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大夏天戴毛皮帽穿長袍出門，這些猶太人真不怕熱嗎

文 | 雲也退

保守是一種全方位的修鍊，一個人內心保守，也會體現在穿著上。在美國大城市如紐約、芝加哥、波士頓，以及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特拉維夫等地，極端保守的正統派猶太人都是街頭一景：頭戴厚厚的蛋糕盒形毛皮帽，蓄長須，戴著沉甸甸的黑框眼鏡，身著沉甸甸的長袍，他們的妻子則永遠著長袖上衣和長裙。

一個問題自然產生：大夏天的，他們真的不怕熱？

以這種穿戴示人的猶太人，基本上都是猶太教里最有影響的支派之一——哈西德派（Hassidic Jews）。這個教派於17世紀在波蘭東部（如今屬於烏克蘭）興起，後二百年發展迅猛，構成了東歐猶太人群落中的主力。

他們戴的大帽子一般有兩種，一種叫「斯波迪克（Spodik）」，另一種叫「希垂麥勒（Shtreimel）」，看上去很像，以前都是用貂尾做的，現在常用兔皮和狐皮做。

左：斯波迪克；右：希垂麥勒。斯波迪克更高瘦。

在歐洲的溫帶氣候里，戴這種帽子看著正常，但希特勒幾乎滅絕了東歐猶太人，如今的哈西德教徒大多生活在美國和乾熱的以色列，每年最起碼要經歷兩個月的大熱天。在攝氏三十度以上的天氣里，看到他們雍容沉穩地走在大街上，你自己的腦門都會噌噌地起痱子。

給這些人編的笑話，大多離不開他們的體味。比如「問：為什麼哈西德猶太人大熱天都穿這麼厚的衣服？答：因為他們身上太難聞了，穿得厚一點擋擋氣味。」不過，哈西德猶太人真的用類似的邏輯來回答對他們的疑問。有人問一個哈西德教徒：你戴這麼厚的帽子不熱嗎？他回答：為什麼熱？戴了帽子太陽不就曬不到嗎？

《紐約時報》過去有一篇報道說，現在哈西德猶太人的帽子有所改良：在帽頂上均勻地開了幾個孔。這當然是杯水車薪。正統派是不能隨便更改穿著的，三百年前的祖輩怎麼穿，他們還得怎麼穿，帽子上開孔這種「微調」都得提交給教派內德高望重的拉比們討論，拉比認為OK，不違反教規，才可以做。他們穿的長袍也是跟祖輩一模一樣的，當年這些東歐祖輩按照教規穿黑長袍，相當於對外界發出一種信號：我跟你們不一樣，別靠近我；對內則以此為自己人的標誌。

哈西德猶太人典型衣著

哈西德猶太人典型衣著

黑袍下擺還引人注目地綴了四條流蘇，呼應著他們長長的下垂的鬢髮。流蘇是特製的，按照傳統，每條流蘇必須用八股上等絲繩編成，顏色有藍有白有黑，也有混編，依據不同地方的哈西德派風俗而有所不同。流蘇的編織工藝如何，用材是優是劣，跟他的帽子和衣服一樣，能影響一個人在共同體內的地位及能夠得到別人多大的尊重。此外流蘇耷拉在衣角上，很容易臟，能否保持它們的乾淨整潔，檢驗著教徒的虔誠程度。

宗教總是起於貧困階層。東歐的哈西德派里九成以上都是窮人，男人在有錢的哈西德派開設的工廠里打工謀生，家裡放著怨氣衝天的太太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對窮人來說，服飾上的刻意講究是種負擔，而那少數富裕猶太人的穿著則顯得虛偽，因為他們名義上跟所有教徒都是一家，實際上卻能穿用更上等的布料裁製的衣服，到了熱天，他們的服裝用更輕質的絲綢來做。

最大的虛偽莫過於帽子。教規要求猶太人簡樸、低調，可那帽子卻是真正的皮草。你看他們面容凝重，眼神深邃，步態平靜而穩健，彷彿有上帝時刻臨在頭頂，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再想到他們戴的帽子何其貴重，且按材質分出等級，就會覺得十分諷刺。至於女性，結了婚的女人必須用頭巾把頭髮完全包住，要不就戴假髮，脖子、胳膊、腿則是無論何時都必須裹起來——這是她們必須謹受的「簡樸」。

既然三百年來一貫如此，對於外界基於常識的批評，對於公眾的嘲笑，哈西德教徒早就免疫了。一個人一旦認為自己的存在事關神聖，那麼他就是永遠以自我為中心，任何世俗的標準都不足以動搖他的信念。他們的邏輯可以永遠自洽，他們說，自己無非是「穿正裝」而已。「國會議員也穿正裝入國會，有誰覺得不對嗎？華爾街經理工作時穿正裝，有誰覺得不對嗎？」對他們來說，不管做什麼都是在為上帝工作，所以，不穿正裝反倒有問題了。

雖然哈西德教徒被從波蘭、立陶宛、俄羅斯等地趕到了緯度更低的以色列和美國，但他們比祖先幸運得多，因為他們可以用電，夏天，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可以待在空調房裡——就連凡事引經據典的拉比也不會反對空調這種現代聖器。

即使在周五晚到周六晚的安息日，空調也可以開著，只是萬一壞了不能報修，必須熬到安息日結束，如果那天碰巧燈泡也壞了，那麼，哈西德教徒就能完美地體驗到祖輩的生活了。

足不出戶是很符合教規的，因為外界的誘惑太大，哈西德派一直號召教眾多在家裡待著。於是他們更有底氣說，穿得保守是有道理。他們還常常拉貝都因人來做墊背：這些阿拉伯部落民穿長袍戴頭巾，整天在炙熱的中東沙漠里走，他們不怕熱，為什麼？因為穿得多，太陽就曬不著了嘛。話雖如此，猶太教徒自己寧可靜坐室內，才不願把自己丟進在烈日里。

他們不感到熱，主要還是因為心裡不認為自己熱，陽光，就像外人異樣的眼光一樣，被他們習慣性地忽略。冷與熱，並非身體的感覺，而是內心的認知，我覺得我熱我就熱，我覺得我冷我就冷，一切物理降溫都不如「我覺得」。你跟他們說，像你們這麼穿著的人只佔總人口的5%，其他人遇到這樣的大暑天都是短袖短褲，這些教徒理都不理你。哪怕世界上只剩下一個哈西德教徒，他依然會認為全世界都是錯的，都恥辱地活著而不自知，唯有他一個人，是在捍衛上帝的榮耀。

在《紐約時報》的報道里，一位冒著酷暑買東西的哈西德派猶太女人，穿得非常厚，毛衣長襪一樣不缺，說她很滿意自己把身體都包了起來：「我沒有裸裎於世，這正是上帝希望我們做到的。」

【作者簡介】

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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