中把握綿長的時間,在妙悟中,沒有剎那,也沒有永恆,因為沒有了時間。在剎那間見永恆,就是超越時間。

「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這是一句在禪門很有影響的表述。其意思是:一念一切念,一月一切月,一時一切時,剎那就是充滿,在時間空間上都沒有殘缺,也沒有遺憾。佛法無邊,真如無對,就在目前。臨濟義玄說:「有心解者,不離目前。」有僧問興善惟寬禪師:「道在何處」,惟寬說:「只在目前。」當下即可解會,西方只在目前。

瞬間就是永恆,當下就是全部。所謂當下,就是截斷時間,當下並不是通往過去和未來的窗口,當下就是全部,瞬間就是永恆。妙悟只在「目前」。「目前」就空間言。「目前」不同於眼前,「目前」並不是一個區別此處和彼處的概念,「目前」並不強調視覺中的感知。「目前」在當今學界常常被誤解為惟目所見,鮮活靈動。其實「目前」不是眼中所「見」,而是心中所「參」,它是直下參取的。萬象森羅在「目前」,並非等於在眼前看到了無限多樣的物。如果這樣理解,那麼人仍然沒有改變觀照者的角色,仍然在對岸,沒有回到物之中。實際上,在「目前」中無「目」,也無「目」所見之前;無「目前」之空間。

在一念的超越中,無時間,無空間,故而也無當下,無目前,無無邊,無十世。剎那永恆,也就是沒有剎那,沒有永恆。目前便是無限,也就是沒有目前,沒有無限。因為,徹悟中,沒有時空的分際,一切如如;解除了一切量的分別,哪裡有時間的短長和空間的小大!

剎那永恆的境界,就是任由世界自在興現。在純粹體驗中,並非脫離外在世界的空茫索求,而是即世界即妙悟。悟後,我們見到一個自在彰顯的世界,它不由人的感官過濾,也不在人的意識中呈現。水自流,花自飄,我也自在。世界並不「空」,只是我的念頭「空」,我不以我念去過濾世界,而是以「空」念去映照世界,這就是「目前」,就是「當下」。由此在的證會,切斷時間上的糾纏和空間上的聯繫,直面活潑潑的感相,確立生活自身,看飛鳥,聽雞鳴,嗅野花之清香,賞飛流之濺落,……以自然之眼看,以自然之耳聽,如大梅法常以「蒲花柳絮」來說佛一樣,就是這麼平常。

倪瓚 雨後空林圖

三、靜里春秋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譽,博物通古,每評畫,多有識見。他評北宋范寬的《臨流獨坐圖》,認為此圖「真得山靜日長之意」。這個「山靜日長之意」蘊涵著中國藝術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靜「在中國藝術中的地位。中國藝術極力創造的靜寂的意象,原是為了時間的超越,在靜中體味永恆。

關於山靜日長,歷史上曾有熱烈的討論,它始於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詩。詩這樣寫道:「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唐子西並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詩人,但他這首詩卻非常著名,它描繪的是藝術家期望超越的境界。宋代羅大經寫道:「唐子西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謂妙絕。然此句妙矣,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於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詩中識得人生的韻味,體會到獨特的生命感覺,他以自己的生命來映證此詩境。真是深山盡日無人到,清風麗日亦可人。

時間是一種感覺,陽春季節,太陽暖融融的,我們感到時間流淌也慢了下來。蘇軾有詩謂:「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無爭、無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靜寂的,一日有兩日,甚至片刻有萬年的感覺都可以出來。正所謂懶出戶庭消永日,花開花落不知年。

清代安徽畫派畫家程邃畫山水喜用焦墨干筆,渾淪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揚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於繪畫之中,其畫筆墨凝重,於清簡中見沉厚。上海博物館藏有他的山水冊頁,十二開,這是他84歲時的作品,風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此二語余深味之,蓋以山中日月長也。」這幅畫以枯筆焦墨,斟酌隸篆之法,落筆狂掃,畫面幾乎被塞滿,有一種粗莽迷朦、豪視一世的氣勢。這畫傳達了藝術家獨特的宇宙體驗。表面看,這畫充滿了躁動,但卻於躁中取靜。讀此畫如置於荒天迥地,萬籟闃寂中有無邊的躁動,海枯石爛中有不絕的生命。

藝術家山靜日長的體驗,其實就是關於永恆的形上思考,他們用藝術的方式思考。倪雲林的《容膝齋圖》,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是雲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畫的構圖並沒什麼特別,是雲林典型的一河兩岸式的構圖,畫面起手處幾塊頑石,旁有老木枯槎數株,中部為一灣瘦水,對岸以粗筆鉤出淡淡的山影。極荒率蒼老。這樣的筆墨,真要炸盡人們的現實之思,將人置於荒天迥地之間,去體驗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靜止了,在他凝滯的筆墨下,水似乎不流,雲似乎不動,風也不興,路上絕了行人,水中沒了漁舟,兀然的小亭靜對沉默的遠山,停滯的秋水,環繞幽眇的古木,靜絕塵氛,也將時間懸隔了。此畫之妙在永恆。

倪雲林在題錢選《浮玉山居圖》跋中有詩道:「何人西上道場山,山自白雲僧自閑。至人不於物俱化,往往超出乎兩間。洗心觀妙退藏密,閱世千年如一日。」山靜日自長,千年如一日,這就是雲林理解的永恆,永恆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奧的終極之理,就是山自白雲日自閑,心不為物所系,從容自在,漂流東西,就是永恆。雲林有一詩寫道:「逍遙天地一閑身,浪跡江潮七十春。惟有雲林堂下月,於今曾照昔年人。」他超越乎兩間,感受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恆精神。

中國哲學強調於極靜中追求極動,從急速賓士的時間列車上走下,走入靜絕塵氛的境界,時間凝固,心靈由躁動歸於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無衝突中自由顯現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愛,痛徹心府的情,種種難以割捨的拘遷,處處不忍失去的慾望,都在寧靜中歸於無。心靈無遷無住,不沾不滯,不將不迎,時間的因素蕩然隱去,此在的執著煙飛雲散,此時此刻,就是太古,轉眼之間,就是千年。千年不過是此刻,太古不過是當下。

沈周對山靜日長的境界,有很深體會,其詩云:「碧嶂遙隱現,白雲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靜自太古。」他在《策杖圖軸》中題詩道:「山靜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遙遣世慮,泉石是霞居。雲白媚涯客,風清筠木虛……」沈周一生在吳中山水中徜徉,幾乎足不出吳中,這樣的地理環境對他的畫也產生了影響。在太湖之畔,在吳儂軟語的故鄉,在那軟風輕輕弱柳纏綿的天地,藝術也進入了寧靜的港灣,吳門畫派的靜,原是和他們對永恆的追求有關。

「馬蹄不到清陰寂,始覺空山白日長」,這是文徵明的題畫詩。作為明代吳門畫派的代表畫家之一,文徵明是一個具有很深哲思的藝術家,不同於那些只能塗抹形象色彩的畫匠們。他生平對道禪哲學和儒家哲學有較深的浸染。文徵明的畫偏於靜,他自號「吾亦世間求靜者」——他是世界上一個追求靜寂的人。為什麼他要追求靜寂?因為在靜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長。靜寂不僅和外在世界的鬧劇形成對比,靜寂中也可對世間事泊然無著染,保持靈魂的本真。靜寂不是外在環境的安靜,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卻了時間,藝術家與天地同在,與氣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說,他在靜寂中,與水底行雲自在游。

《真賞齋圖》是文徵明的代表作品之一。真鑒齋是他一位朋友藏書會客之所,他八十歲時,畫過此圖,此圖今藏上海博物館。八年後,又重畫此圖,該圖今藏國家博物館。後者雖然筆法更加老辣,但二畫形式上大體相似,表現的境界也大體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過這樣的圖來思考宇宙和人生。八十八歲所作的這幅《真賞齋》,畫茅屋兩間,屋內陳設清雅而樸素,几案上書卷陳列,兩老者坐對相語。正是兩翁靜坐山無事,靜看蒼松繞雲生。門前青桐古樹,修篁歷歷,左側畫有山坡,山坡上古樹參差,而右側則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點綴,細徑曲折,苔蘚遍地。所謂老樹幽亭古蘚香,正其境也。

中國藝術有追求靜凈的傳統,這方面的理論很豐富。清惲南田甚至以「靜凈」二字來論畫。他說:「意貴乎遠,不靜不遠也。境貴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處,一片石亦有深處。絕俗故遠,天游故靜。」什麼叫做天游?天游,就是儒家所說的上下與天地同體,道家所說的渾然與造化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游是慾望的游,目的的游,天游,是放下心來與萬物一例看。對此境界,南田曾有這樣的描繪,目所見,耳所聞,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風蕭寥,傲睨萬物,橫絕古今。真是不知秦漢,無論魏晉了。在靜中「天游」,便有了永恆。

笪重光《畫筌》說:「山川之氣本靜,筆躁動則靜氣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疎則幽姿頓減。」王石谷和惲南田注曰:「畫至神妙處,必有靜氣。蓋掃盡縱橫餘習,無斧鑿痕,方於紙墨間,靜氣凝結。靜氣,今人所不講也。畫至於靜,其登峰矣乎。」為什麼將靜視之為藝術之登峰極境,就在於一切外在世界「本靜」、「本幽」,這是老子「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哲學思想的體現。我們說「幽深遠闊」的生命精神,就是就「性」上「本」上而言的。它是超越時空的生命體驗。

惲壽平仿古山水冊局部

南田的畫以靜凈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館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冊頁十開,其中第十開南田題云:「籟靜獨鳴鶴,花林松新趣。借問是何世,滄洲不可度。毫端浩蕩起雲煙,遮斷千峰萬峰路。此中鴻蒙猶未開,仙人不見金銀台。冷風古樹心悠哉,蒼茫群鳥出空來。」南田在畫中感受不知斯世為何世的樂趣。他說:「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靜至深。即此靜深,豈潦草點墨可竟?」他於此得永恆之生命精神。

中國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諦聽這永恆之音的。如山水畫,五代北宋山水畫的傳統充滿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荊浩的《匡廬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就使人感覺到,這樣的山水「總非人間所有」,紛擾的塵寰遠去,喧囂的聲音盪盡,這是一片靜寂的、神秘的天地。傳說唐末五代的荊浩,隱居太行山之洪谷,於禪理尤有會心,當時鄴都青蓮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畫,並附有一詩云:「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筆蹤,不求千澗水,止要兩株松。樹下留盤石,天邊縱遠峰。近岩幽濕處,惟藉墨煙濃。」荊浩心領神會,作大幅水墨山水,並附詩一首:「恣意縱橫掃,峰巒次第成。筆尖寒樹瘦,墨淡野雲輕。岩石噴泉窄,山根到水平。禪房花一展,兼稱空苦情。」荊浩畫的就是靜寂神秘的山水,峰巒迢遞,氣氛陰沉,寒樹瘦,野雲輕,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氣氛。荊浩所畫的這幅圖今不見,從其流傳《匡廬圖》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

四、亂里世界

中國藝術不但以靜寂之境界來超越時間,還以對人們習以為常秩序的破壞來實現這種超越。藝術家為了建立自己的生命邏輯,盡情地「揉搓」時間,打破時間節奏,嘲弄時間秩序,以不合時來說時,以不問四時來表達對時間的關注,以混亂的時間安排來顯現他們的生命思考。禪宗中有這樣一首頌:「時時日日,日日時時,七顛八倒,孰是孰非?」[ix]七顛八倒就是這類時間觀的特徵。

一個僧人問北宋興元府青悍山和尚「如何是白馬境」?此和尚回答道:「三冬花木秀,九夏雪霜飛。」[x]這裡就是四季顛倒,時間亂置。有個弟子問汝州歸省:「如何是佛法大意?」這位禪師回答說:「日午打三更,石人傾耳聽。」[xi]石人是沒有耳朵的,同樣三更不可能出現在日午。但在禪者的狂悟中卻可以存在。有個僧徒問唐代池州魯祖山寶雲禪師「如何是高峰孤宿底人」,寶雲說:「半夜日頭明,日午打三更。」[xii]佛眼禪師還給弟子講過「一葉落,天下春」的話題。古語有所謂「一葉落,天下秋」,但這裡秋則變成了春,一字之換,在禪者看來,換的是一種思維,一種新的生命觀念。禪者重新設置傳統的論題,就是要人們換一副衷腸來關心理性背後的活潑潑的世界,那個長期以來被人們忽視的事實。

持此非時間觀念的人以為,尋常人心靈被時間「刻度化」了,或者用現代的術語說,被時間「格式化」了。人們被關在時間的大門之內,並不是時間強行將我們關在其中,而是我們對時間的過於沉迷所造成的。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每日十二時辰,每個時辰中的分分秒秒,從中國文明發展的歷史可以看出,時間的劃分越來越細,生命的展開被打上越來越細密的刻度,這一刻度只不過丈量出人生命資源的匱乏,彰顯出人生命的壓力。時間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遮擋著生命的光亮。所以在時間上「七顛八倒」,就是捅破這一屏障,去感受時間背後的光亮。

中國藝術史上關於雪中芭蕉的爭論就與此有關。佛經中就有「雪中芭蕉」「火里蓮花」[xiii]的比喻。明李流芳詩云:「雪中芭蕉綠,火里蓮花長」[xiv],談的就是此事。據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載:「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於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卧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謝赫云:『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群雄,曠代絕筆。』又歐陽文忠《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此真為識畫也。」王維曾作有《袁安卧雪圖》,其中有雪中芭蕉的安排。另外,宋詩人陳與義深解禪理,又有所謂夏日梅花的描寫,後人有詩寫道:「雪裡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

對此,學界有兩種觀點。朱熹說:「雪裡芭蕉,他是會畫雪,只是雪中無芭蕉,他自不合畫了芭蕉,人卻道他會畫芭蕉,不知他是誤畫了芭蕉。」宋黃伯思《東觀餘論》則不同於此種觀點:「昔人深於畫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論者……如雪蕉同景,桃李與芙蓉並秀,或手大於面,或舟闊於門。」王士禎以「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來釋此。黃伯思、王士楨的觀點是符合事實的,而朱熹的解說卻有囿於「常法」之嫌。

《冷齋夜話》說:「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畫雪中芭蕉,詩眼見之,知其神情蟄寓於物,俗論則以為不知寒暑。」從邏輯的角度看,雪中芭蕉之類的描寫顯然是荒誕不經的,但從「妙觀逸想」的角度看,卻又深有理趣。因為藝術是詩的,詩是心靈之顯現,詩不一定要打破外在世界的秩序,但為了表達超越的用思,對時空的顛倒又並非「匪夷所思」。藝術家要通過破壞原有的時間邏輯,建立一種生命邏輯。

古代中國有一個美妙的傳說,說是有一位神人,叫安期生,一日,大醉,以墨灑於石上,於是石上便有絢爛的桃花。據說很多畫家仿照此神人之法。石上的絢爛,是永恆的絢爛,在生命的沉醉中,無處不有桃花的燦爛。海枯石爛,桃花依然。桃花依舊笑東風,是一個永恆的期許。

在中國古代,「不問四時」已然成為一種流行的藝術創造方式。如在中國繪畫中,自然時間常常被畫家「揉破」,唐代的張詢畫「三時山」[xv],他將一天早中晚三時所見山景放到同一畫面中來表現。宋代王希孟有《千里江山圖》,在這幅壯闊的畫面中,囊括了四時之間的不同山水形態,沒有一個時間點,它要陳述的是畫家對山水的感覺世界。揚州個園中的四季假山則更是一個典型。

在中國,攪亂時間節奏往往和藝術家的創造精神聯繫在一起。明末畫家陳洪綬是一位有個性的畫家,長於人物和花卉。他的畫多是對人的生命的感喟。畫家的至友周亮工說,陳洪綬不是一為畫師,而是大覺金仙。所謂大覺金仙,就是光輝燦爛的覺者。他覺悟了別人所不能覺者,或所未覺者。他的畫具有很強的裝飾味,他的裝飾目的不在於和諧,不在於美,而在於深心中的體驗。他將這個戲劇化的人生放大著看,誇張著看,他將短暫而脆弱的人生超越著看,通透著看,他睜著一雙醉眼,將一些不相干的對象撮合到一起,他憑著那份狂勁,將平常的存在扭曲,再扭曲。他最喜歡的就是揉破時間的節序,將不同時間中出現的物象置於一體,表達他獨特的思考。他的畫似乎只對永恆感興趣,他在永恆中思考著人生。

陳洪綬的人物畫構圖簡潔而寓意深刻。他對人物活動具體場景的細節不感興趣,幾乎省略了絕大多數與人物活動相關的內容,往往精心選擇幾個重要的物品,如假山、花瓶,花瓶中所插的花也經過特別的選擇,再經過誇張和變形,突出他要表達的內涵。陳洪綬的畫中大量地出現王維雪中芭蕉式的描寫,將不同時期的物品放到一起,時間和空間從來不是限制他的因素,他的畫只在乎表達自己的體驗世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在陳洪綬畫面中反覆出現的花瓶中,總是少不了梅花和紅葉,紅葉時在秋末,梅花乃在冬末春初,但陳洪綬毫不在乎它們不符合時間的節序。他只在乎他所要表現的內涵,梅花象徵高潔,而紅葉象徵著歲月飄零,時光是這樣輕易地將人拋棄,而人卻執著地留連著生命的最後燦爛。而花瓶是銹跡斑斑,它從蒼莽中走來。在這裡,亘古和當下,深秋和春初,就這樣揉搓到一起,如現藏於揚州博物館的《聽吟圖》,是作者甲申之後的作品。此圖畫兩人相對而坐,一人清吟,一人側耳以聽。清吟者的旁邊以奇崛之樹根奉著清供,幽古的花瓶中有梅花一枝,紅葉幾片,紅葉和寒梅也放到了一起。聽者一手拄杖,一手撐著樹根。其畫高古奇崛,不類凡眼。

五、古意盎然

陳洪綬用他的畫傳達對永恆的思考,他的畫充滿了蒼古的意韻。其實,中國藝術具有一種普遍的「好古」氣息,如在藝術題跋中,經常使用古雅、蒼古、渾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來評價藝術作品。如在中國畫中,林木必求其蒼古,山石必求其奇頑,山體必求其幽深古潤,寺觀必古,有蒼松相伴,山徑必曲,著蒼苔點點。中國畫中習見的是古干虯曲,古藤纏繞,古木參天,古意盎然。中國園林理論認為,園林之妙,在於蒼古,沒有古相,便無生意。中國園林多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然,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班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虯松盤繞,古藤依偎。如在書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為風尚,古拙成了書法之最高境界,等等。

有的人說這是中國崇尚傳統的文化風尚所使然,其實這是誤解。這裡所說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為了復古,它和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類的復古思潮是不同的,那是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而這裡是無古無今,高古,是要通過此在和往古的轉換而超越時間,它體現的是中國藝術家對永恆感的思考。

通過對「古」的崇尚達到對自然時間的超越,顯現頓悟境界時間無對、不二的特點(古與「今」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錶象世界的超越,將人興趣點由俗世移向宇宙意識之中(古與「元」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事物發展階段的超越,將人的心靈從殘缺的遺憾轉向大道的圓融中(古與「老」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在在皆住的思維的超越,將茂古蒼渾和韶秀鮮活相照應,打破時間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恆就在此在的鮮活中呈現(古與「秀」對)。中國藝術家在「古」上做出了大文章,「古」成了永恆的代名詞。

《二十四詩品》有《高古》一品,其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鍾。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高則俯視一切,古則抗懷千載。高古,就是抗心乎千秋之間,高蹈乎八荒之表。高古就是超越之境。高說的是空間超越,古說的是時間超越。高與卑對,古與俗對。崇尚高古就是超越卑俗和此在。在此品中,作者強調,若要悟入,需要「虛佇神素,脫然畦封」,要從「封」——人所設置的障礙中超越而出。此時,好風從心空吹過,白雲自在繾綣,我成了風,雲,成了天雞的夥伴,成了明月的嬌客。所以此一境界獨立高標,在時間上直指「黃唐」,在空間上直入「玄宗」,超越了時空,在絕對不二的境界中印認。

這種尚古趣味在世界藝術史上是罕見的,它源於一種深沉的文化沉思。立足於當下的藝術創作,卻將一個遙遠的對象作為自己期望達到的目標。在此刻的把玩中,卻將心意遙致於莽莽蒼古,就是要在現今和莽遠之間形成回味無盡的「迴旋」。中國藝術家喜歡這樣的「道具」:蒼苔訴說的是一個遙遠的世界;頑石如同《紅樓夢》中的青梗峰中出現的遠古時代留下的奇石一樣,似乎透露出宇宙初開的氣象;如鐵的古樹寫下的是太古的意韻;而古藤訴說的那個難以把捉的永恆世界……這些特殊的對象,將人的心靈由當下拉下莽莽遠古。此在是現實的,而遠古是渺茫迷幻的;此在是可視的,而遙遠的時世是迷茫難測的;俗世的時間是可以感覺的,而超越的神化之境卻難以把捉。獨特的藝術創造將人的心靈置於這樣的流連之間,徘徊於有無之際,斟酌於虛實之間,展玩於古今變換中,而忘卻古今。古人有所謂「抗心乎千秋之間,高蹈於八荒之表」正是言此[xvi]。這裡的「抗」,就是「迴旋」,一拳古石,勾起人遙遠的思慮;一片濕漉漉的蒼苔提醒人曾經有過的過去,藝術家通過這樣的處理,一手將亘古拉到自己的眼前,將永恆揉進了當下的把玩之中。「炸」盡人的現實之思,將心靈頓入永恆的寂靜之中。

南宋蕭東之《古梅》詩有句云:「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絕壁笛聲那得到,只愁斜日凍蜂知。」這詩受到人們的喜愛,它傳達的哲思與芭蕉的俳句「蛙躍古池中,靜瀦傳清響」很相似,都是將當下此在的鮮活揉進往古的幽深之中去。

頗有意味的是,在中國藝術中,常常將「古」與「秀」結合起來。如清盛大士《溪山臥遊錄》評明末畫家惲向山曰:「蒼渾古秀」;周亮工《讀畫錄》評陳洪綬畫:「蒼老潤潔」,認為作畫「須極蒼古之中,寓以秀好」;清王昱《東庄論畫》認為作畫應「運筆古秀」。在中國藝術中,可謂扁舟常系太古石,綠葉多發荒率枝。藝術家多於枯中見秀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虯結,盆中伴以體現瘦、漏、透、縐韻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蒼莽,然在這衰朽中偶有一片兩片綠葉映襯,三朵四朵微花點綴,別具風致。像蘇軾所說的「生成變壞一彈指,乃知造物初無物」[xvii]。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蒼天陳說著它們也有一段燦爛的過去。就像禪宗的古德所說的「雪嶺梅花綻」,無邊的白雪,紅梅一點,此即其境。

中國藝術家將衰朽和新生殘酷地置於一體,除了突顯生命的頑強和不可戰勝之外,更重要的則在於傳達一種永恆的哲思。打破時間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恆就在此在的鮮活中呈現。藝術家在其中做的正是關乎時間的遊戲,古是古拙蒼莽,秀是鮮嫩秀麗,古記述的是衰朽,秀記述的是新生,古是無限綿長的過去,秀是當下即在的此刻。似嫩而蒼,似蒼而嫩,將短暫的瞬間揉入綿長的過去,即此刻即過去,也即無此刻無過去。同時,在蒼古之中寓以秀麗,秀麗一點,蒼莽漫山,一點精靈引領,由花而引入非花,由時而引入非時,由我眼而引入法眼,念念無住,在在無心。這正是中國藝術最精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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