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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領導家洗澡

故 事

父母從絲綢廠下崗後,經濟窘迫,想著法省水省電。一天,在銀行行長家做家政的許阿姨說,趁領導不在家,我帶你們去洗澡吧。

文|唐曉芙

經授權轉載自:真實故事計劃

小時候,我們家經歷過一段相當貧窮的時光。

那時媽媽和鄰居許阿姨都在外面做鐘點工,給人家做飯或者打掃清潔,每兩個小時算作一個鍾。

媽媽入行不久,接的鐘比較零散,而且繁重。經常遇到僱主只點一個鍾,但對方指派的工作,媽媽在兩個小時裏手腳不停也做不完,得白花許多時間去補,直至完工。

相對而言,許阿姨運氣要好得多。她遇到一位非常理想的僱主,是個銀行行長。行長是外地人,獨自住著單位分的套二居。

許阿姨每天早上買完菜,中午11點去給行長做飯,行長吃得簡單,只需一葷一素一湯,無論許阿姨做什麼他都不挑剔。

逢著星期天,行長吃完飯後會給許阿姨加一個鍾,讓她打掃衛生。行長獨居頗久,愛乾淨,平時沒事就整理案幾。許阿姨能做的,無非就是拖拖地擦擦桌子,50平米的清潔,半個小時就能做完。

在鐘點工里,如此穩定又輕鬆的工作,格外讓人羨慕。

行長的生活非常規律、忙碌,即便星期天,他也得到銀行加班。某個星期天的午後,許阿姨一個人在行長家打掃清潔,完事後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突然萌生一個奇特的想法——把丈夫和女兒帶到行長家裡來洗澡。

那時我們和許阿姨兩家的條件都非常不好,每天生活都必須節約,媽媽和許阿姨每次碰頭交流的話題都是如何變著法兒省錢。

為了節約用水,我家水龍頭下邊隨時安置著一口大鍋,媽媽一邊輕輕地轉開水龍頭,一邊指示我監測著家裡的水表。這是個技術活,將水龍頭擰到開與關的邊緣,讓水一滴一滴地流出,並控制水表不轉。

這樣的話,水管往往會因出水不暢而嗡嗡作響。我們每晚都伴著這樣的聲音入睡,第二天早上再用滴進鍋里的水洗臉漱口。

許阿姨家的情況和我們差不多,雖然她家有淋浴噴頭,但無論冬天夏天,她家都是燒水洗澡。因為聽著水從淋浴頭嘩嘩地噴洒出來,她會難過得心臟絞痛。

許阿姨把女兒小紅和丈夫鄧叔叔帶到行長家洗過幾次澡後,也把我、姐姐和媽媽帶了去。

每個周日,我們一起出發去行長家洗澡的隊伍齊整又龐大。媽媽和鄧叔叔把換洗衣服揣在兜里,分別騎車載著我和小紅,姐姐則騎車跟在旁邊。一行五人有說有笑地前往目的地,像春遊一般。許阿姨早早就給我們留好了門,我們一進門便按順序去洗澡。

行長家的衛生間暖和又明亮,淋浴頭灑出來的水細細密密地淋在身上格外舒服。有時候我會和小紅一起洗澡,互相搓背,朝對方潑水,在花灑下盡情玩鬧,而不用擔心浪費水被家人咒罵。

洗完澡後,我們就坐到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兩位媽媽在洗臟衣服。忙完後,我們一伙人浩浩蕩蕩地騎車回家。

有次洗完澡,我坐在行長的書桌旁看一本借來的《射鵰英雄傳》,一個陌生男人走進來,我好奇地望著他,揣測著他的身份。他卻彷彿沒有看到我一樣,目不斜視地走到書櫃前找了一個文件夾,抽出裡面的幾頁紙就走了。

他穿過在廚房裡面面相覷的許阿姨和我媽媽,穿過客廳里坐著的一群頭髮濕淋淋的人,一句話也沒有,甚至一個多餘的眼神也沒有,彷彿我們全是透明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男人就是行長。那時不懂為何他要假裝沒看到我們,直到懂事後我才明白,正因為他的無視,每個人僅存的一點尊嚴才得以保留。

我不知道要受多少的教育才能成就出這樣的涵養,但是長大後的我每次回想起這件事,都會提醒自己要對世界充滿善意。

那次以後我們再也沒去行長家洗過澡,許阿姨繼續在他家做鐘點工,直到他調任為止。對於我們這樣大失體統的事,他從沒跟許阿姨提過一個字。

父母下崗之前,我們家的生活並沒有這麼窘迫,甚至還是不少人羨慕的雙職工家庭。

絲綢在80年代是我們城市的經濟命脈,我父母所在的綢廠在當地盛極一時,當時地委書記的工資都沒有我們綢廠中層高。

那是個很大的企業,有自己的食堂、醫院、學校、澡堂,甚至連電影院都有。宿舍區和生產區之間隔著1公里的路程,每天早上宿舍區的廣播準時響起,浩浩蕩蕩的自行車隊帶著一片嘈雜聲向生產車間涌去,待廣播一停,整個被清空的宿舍區如同死一般沉寂。

每天下了班,工人們三五成群去澡堂洗澡。我們澡堂又大又漂亮,還聘有專業的搓背師傅,也是廠里的正規員工。

工人們得憑廠牌登記進出澡堂,小孩免票。廠外的居民要想來洗,得到處托關係找人借廠牌,許多人都以認識綢廠子弟為榮。

其實綢廠普通員工的工資不算很高,不過福利水準在全市首屈一指。小孩念子弟校無需給錢,家屬去廠區醫院看病收費低,凡是結婚生子的家庭,廠里還要給補貼買宿舍,甚至在食堂吃飯也是廠里承擔大頭。這樣的條件,放到現在,就是人人艷羨的公務員待遇。

那個時候的綢廠子弟是婚戀市場上的紅人。一聽說能嫁進綢廠,就能以家屬身份解決工作,光這一條就夠無數姑娘爭先恐後要嫁進來。在人們眼裡,能進綢廠,相當於捧著個鐵飯碗,旱澇保收,國家還給養老送終。

我爺爺是綢廠的老員工,退休後由我爸爸頂他的班進了綢廠,媽媽和爸爸結婚後,也被安排到廠里的車間工作。姐姐出生後,帶著將來頂父母班的使命長大,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她的心思全沒用在學習上,天天和她同齡的小夥伴四處瘋玩,偷溜進電影院看電影,去廠區的後花園抓螞蚱,甚至在課堂上和老師嬉笑著頂嘴。

子弟學校的老師就是住在我們隔壁單元的叔叔阿姨,看著廠里的孩子從小長大,哪裡會計較他們的小小叛逆呢。況且這些孩子將來都是要頂父母班進廠工作的,誰管他們成績好不好。

綢廠的榮光並沒有過多地照在我的身上,我在子弟幼兒園上學的時候,廠區的小學和中學因為招生不滿停辦,廠里的孩子漸漸都去宿舍區外的小學就讀。

外面小學的老師非常嚴格,不認真讀書的話會被打手板心。孩子被老師打了,家長還得去賠笑臉,一個勁地誇老師「打得好」。

放假的時候,我也會和小夥伴們在廠區里捉迷藏,現在對那裡的唯一印象就是——真大啊。十幾個孩子劃定個範圍躲著,經常有小夥伴躲一下午也沒被找到,直到大家把他都忘記。

我們玩得汗流浹背,回家時正好父母帶著廠里發放的洗衣粉和肥皂下班回來,他們看見我們渾身髒兮兮,三下五除二把我們衣服捋下來清洗。

於綢廠,我印象最深的還是90年代初城裡舉辦的「絲綢節」。整個城市的居民無論男女老少,都出門圍觀,這樣萬人空巷的場景,在幼小的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浪。

從廠長到員工,我們廠里的每個人都穿著自己生產的絲綢衣褲走在遊行隊伍中,周圍的群眾一臉艷羨地欣賞著這個企業所展示出來的昌盛與繁榮。

由於擔心人太多,我會被人販子趁亂抱走,爸爸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兩手高高地舉著我。我望著四周烏壓壓的人群,因自己綢廠子弟的身份,充滿自豪。

至今,那次絲綢節的盛況為老一輩人津津樂道。事實上,那個盛大的節日就像末日的狂歡,而我們在歌舞昇平的假象中,完成了一個時代的完美謝幕。

作者圖 | 廠區宿舍樓

席捲全國的下崗潮波及到我們綢廠,是在1997年。在全國人民等著盼著香港回歸之際,我們廠里哀鴻一片。

在我們廠一些老員工的組織下,廠里的員工糾集起來拉著橫幅喊口號,走上大街去堵路堵橋,派代表去找政府部門談判,然而都無濟於事。大家那些或理智或過激的行為,只是整個下崗史中微不足道的塵埃。

那段時間,爸爸常常和同車間的人一起喝悶酒,每天酩酊大醉才回家,一回來就鬧。有一次,他還哭著翻箱倒櫃把以前獲得的那些技能比賽獎狀拿出來,撕得粉碎。

他邊哭邊大叫:「我兢兢業業工作二十多年,先進都評過這麼多次,國家居然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他從小在廠里長大,一直被教育著要為廠子奉獻一生,現在廠里不要他了,他實在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對比起爸爸的崩潰,我那個半途進廠只求穩定的媽媽顯得要冷靜得多。她面無表情把爸爸的衣褲、鞋子脫掉,用熱水給他擦洗手腳,哄他睡覺。她對綢廠的感情並不深,丟掉工作她不恨國家,只怨我爸爸。

媽媽覺得當初要是不跟爸爸進廠,安安心心跟著裁縫師傅把手藝學出來,我們家也不會落魄至此。這樣的話語,她每次和爸爸吵架時都會拿出來說。這事發展到後來,我和姐姐找對象,她還堅決反對我們找同單位的。

「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這是她在那段動蕩歲月里悟出來的最大道理。

時代的腳步走到這裡,誰也無法再開歷史的倒車。最終,和廠里大多數別無選擇的員工一樣,爸媽被買斷工齡。集體下崗的綢廠員工們整天無所事事,宿舍區的每個公共區域都被聊天打牌的人佔據。

記得有次幾個小偷來廠里偷自行車,守車棚的大爺一聲「抓賊啊」的呼聲,整個廠的人全部放下手中的閑事奔出來。大家關門的關門,圍堵的圍堵,那聲勢浩大的場面嚇得幾個小偷直挺挺跪在地上,向四面八方圍過來的人磕頭告饒。

這樣的團結在過去廠子興旺時期不太常見,然而在那段艱難時期,大家都樂於抱團來尋找存在感。

2004年,他們團結起來一起拒交每戶每月3元的垃圾清理費,直到廠里各處的垃圾堆得像小山一樣,味道如同亂葬崗。2006年,他們自建了宿舍區的物管中心,對所有進來停車的非小區住戶進行高價收費,自定標準,不開發票,掛在嘴上的詞語就四個字「愛停不停」。

後來,市裡還做出過全市所有小區統一換新水表的安排,出於可以利用老水表省水費等原因,我們廠的人集體耍賴拒不換新表。

社區和水廠的人多次來做工作,只要一踏進小區大門,全廠的人都跑出來圍著水廠的工作人員指責。他們想強行開工,廠里上了年齡的老人們就衝上去拉著他們的手抓撓,嚇得對方趕緊停下來。

在那兩年時間裡,全市小區都開始用新水表重新計費交錢,我們廠的所有住戶沒有一家交過水費。

網路圖 | 舊廠房

我曾告訴媽媽,那些錢現在不交將來總是要補的,這樣做終歸是逃不掉的。我媽媽聽完冷笑一聲:「你看這個廠子裡面下崗後混吃等死的人多了去了,哪裡有錢交?你要叫他們交錢他們沒有,他們就給你一條命你要不要?」

直到後來,市裡找來公安局的特警進行武裝力量協助,水廠的工作人員才在特警的保護下給我們廠小區換了新水表。至於那兩年欠交的水費,真就算了。

那時我父母才四十來歲,家裡有兩個孩子,不能像廠里上了年齡的人一樣混吃等死。媽很快適應了角色,跟著隔壁許阿姨去做鐘點工,雖說賺錢不多並且很辛苦,但她一直咬牙堅持著。

爸爸卻始終轉換不了角色,痛苦地沉溺於過去的回憶中。他覺得自己過去是社會地位還不錯的綢廠子弟,流水線上的工作能手,下崗太傷面子,他不屑去做一些底層的工作。然而,除了會流水線的操作,他並無其他技能與特長,除了與大批下崗工人競爭做苦力的工作,還能做什麼呢?

不過他不這樣想。在周圍一些人的蠱惑下,他把自己和媽媽買斷工齡的錢全部投入股市,幻想著實現他來錢既快又輕鬆的美夢。現實當然會給他這樣的散戶以最沉重的打擊,使他虧得血本無歸。

他沒有放棄。自下崗以來,他就再也沒給家裡拿過一分錢,只要一有錢,他就繼續往股市裡砸。

直到現在,爸爸60來歲,還堅持每天早上起來看電視里的證券分析,等著股市開市,緊緊地盯著電腦里的K線圖若有所思。中午吃過飯他午覺都不睡,準時守著電腦等下午股市開市,哪怕沒錢買,他過付乾癮也很愉快。

除非是周末,否則到了股市開市時間,他哪裡也不去,什麼事也不做,作息仍像當年上班一樣嚴謹。

下崗以後,他沒有再上過班。他的職業生涯,大概在那些獎狀被撕得粉碎的夜晚就徹底完結。

光靠媽媽一個人的收入,我們家過得捉襟見肘,凡事都得節約。好在我小學的時候,身邊的人同是綢廠下崗工人的子弟,日子都不好過,並沒有什麼不同。

直到上初中,我考出了幼時生活的片區才知道,原來區別還是蠻大的。我在上大學前沒有一件屬於自己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來自於姐姐和家裡親戚不要的,甚至連表姐不要的絲光襪,媽媽都收回來給了我。

我接到那雙絲光襪的時候,襪子的腳跟處已經泛黃,怎麼洗都洗不掉,上微機課的時候換拖鞋,還被其他同學嘲笑過我有腳氣,離我遠遠的,無論我怎麼給他們解釋也沒用。

我的燈芯絨褲子也因穿得頻率太高,把屁股的地方磨得發白,我們家誰也沒發現,倒是同桌告訴我,女孩子年齡大了要注意一些事情,我應該回去換條牛仔褲穿。

我的同桌還告訴了我很多的事情,比如我不應該再穿布內衣了,應該穿帶鋼圈的內衣,這樣跑起步來就不會被男生指指點點了,也不用一直駝背。

她告訴我的那些事情,我媽媽從來沒有教過我,我姐姐也沒有跟我說過,這讓我很感謝她,我們至今都是最好的朋友。

我姐姐高中的時候驟逢父母雙雙下崗,家裡條件一落千丈,再加上自己沒好好學習,今後工作也沒了著落,性情變得非常暴躁。她常常和父母吵架,怪父母沒出息,沒能力為自己鋪路,又因為她比我懂事早,恰恰處在愛慕虛榮的年紀,在行長家被撞見之後她難堪地不得了,沒多久就去了外省打工。

她談了很多男朋友,最後找了一個她覺得很有錢的男的結婚,婚後才發現自己是井底之蛙,男方不僅窮還懶,姐姐毅然選擇了和他離婚,一個人帶著侄兒開始重新審視生活,現在已經有一番不錯的事業。

如今,我和姐姐給爸媽在新的小區買了套房,他們把綢廠宿舍賣給了一對從鎮上來市區打拚的年輕夫婦。綢廠生產區的地也早已賣了,修起了我們城市如今最貴的樓盤。

有時候我做夢,會夢到過去,夢裡面有一段聲音始終在腦海盤旋。那時一樓的李叔叔也下了崗,他每天推著個小車,別著個喇叭,滿城溜著賣滷雞蛋。

他走到哪,喇叭的聲音便傳到哪:「下崗牌專業滷雞蛋,五角錢一個,味道好得很。」

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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